<>因为李怀信那句你妻子阴魂不散,男人驾着小厮进院落,四下张望:“是你吗?小满,是不是你回来了?”
小厮驮着他,因为对鬼神的害怕和恐惧,不敢再往里面走,男人干脆挣扎下来,双脚落地,却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他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挪动两步,面对贞白所站之处问:“小满,是你吗?小满,小满,唐小满……”
小厮丫鬟们闻声,战战兢兢的在院门外窃窃私语:“不会真的是少夫人回魂了吧?”
“难道少夫人当初真是被人害死的?所以现在回来索命了?”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这冤魂缠着谁,谁就会是那个害她枉死的凶手。
李怀信本以为男人会心虚害怕,怎料他听见亡妻回魂,竟还不顾一切的往里闯,如此情切,倒不像做过什么对不起谁的亏心事。
贞白盯着那只胆小如鼠的阴灵:“你是唐小满?”
阴灵畏惧地冲她点头:“我是。”转而望见外头的丈夫,唇抿成一线。
“既是唐小满,便是他亡妻,有什么情非得已,会令你心生怨气?”
“我……”唐小满凄楚又委屈:“我脚疼。”
李怀信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制止:“别喊了,你看不见。”
然后自行顺着台阶走过去,正听见唐小满的话,心下生疑:脚疼?一只阴灵脚疼?
唐小满无助极了:“我只是一缕阴魂,根本没有办法告诉他,甚至没能力给他托梦,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李怀信半响不语:“……然后你就给他的脚也上个刑,你以为这么做,他就会知道?”可真有办法啊,不过话说回来:“你脚怎么会疼?”
“我本以为,他应该会明白的。”可是他没明白,唐小满心里苦:“我家境贫寒,出身低微,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打小要干活儿务农的,帮着家里跑生计,所以没有缠足,后来遇上温郎,我们情投意合,又陈蒙温家老爷夫人不嫌,答应娶我过门。官宦世家的少奶奶或书香门第的儿媳,都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个个自小开始缠足,皆为三寸金莲,温郎说,我虽出身贫寒,但以后在温家,就是温家的掌上明珠,别人拥有的,我都一分不会少……”
李怀信算是听明白了,那份光鲜亮丽之下,这唐小满也算吃尽苦头,估计那男人还以为,他是在待唐小满好,给她锦衣玉食,也给她断骨之痛。因为缠足之风在高门大户里时兴,而温氏官宦世家,女子缠足的思维更加根深蒂固,所以这温少爷,恐怕还觉得他在真心相待。
而女子遵从夫纲,痴痴傻傻到尽数隐忍,结果呢,唐小满因缠足之痛难以行走,直接在水池子边上摔死了,这家人浑然不觉,还纯当意外,然后在安葬她的时候,换上寿衣,又给她规规矩矩地缠上裹脚布,令其死后也饱受折磨,不得安息,这能不心生怨念嘛。
一生怨就容易成怨灵,积攒了数月,又因为孱弱,还没到能显形托梦的地步,好不容易找回家,又不知道怎么把诉求转达给丈夫,唐小满又大字不识,且因大户人家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温家人也没打算教唐小满读书认字,所以也无法驱使笔墨,最后只能出此下策,结果她第一天不轻不重的给丈夫缠足,只想暗示,结果丈夫完全没有领会,她只能再接再厉,到第三天她就急了,好像非得把女子缠足后的脚掌呈现出来,她这愚钝的丈夫才能想起她遭受的苦痛似的。
最后一狠心肠,就用力过猛,她也是情非得已。
死者在地下不得安生,自然会来找活人的麻烦。李怀信给温少爷转述完,让他赶紧找人开棺,把缠在唐小满脚上的裹脚布拆了。
温少爷一张脸越听越白,最后痛苦不已,也悔不当初,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自己的缘由,间接害死了唐小满。他自责内疚,更伤心难受,想请二位上仙垂怜,让他夫妻二人见上一面,他实在对不起唐小满。
李怀信看了看夜色,决定不垂怜了:“你要想忏悔,就去你夫人的坟头忏悔。”他刚才喝了半壶桃花酿,又上房揭瓦地吹了寒风,现在酒劲上头,特别困乏,只想早点完事儿了回客栈,还能睡个后半宿。
解决掉唐小满的夙怨,自然就解决了温少爷的麻烦,李怀信伸手讨报酬,温老夫人急忙掏腰包,李怀信直言不讳:“去账房,取金子。”
老夫人愣了一下:“诶……”
李怀信由不得她迟钝,理直气壮地讹人:“若是再晚些,这怨灵恐怕要把你们家宅上上下下的老爷们儿都裹一遍足。”
“好,取金子,金子。”老夫人吓得不轻,连连应下,转身就往账房跑。
温老爷走过来,双手作辑:“二位上仙,那这宅子里的阴魂,要如何处置?”
