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写完一卷,交给秀奴,重又拿纸时向门口瞥了一眼,这一眼不幸被独孤绍发现,这厮立刻便从门外走进来,跪坐在案前,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句“崔二”。
崔明德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提笔蘸墨,才写了一横,手中的笔便被独孤绍拔走,笔尖划过纸面,晕出一大片墨痕。
崔明德道:“这是白麻纸,出入皆有数目。”
独孤绍一手甩笔,满不在乎地道:“一张纸而已,了不起,让李二替你要一刀来,随你怎么写。”
崔明德看她:“李二?”
独孤绍懒洋洋地道:“她既与我们以朋友论交,自然是以朋友行辈。”
崔明德觉得额角处隐隐抽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令面色不乱,淡淡道:“她是公主。”
独孤绍挥了挥手:“光武和严子陵还能论及朋友交情,我怎么就不能与她做朋友了?”
崔明德蹙了眉,刚要开口,独孤绍便又道:“我知你的意思,不过是要说她和韦四…韦王妃算计我们在先,算不得朋友。我虽愚顽,也知她们两个今日是有所求。可是当日我们接近李二,不也是居心不纯?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只消她有所求的同时,还记着些朋友道义,所求不所求的又有什么干系。再说,朋友之间,本就该互相帮助。”
崔明德深深看她:“你到底被她们说动了。”
独孤绍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两手放在脑后,目光闪烁地道:“仪卫虽然荣耀,毕竟只是个虚衔。况且正如庐陵王妃所说,那不过是个临时设立的职使,又非正官,太后看重时用我,过些时候不知谁进谏一句,就裁撤了也说不定。若她们有法子令我真领一兵…”
崔明德冷冷地打断她:“她们没那个本事。”
独孤绍道:“如今太后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媳在身边,她们两个再没那本事,那我也只能认了。”
崔明德忽然有些愤怒:“你明知她们只是利用你。连利用你都不算,她们只是想借着你来说动我…”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却已是晚了。
独孤绍对她露齿一笑:“我知道她们真正想招徕的是你。也知道她们是利用我来说动你。连她们都看出来你在乎我了,你却还不肯承认么?”
崔明德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阿绍,我…”
独孤绍马上接话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可是我喜欢你。你自管你的不喜欢,我亦自管我的喜欢,我们两不干涉、相敬如宾。”
崔明德徒劳地握了握拳,半晌才道:“公主就算了。韦欢…她怕我们泄露她和公主的事,所以想将我们同她们绑在一起。可是她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旁支孽庶,如今丈夫失势,家人流放,自己亦是朝不保夕——她已没什么可失去的,所以根本不在乎与谁结盟,只要有人肯帮她便是好的。我们却不一样。你父亲和我大父…”
独孤绍倏然变了脸,赌气般道:“你大父,你大父,你什么时候能不提起你大父?你家里真对你那么好,怎么你姊姊和你就到如今这田地了。为了接你出宫,什么借口不好找,非要诅咒你阿娘。他们根本视你为棋子,你又何必替他们卖命?”
崔明德紧蹙眉头,肃然看她:“你这么以为?”
独孤绍被她看得心虚,两手平放在案上,嘟囔道:“不然呢?”
崔明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淡淡道:“她们这么说的确也没错。我的确不过是颗棋子。可是如你所说,现下谁不是身在局中,为人棋子?我大父当年已为吏部侍郎,又有替先帝谋划之功,资历学识,无不足以入相,却因朝中不愿多用士族而被出为刺史。季父名满天下,亦因姓氏之累而遭先帝厌弃。还有故雍王妃裴氏…若说祖父不让姊姊嫁入天家是将我们当做了棋子,则裴氏如何?她难道又不是棋子?我崔氏千年名望,靠的不是一人、一己之力,是累代先人勠力同心、相互提携,才有今日之根基,没有崔氏族望,族中子弟,贫者不能读书,贱者不识礼法,富少亲朋,贵无切交,你以为便是好事?便是你家,若你父亲非是出身关陇阀阅,能得先祖庭训、荫官免罪、以官身从军?若非累代积传,你家能有这么多部曲客女供你差遣演练?没有你家的族望,你少时能与将门子弟斗鸡走狗、从容论兵?你若非独孤氏之女,太后连这蹴鞠使都不会给你,还妄图领兵!我们生下来既已为大族之子,享受族望之荣,自然也该为己之家族筹划,时刻以家中为先。何况大父对我…实在是真心疼爱。”
独孤绍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可是什么都是家族为先,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自己呢?”
