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保佑奈梅亨!”
军士捶着胸口坚毅的回答,他脸上横着一道劈断右眉和鼻梁的伤口,仿佛爬过的丑陋毛毛虫,使整张面孔显得阴森恐怖。
奈梅亨军队虽然待遇不错,战损率却极高,兵源补充捉襟见肘,除去靡费重金的雇佣兵,很多本土志愿参军的往往是未成年人,他们以同乡或者亲族为纽带组成小队,由经验丰富的老兵担任队长,这些人称作军士,是种具有荣誉感的尊称,也是比普通士兵地位略高的长官。
军士的升迁一般依照军龄和功勋,战死者自然有第二顺位递补。
这位军士看起来岁数不大,可骨子里透出的冷静与骄傲,远胜过惊慌失措的新兵,他们人数不多,个顶个都是军中的中流砥柱,好像坚固的铆钉,将零件连接成运转高效的机器。
把松散的紫罗兰托付给军士,我放心的打马离开,奔赴欧文风信子布置在河岸边的防线,其实那里距离大本营不远,情形大可尽收眼底,可惜苦于路况太差,得顺着山谷的斜坡绕下去,着实耽误时间。
“大人,您来了。”
欧文早早等在路边,帮我牵住缰绳,几名士兵急匆匆的跑来跑去,抓紧最后的机会补充防线的薄弱环节。
“状况如何?”我不待下马便问道。
“如您所见,雾气很重,河面的能见度相当差,火把出现有段时间了,可除了人马调动的喧哗,对方似乎并无渡河的打算。”
他歪着头,耳朵敏锐的竖起:
“您听,只是平平常常的水波声。”
我侧耳仔细听了听,果然没啥异常:
“那也得提高警惕,一丝一毫不能马虎,也许敌人在等我们放松的空当。”
欧文的眉毛奇怪的挤了挤,似乎在说:
大人您开什么玩笑,水流湍急、河面又宽,敌人再突然袭击都不可能瞬间插翅膀飞过来,迟早会暴露于弓箭手的射程之下,该提高警惕的是他们。
我读懂他的意思,昨夜那种隐隐的不安愈发强烈。
“老伯爵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绞尽脑汁的想着,甚至到了火花四溅的高负荷程度,可依然毫无头绪。
“用兵让人捉摸不透应是我的专利……”
“听说高德率军赶往下游去救火了,不少敌人趁夜偷渡,是真的吗?”
欧文得到我的点头肯定后懊恼的挥着拳头:“实在太狡猾了!”
他话音未落,立刻追问道:“施耐德呢?他在敌人那边,无异于掉进了关着猛狮的斗兽场。”
我沉吟半晌,找了个比较温和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做出的放弃救援三色堇的决定。
“他们在上游多少牵制了点莱希菲尔德伯爵的兵力,否则当下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更多。”
我盯着欧文黯淡的眼神,他明白公爵大人的意思。
“马丁棋中的弃子,对吗?用来掩护被对手看死的国王。”
骑士的喉结抖动着,情绪稍有起伏:“作为您的追随者,我绝对相信您的判断,作为您的封臣,我无条件执行您的命令,可让我放弃亲密无间的战友,您向我保证,大人,由上帝见证的发誓,您有办法救施耐德,他会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吗?我苦涩的笑了,心中的彷徨和失落不是简单的建立自信就可以祛除的,认真回想,从发现敌人开始,我一连串混乱的指挥起到了多少作用?
误中奸计的会面……
冒失派出三色堇……
仓惶布置沿河防线……
盲目分散矢车菊把守退路……
我像个初出茅庐的赌徒,懵懵乎乎的教对家耍的团团转,一张张打出手牌,待到收圈是才恍然大悟,自己却再无翻盘的资本。
“你怎么了,兰迪,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摸着心房,忏悔似的拷问灵魂,那生机勃勃的生命之源一如既往不知疲倦的跳动。
“你害怕失败,不是吗?你头一次有了害怕一败涂地的绝望,以前的信心满满源自即使输了仍能东山再起的底气,而现在呢?东山已然没了,谈何再起?”
“这该死的雾得下到什么时候!”
欧文厉声的跳脚大骂打断我的思绪,劣质豆丁肉火腿升腾膨胀,逐渐变换形状,成了厨艺糟糕的小媳妇摊失败的煎蛋,融化的糖心黄中带红,流质般随时可能破皮淌汁,新一天的日出还是无可阻挡的降临了,雪峰舒展着迷人的身姿,躲在粉红的面纱后款款深情的冲我们抛媚眼。
“太阳都出来了,雾怎么还不散。”
欧文气鼓鼓的划拉胳膊,想要驱散这不愿离去的晨雾,对岸火把的光芒屈服于阳光的威慑,渐渐微迷衰弱。
“我要是莱希菲尔德伯爵,再不渡河可就没机会了!”
