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大朝是文武百官之朝,人极多、嘴极杂,我很快便打探到了消息。原来朝会时武承嗣出列请以太后主射,母亲装模作样地去问宰相,结果刘仁轨和裴炎一语不发,刘祎之站出来说射礼既劳民伤财,请从此永远禁罢——他倒是一字没提母亲,可这时候提议废止射礼,其用意昭然若揭。
如今一共七个宰相,除了资历年纪都最浅的刘祎之之外,谁都不出面说话,问礼部的人,礼部尚书武三思又不通经典,与刘祎之辩了几句便败下阵来,母亲不得已,只能借口再议,将此事暂时拖住,回宫时到底是妥协了,方有命我和婉儿拟诏之事。
这事初一品,不过是刘祎之对母亲主射不满,然而等我凑句子之余一想,便回味过来了——离九月初九已不足十日,射礼的一应器物都已备好,宰相们却迟迟拖着不肯下定论,分明就是不愿让母亲主射,又不好直白反对罢了。母亲示意武承嗣在大朝时出列讨论,不过是笃定他们不敢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对抗自己,谁知宰相们早有准备,不说太后主射不合规矩,倒是引经据典,直接将射礼废止了。刘祎之在宰相之中资历最浅,由他出面说话,便是不成,太后与宰相之间尚有转圜余地,他又熟读经典,辩论起这些典礼制度来头头是道,所以宰相们才公推了他出头,他说话时,宰相们看似两不相帮,实际沉默便已是表明态度了,百官自然谁也不愿意夹在太后与宰相们之间两头为难,母亲见群臣离心,当然也只好退让一步,却不知为何要封赏裴炎?难道他私下里又同母亲约定了什么不成?
中午母亲同我一道用饭,我见她面色如常,甚而有些愉悦,心下不解,用到一半,母亲忽然指着一道菜道:“这是裴相公喜欢的菜,拿到他那里去罢。”
宰相办公之后皆在省中会食,父亲在时,便常从宫中赐菜,不过一般都是赐给所有的宰相,甚少单赐一人,亦不会自御案上直接端菜送去,母亲这举动实在是莫名其妙,我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笑眯眯地望着端菜的内侍,看着心情甚是愉悦,瞥见我的目光,便笑道:“倒是忘了,你也爱吃这金银夹花,可惜已赐了裴炎了,晚上再赐你一道。”
高延福讨好地笑道:“公主若喜欢,便叫尚膳再奉一盘进来。”
母亲笑看他一眼,懒洋洋地放下箸,我忙也扔了筷子,快步走过去,母亲笑道:“你今日怎么倒这么乖?”不等我回答,便扶着我的手起身,看了一眼外面天气,又问:“独孤绍呢?”
宫人立刻便引独孤绍进来,她还穿着全副绢甲,配着仪刀,走进来时似脚下带风,又快又急,然而到了地方,一步跪下去,却又稳重得很,拱手行礼,声音亦极沉稳:“拜见太后。”
母亲微笑着问:“听说你午后本要带人会演?”
独孤绍面色不变,扬声道:“禀太后,木兰骑正骑百十一人,选骑三百六十人,拟于未初会演于北门球场,习奔、射、骑、力、刀、枪、剑、盾八项。”
母亲扬眉道:“别的倒也罢了,一群女娘,怎么还要习力、盾、枪?”
独孤绍道:“凡是府兵,无分上下,皆要练力、习刀枪剑盾之器,木兰骑既为军骑,自然也无例外。”
母亲失笑道:“女儿家都爱美,照你这么演练法,只怕过不上几日,就有人到朕跟前来抱怨了。”
独孤绍抿嘴不言,我替她道:“既是成了一骑,还得阿娘赐了名,当然要正经演练,这些宫人都是阿娘身边人,代表的是阿娘的颜面,更不能因些许小事就退缩了,那些抱怨的,就趁早叫她们退出去,不要留在那里丢阿娘的人。”
母亲笑看我一眼,摆摆手道:“不过是设来习鞠的球队,你们两个倒是认真。”我挽着她道:“阿娘话不可这么说,千百年来,人人都说我们女人不比男人,可是放眼看看,论韬略,阿娘远胜世上男人,论文采,上官才人不比男人差,论经史,崔明德她也不见得就输给了男人。而今我们所不能胜者,唯有气力武艺而已,若阿绍真能将麾下演练成军,到时便可叫人知道,我们女人样样都不比男人差,岂不是好?”
母亲笑道:“你娘的韬略胜不胜过男人且不论,你这张嘴,倒是比世上所有男人都更会奉承。”
我道:“天地作证,我这全是出于真心,一点虚话都没有,阿娘不信,倒举一人出来,看这世上还有谁能当得阿娘半分?”
母亲笑道:“阴阳之伦,也是你这小女儿家好乱说的?这些话以后不许提。”又看左右:“这话不许传出去。”话虽如此,面色却甚和缓,又对独孤绍一扬下巴:“照你这样说,我倒想看看你要怎样会演。午后你们不要去北门了,就到光顺门前演练罢,太平到时随我去城门,看她们怎么演练。”
独孤绍大喜,利落低头,朗声道:“妾这就去传陛下之令。”将要告退,母亲却又叫住她,面带笑意地道:“日后不要叫我陛下,宫中只有一位陛下,就是三郎。”
独孤绍一怔之后,便大声道:“谨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