崔明德垂眼道:“我没那么傻。倒是你,以后少同她们两个来往。”
独孤绍讶然道:“新帝已告庙承继宗嗣,太后临朝,庐陵王又之了国,就她一个,能翻出什么风浪?”
崔明德淡淡道:“你知道陈硕真么?”
独孤绍一惊,若有所思地看了崔明德一眼:“睦州那个反贼?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听说先帝下令将她斫碎四肢、挖鼻去眼之后再杖毙。”
崔明德道:“她死不死没什么所谓,但是她作乱之前,自称‘文佳皇帝’,以女子之身而践帝位,领数千乱民攻克睦州,当年曾令朝野震动,太后彼时已经为先帝所纳,亦当知晓此事。”
独孤绍道:“这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崔明德一字一句地道:“倘若太后亦想效法之呢?”
独孤绍惊得坐直了身体:“太后要反自己的儿子?不会罢。”被崔明德狠狠瞪了一眼,悻悻然道:“你说太后之心不止于太后,我信,而今她临朝称制,浑如汉之吕、窦。可你要说陈硕真…我不信。你有什么凭据?”
崔明德道:“蓬莱殿中请来的僧道,不但在为先帝和雍王抄经,还在为太后讲经说法。太后因我略通经文,亦叫我前去陪侍,期间数次追问有无女佛祖、女道祖。长乐公主新献嘉麦,太后大悦,重赏了公主,令各地有发现嘉麦者都可以进献。太后身边团娘子,一直靠着密告事而得宠,如今宠冠宫中,甚至许宫内乘舆。”
独孤绍道:“除了女佛祖之外,你说的我都知道。可这也不过是些巩固权柄的寻常事…”
崔明德叹了口气:“你也说了,新帝已立,太后临朝,她又已执政数十年,根基已固,这时候巩固的,是哪里的权柄?太后已公开临朝、自称曰朕、令建仪卫、出警入跸、文书名为诏敕,再进一步,还能去哪里?庐陵王废、新帝登基,不过是个开始,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她知道独孤绍一向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中颇有成算,因此点到为止,并不多言,谁知独孤绍却不惊反喜:“若真如你所说,李二…会不会已猜知太后的心思了?若是我们能在此刻建功…”
崔明德厉声道:“阿绍!”
独孤绍笑嘻嘻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自来男尊女卑,男贵女贱,怎么能容忍一个女人做那样的事?此间之暗潮汹涌,只怕更胜于当年废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冷眼旁观,等他们分出胜负了,再行归附。可你想过没有,你崔氏千年门楣,再是衰落,族中亦是子弟辈出、称一时之盛望,甚而引起先帝不满。倘若你崔氏只想要如今这样的地位,当初又何必依附太后?既已依附太后,再存首施两端之心,你就不怕太后心中怀恨?”
崔明德眉头紧锁,促声道:“你可以直接投靠太后。”
独孤绍摇头:“太后那里得用的人太多了,我一个小女娘,能做个蹴鞠使,已是顶天了。反倒是李二,她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好容易得了我一个,岂有不重用之理?你莫小看她,我觉得她有时也甚有主见。”
崔明德叹道:“我从未小看过她,我只是…小看了韦欢。”
独孤绍眸光灼灼地看她:“你是小看了韦欢,还是不信她和李二真的能在一起?”
崔明德避开了独孤绍的目光:“其实你若真想领兵打仗,一逞心愿,最好的法子不是卷到这些争斗中,而是自你父亲的部将中选一个入赘,将来效法平阳公主,夫妻相对升帐,共同引兵出征,将来博得功名,荫子延孙、家族兴旺。”
独孤绍沉默良久,才笑着道:“你说的法子固然是很好的,可是…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