在秋冬季节的山谷或盆地,由于夜长,且出现无云风小的机会多,地面散热较夏天更为迅速,导致地面温度急剧下降,这样就使得近地面空气中的水汽容易在后半夜至早晨的时间段达到饱和形成雾。
以上的气象知识上学时,地理老师曾不厌其烦的划作考试重点,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死记硬背的东西全还给了学校,我要是知道的如此详细,就不会整夜傻傻的等在河边望眼欲穿,而是选择主动出击,借助晨雾的掩护出其不意,可惜现在出其不意的是老谋深算莱希菲尔德伯爵,他们管这叫生活经验丰富。
“你的人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我对着虚空问道,代号四隐隐现身,她的一袭黑衣不仅可以完美融入黑暗,同样适合茫茫的白雾。
“估计遇上了难缠的对手,他们一时半会应付不了。”
她的声音机械冰冷,裹着水汽钻入骨髓,直刺得我脊背发凉。
“我再无可派的人手,是生是死,只能靠上帝保佑和他们自己的努力了。”
顿了顿,冷血的刺客头子补充道:“但我已不信上帝,因为他听不见普通人的祈祷。”
“无论如何,我要得到施耐德和三色堇的消息,实在不行你亲自走一趟。”
欧文听着我的话又有些激动,他背过身肩膀抖动的厉害。
“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不过需要确切的情报作为佐证。”
“在我回来之前,请您不要离开这个范围。”
她绕着我款款走了一圈,好像孙悟空拿金箍棒给唐僧师徒三人划的保护圈。
“答应我,别踏出去,否则我的人无法保证您的安全。”
代号四招招手,另外三个人分别从不同的角落走过来,同样的黑衣素袍,同样的不苟言笑,虽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却散发着强大的气场。
“一百七十三、五百八十六、七百七十二、知道该做什么吧?”
“明白!”
回答的言简意赅,三个不知姓名只有代号的黑衣人再次隐没,就像他们的出现一样神秘。
欧文不服气的梗着脖子,他下意识往我身边凑凑,不敢离可怕的刺客头子太近:“你把我们当摆设吗?放心吧!”
代号四站的地方空无一人,欧文的声音在原地打个转,顿时烟消云散,当一个人压根不把你放在眼里,那种心理落差的愤怒可想而知。
“这个混蛋!”
骑士咬牙切齿的跺了跺脚,突然意识到什么捂住嘴,心虚的朝四周瞅瞅,无处不在的埃尼德斯很可能会把他的原话复述给代号四。
“得了,她不就是那么个人么,外冷内热,脸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拍拍欧文的肩膀,强行将他的注意力掰回战场:“依你估测,咱们面前的这条河有多深?强行横渡难度大吗?”
“昨天宿营选址时我大概观察了,河面……五六十步宽吧。两岸的石头滩不太适合登陆,河中央水流平缓,越靠近岸边越湍急汹涌,估计中心位置的深度不浅。我往里面丢了块石头,隔了几息才反馈回声,照此推算深度应在七肘左右,这么说吧,骑马的话,河水顶多没到胸口。”
骑士一五一十的汇报着:“表面看起来横渡的难度不大,但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必然凶猛,再加上这个季节的温度,我真挺想知道莱希菲尔德伯爵如何做出正面进攻的决定,没船没工具,渡河等于送死。”
你刚才还说再不渡河会错过时机的……
我耸耸眉毛,对岸人马的喧闹忽远忽近,带来一种箭在弦上的紧迫感。
“他们准备有些时间了吧?”
想到这,我似乎抓住千头万绪中的一根小线头。
“奇怪,确实很久了。”
聪明人不用废话,一点就破,欧文瞪大眼睛,对我的暗示领悟的清清楚楚。
“您怀疑……”
“所以我派代号四去核实施耐德那边的情况,这是个计中计连环套,跟昨晚的谈判如出一辙。”
我不安的搓着手,像个对着电脑屏幕紧张兮兮的股民:
“两处疑兵,都是要误导咱们的判断,以此掩盖他们真实的用兵意图,莱希菲尔德伯爵一定也发现了上游的浅滩,那里是把渡河危险系数降到最低的保障,他想从侧翼抄袭奈梅亨,避开正面严阵以待的防线,一劳永逸的直捣核心。”
“如果您分析的没错,施耐德……”
“要么全军覆没,要么苦战支撑,总之肯定陷于危险,他是我的无心之举,却是左右战局的关键,若三色堇仍在坚持,老伯爵就不能彻底放心的出击,他得顾及自己的后方。”
我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仿佛看到了力战不退的施耐德,正狠狠地狂揍蜂拥而上的敌人。
“施耐德像裤裆里的跳蚤,咬得老伯爵心烦意乱!”