李怀信道:“我们一会儿会给你送走。”他摸出几贴符,递给温老爷,很是慷慨大方:“这些算是附赠的吧,贴在大门外,可以辟邪镇宅。”
温老爷毕恭毕敬的伸手来接,正欲道谢,温少爷一听要把唐小满送走,忙不迭道:“送到哪里去?”
“当然是送回阴宅,那里才是她安身的地方。”李怀信道:“你记得开棺把她裹脚布拆了,改明儿再去观里请个德高望重的道长,做场法事,给她超度。”
温老爷一听:“还要做法事吗,那不如就请二位上仙帮忙超度。”
李怀信一口回绝:“我们没时间。”
“额……”温老爷还欲再行说服,这时取完金锭的温老夫人和丫鬟回来,气喘吁吁地一袋胀鼓鼓的金锭奉上:“二位上仙,请笑纳。”
李怀信笑纳完,一挥袖,绝尘而去。贞白无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将唐小满纳入五帝钱,随他而去。
一大宅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怀信与贞白二人突然拔地而起,疾风骤雨般‘飞’了出去,看得一帮人差点跪地,送上仙重返九天。
从屋檐跃至街巷,李怀信回身向贞白讨要铜钱,预备出了城门再将唐小满叫出来带路。
贞白瞧着他冲自己摊开手,没太领会对方的意图:“要什么?”
“五帝钱。”也就是慢了半拍,李怀信已经没耐性了:“快点,我困了,我很困,自从下太行以后,白天赶路晚上破阵,忙得昼夜不分,真的快要劳累死了。”
贞白一回想,也确实如此:“那你先回客栈休息,这里我……”
“你不累吗?”李怀信语气顿时不大好:“你是铁打的吗?!”
这祖宗说翻脸就翻脸,贞白还没太适应他的阴晴不定,交给他,又一刻不停地往前赶。
刚行到半途,冯天这只不消停的钻了出来,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李老二,我不是早就说过,你抓鬼别往我这儿塞吗?!”
李怀信嫌他烦:“就放一会儿,能挨着你什么事儿。”
“不是放一会儿的事儿。”冯天也是个洁身自好的主儿:“你也知道的吧,男女有大防,你把她塞进来,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以后说得清吗。”
李怀信奇了,步调慢下来:“你俩都是鬼诶……”
“鬼怎么了,鬼就没有清白,没有名誉了是吧。”
“不是。”李怀信想解释一下:“她是有夫之妇……”
冯天:“那你更缺德!”
李怀信忽地笑了,心情特别好的说:“小天儿啊,这可真不赖我。”
“不赖你赖谁。”
贞白走在侧后方,仍是一副冷定自若的态度,淡漠接话:“是我。”
冯天耳孔一麻,后背就凉飕飕地直发毛。
李怀信瞥见他秒怂的熊样,笑得更欢,所谓一物降一物,冯天成天跟他叫嚣跳脚,今儿终于有个足以压制的克星,正好杀杀这欺软怕硬的东西,补刀:“是吧,真缺德!”
即便知道贞白不会拿他开刀,冯天多少还是有点儿怵,因为开罪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嘴上服软,心里却在骂李怀信这天杀的。
贞白却道:“是我考虑不周。”
她还说:“没有下次。”
冯天愣了一下,居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态度,和这番话,姑且能算她知错能改的意思吧?本来呢,冯天一直觉得,凡是邪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该收该除亦或者封印,得看它们坏到哪种程度,像贞白这款大魔头,留在世上,造成的危害必定极大,冯天觉得该除,除不了则封印在太行。奈何相处下来,冯天感觉自己坚持除魔的道心似乎受了点影响,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魂魄一直在靠她身上的阴气滋养修复,有这份恩情打底,再加上后来种种……
冯天思来想去一琢磨,贞白似乎还没害过人吧?她身为一只正儿八经的邪祟,魔头,好不容易从乱葬岗里爬出来,居然都不及李怀信这只害人精作恶多端。
若真论起来,李怀信才是邪祟本祟,除掉他也不该除掉贞白。
胡思乱想了一路,冯天得出这个结论,顿时风中凌乱。以至于回到客栈关上门,他还在走神,直到听见李怀信问他:“你觉得这个贞白,怎么样?”
冯天的脑子还没拐过来,顺嘴就道:“还行吧。”
李怀信拉掉腰扣,解开腰封,搭在椅背上:“还行吗?”