我俩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共同望向微雾蒙蒙的河面,它平静深邃,藏着数不清道不明的小秘密,很像传说中海妖塞壬的栖息地。
“你相信这层晨雾后面有整装待发的敌人吗?”激流滔滔,我轻声问道。
“有或者没有,谁能猜得准呢。”
欧文按着腰间悬挂的长剑,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
“我记得您在奈梅亨某次宴会上讲过,当你感觉全世界都抛弃自己的时候,千万不要放弃,因为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往往为你打开一扇窗,那会我喝得醉醺醺的,对您说的东西不以为然,如今看来上帝果然开了窗。”
我点点头,早已想不起当年不厌其烦给他们灌输的心灵鸡汤,多亏上课无聊偷看的那几本《青年文摘》,帮我在无数正式场合语出惊人,挣了不少面子。
“得提早着手,上帝也不是永远为咱们留着窗户的。”
打定主意,我转身快步走向远处牵马侍立的传令兵,两个埃尼德斯几乎瞬间现身,一前一后将我夹在当中。
“您出圈了,大人……”
骑士指了指地上根本不存在的禁锢,神情夸张地撇撇嘴:“传令兵!传令兵!”
他赶在我发飙前及时远离风暴中心。
“有何吩咐,大人?”传令兵倏忽即至。
我拿手比量着手臂粗细示意道:“命令营地集中所有搭建帐篷的木杆和绳索运来,不得耽误!”
太阳沿着它既定的轨迹抢班夺权,逐渐驱逐了暗夜国王的残余势力,煎蛋愈发耀眼明亮,令人无法正视,天际几朵淡淡的云被染成漂亮的红色,分外绚烂的替太阳的统治翩翩起舞,空气的温度明显升高了。
阵地上忙碌的一群人干得热火朝天,将木杆排列整齐用绳捆好,一个个木排初见雏形,欧文来回检查成品的质量,不时蹲下紧紧绳头。
“再加把劲!”
他拍拍身上粘着的灰尘,督促做活的战士。
血腥味!我顿时警觉,三个埃尼德斯动作更快,甚至匕首已露锋芒!
“是我。”
代号四从晨雾中走来,干净的黑袍变得破破烂烂,白皙的脸颊染着血,整个身子蜷缩颤抖,左臂不正常的垂着,在雪地留下一长串血迹。
“你没事吧?”我伸手欲扶,代号四摇头制止。
“施耐德的三色堇被数倍于他的敌人团团围住,情况极其危险,我杀入重围见到了他,他让我给您带句话,希望不要以其为意,三色堇的每名士兵都抱有必死的觉悟,甘愿做引敌的诱饵。”
鲜血填满手指的缝隙,缀在指尖悬而不落:“我们损失了三个人,对手的残忍远超想象,他们试图将埃尼德斯斩尽杀绝,弄瞎奈梅亨的眼睛和耳朵。”
她妖冶的笑了:“呵呵,他们差点做到了……”
“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带她下去治伤!”我推搡着发呆的埃尼德斯,可黑衣人纹丝未动。
“没用的,他的任务是寸步不离您左右,直到命令变更或者死亡。”
代号四盯着气急败坏的我,自豪的昂起下吧:“这就是埃尼德斯,他们的忠诚堪比金石。”
“你不能拿生命开玩笑,赶紧去治伤。”
我急得语无伦次,欧文默默的站到身后,眼神里第一次浮现出惺惺相惜的敬佩。
“围攻施耐德的敌人至少是三色堇的五倍,且素质很高装备精良,绝非一般的征召兵,应该是他们的主力无疑。”
代号四腿一软,稍稍踉跄两步,欧文竟抢先搀住她:
“谢谢,我说过不用帮忙。”
倔强的刺客头子不卑不亢的拂去他的手:
“对了,敌人中有五十名骑士……”
“毋庸置疑了,大人,您的判断是正确的。”
欧文掌心沾了血,红红的像块突兀的胎记:“下令吧!”
晨光拉长我的影子,放大到匪夷所思的长度,可它对朦胧的雾气束手无策。
“矢车菊补充阵地,其余全军出击,渡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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