冯天也不知道他具体想问什么,反正瞎聊嘛:“就是无趣了些。”
李怀信回过头,衣襟散开:“无趣吗?”他没觉得她无趣啊。
冯天点点头:“是啊,成天也不爱说话。”
李怀信一寻思:“话是少了点儿。”他最讨厌聒噪的女人,像那些深宫妇人,成天叽叽喳喳翻是非。
“对谁都冷冷淡淡。”冯天道:“要不是你说,我愣是没看出来她居然在打你主意。”
李怀信正单腿而立拔靴子,闻言,差点一跤摔下去,他赶紧把住床沿站稳。
冯天仍在说:“心思藏得够深的,你可得保护好自己,若是她……”
“行了,你可闭嘴吧……”还保护好自己,晚啦!
李怀信听得耳朵尖发烫,直接把冯天关进铜钱,这玩意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后那半壶酒算是白喝了,李怀信气得很,不就上了一次床嘛,他怎么就这么念念不忘了?!
索性爬起来,抱着烈酒又饮了半壶,然后第二天上午,硬是没能下来床。
冯天真的闹不明白他,好端端地,怎么就开始酗酒了。
李怀信睡过头了,但是谁也不敢催,都知道他气性大,招不得。反正多让他睡几个时辰,也耽误不了什么功夫,只是吧,半日的车程,紧赶慢赶也到不了下一个城镇了,这一路荒无人烟,连个农户都不见,加上大雪过后,道路两侧阴沟里的野草茂盛,被积雪一铺,结层冰,看上去就像给道路加宽了半尺,实则却是个虚架起来的陷阱,在夜间难以识别,马车差点翻进去,还好车夫及时勒住缰绳,才有惊无险。
可是大雪寒天的,总不能在半道上过夜吧?
睡马车?李怀信看了眼一早,又看了眼贞白,别提多糟心了。
“哎哟这天气,又开始降雪了,咱不能继续赶夜路,太危险。”车夫大声道:“在马车上睡不耐寒,身体肯定扛不住,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挡风挡雪的山洞,起码能在里面生个火,凑合一宿。”
“怎么连续降雪?”李怀信挑开帘子,风雪倏地灌进来。
“可不是吗。”车夫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棉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通红的眼睛,说话时瓮声瓮气地:“今年天寒啊,连降大雪,把运河都给冻住了,这在江南一带,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车夫放下缰绳跳下马,继续念叨:“实在太奇怪了,地里的庄稼全部被冻死,老百姓没多少收成,米粮的价格跟着水涨船高,昨儿个咱们路上碰到的老汉儿就是趁此去广陵倒的一手粮食,他跟我说啊,价格比往年贵了三成,这天寒地冻,恐怕要闹饥寒,得早做准备,本来走的是运河,结果途经桃花村一带时,河道全部上冻了,才转了陆路。”车夫东拉西扯,把双手也裹得密不透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听说,咱皇上去年有些怠政,最后还是让当朝宰相代为祭天。”
李怀信之前就当闲话在听,直到此时,闻言一愣。的确,祭天为大祀之首,按祖制一般为皇帝亲祭。但去年因为父皇身体抱恙,无法亲自前往,遂命宰相及朝中重臣和太子一同前往。不曾想传到民间,竟成了天子怠政,宰相代之。
“所以可能啊,老天爷就怪罪下来了,才会天降大雪,据说河北一带近两月连降暴雪呢,那积雪厚的,都埋到人腰上了。”车夫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擅自揣测,又自得结论:“很有这个可能。”
无论酷暑严寒,但凡发生天灾人祸、饥荒鼠疫,都可能归咎为天子失德失职或不治等各种因由。
如今天现异象,江南等地连续降雪,导致河水结冰,庄稼无收,既然有一个人这么想,就有成千上万人这么想。
李怀信神色一敛:“据我所知,去年祭天,天子虽未亲自前往,但东宫太子,大端未来的储君却是去了的,怎么到民间,就只提及当朝宰相?”
“太子不也还没继位嘛。”哪怕再无知的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称,宫中勾心斗角,朝堂暗潮汹涌,谁知道往后有没有什么变数,所以即便太子代祭,也都做不了数,车夫不敢嘴上明说,意思却很明白:“还是象征不了天子的。”
说东宫太子不作数,是大不敬,难免引来口舌之灾,遂直接将其略去?
况且,车夫又说了:“一朝一代,天子只有一个,太子即便位列东宫,也还是臣下的。”
没想到这驱车的马夫居然分的如此清楚,李怀信有点儿赞叹,车夫却腼腆一笑,连忙摆手:“我连大字都不识得两个,怎么可能了解这些,都是给那些贵人子弟鞍前马后时,听他们在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