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火锅(1 / 1)

直到次日丽春台之宴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阿欢昨日那句“你该庆幸自己还有讨好陛下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虽是打着阿欢生日的名义、又由我设的宴,然而一经母亲的耳,这宴便全不一样了。先是母亲说近日无甚事忙,可顺便请一二宗亲,于是安定公主一家与武氏中较为亲近的几位如武承嗣、武审思、武再思、武三思及家中女眷便都在邀请之列,接着安定公主又说只叫侄儿,显得偏心似的,又将母亲的诸姑、堂姑、堂姊妹中封公主的叫上了,这些公主都带着她们的夫婿子女,再接着母亲像是不好意思一般,说李旦、李德几个难得出来,又将李德及诸兄弟、李炜及弟李新、守礼都叫上。这些人中,李德等已娶妻,妻室自然也算在内。最后不知是谁多嘴,又提了杨家的几个,于是母亲外家的诸亲戚又来了七八人,再又有诸公主、王妃中亲缘略近、颇受宠的几个和阿欢与我撒了撒娇,又带了几个武氏的郡主进来。最后一算,“小小”一宴,赴宴者却有六七十人,连同随从与母亲所带尚宫、尚服及御前近人,总有百余人物。不得不分为三拨:母亲、武氏四王及安定公主、阿欢、李旦和我在亭子里,余人在庭院中杂坐,再之外则在外殿坐着——这还只是宴会未始、母亲未来之初。

待母亲一到,丽春台这一些人便如炸了窝的麻雀般,一个个向母亲跟前献殷勤:安定公主一见了母亲,便执她手细细将她脸色一打量,夸她“颜色极好,是不是用了新粉”,武三思说“在家诵习《臣轨》,深感圣人德厚,随意一句,是臣等毕生之所不及,所谓‘苟日新、日日新’,正是圣人德音之谓”,又当场背了其中两句,以证其言不虚,武承嗣则又奉了许多礼物,每一件都能被他牵扯到“圣德”上,又说母亲文治武功、前所未闻,请勒石刻碑留念,李旦年轻脸嫩,说不出大句子,只是不住夸母亲的好,李德自己不说话,他的王妃倒是直往母亲跟前凑…我这主人与阿欢这寿星反倒被他们挤在一侧,几乎没处接口。

还是母亲一眼见了我,招手道:“太平过来。”方自众人中为我开出一条路来,又携我入亭中坐下,我排座时本将阿欢安排在她一侧、武氏诸王在另一侧,母亲却全不管我先设的次序,命李旦与诸武坐在一侧,安定公主、武氏诸公主与我在另一侧,阿欢倒与诸皇孙郡王驸马坐到外面去了——这还不是最让我不安的。

最令我不安者,是我在宴会中似已失去了存在感。倒不是说我已失去了母亲的重视,不说她一来便自诸子侄中单携了我的手,也不说言谈间几次提起我,我不说话时又数次向我这看,间或问几句“太平觉得呢?”“太平在笑什么?”,而是从前的母亲在我们面前,或多或少的总有些母亲的模样,就算在元日大宴之类的郑重所在,言谈间也总是露出些“家人”的感觉,无论我的站班、座次排在多后面,我都知道,我与前面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她们不是母亲的家人,只有我是。

可是在今日,我感受不到这种特殊。武氏诸人呼母亲为“大歌”,亲密些的唤“歌歌”,这是对叔伯父亲的称呼,从前李睿也只敢在父亲心情极好时这样唤一两句;安定公主唤母亲为“阿娘”,她的女儿唤母亲“阿母”、上前说话时会娇着嗓子撒娇;而母亲亦十分享受这些人的亲近,待诸武亲密如一家,对武承嗣、武三思两个更是有些像从前父亲待儿子的样子,只是更慈和。

所有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这是母亲的世界。世界的中心只有母亲一人,唯有她的姓氏是宗姓,她的亲属是皇族,她的一言一行便是德音圣旨,这是她做天后和太后时所得不到的,也是我在她做天后和太后所不可能有的体验——权力便是这样一种东西,光是其中的一个名分,便足以颠覆许多人的世界。

因前一日才想到,人又比预计多,还不能吃肉,菜色上颇费了些工夫。我的主意是先上四十道宫中常备的点心小菜作为看盘撑场面,再在庭院中设几具大烤炉,炉边设大案,案上堆满鲜花、咸菜、干鲜果子、各式面粉,由人现点现做,甜咸任意;烤炉之外再设十二具精致的小烤架,也摆着大案,放着各色烧烤用具,案边也有厨师,若要吃什么,可以派人来点,也可以亲自动手——这些东西,味道好不好都在其次,第一只是要好看,所以厨师都选的伟岸丈夫,每人都穿着或青或黑的绣袍,头上包着头巾,足下穿着乌皮靴,腰佩绣带,也不都是自厨房里找出来的,有不少是禁军、近侍。

除去烤炉和烤架之外,我们还准备了火锅。时人宴会,已有了如前世火锅似的小火炉,以金属器具架出两层,上面盛汤、菜等物,下面设火,既可免得天冷菜凉,又可做些小火慢炖的吃食,只是不大一边吃一边向内添菜。今日因临时来了这许多人,所以我便将这些火炉改做火锅,待四十道看盘上过,正菜第一道便使人进了火锅。

母亲见那些烤炉、烤架,觉得有意思,本还在与人谈论,对新上来的小火炉不甚在意,待见又上了许多盘盏,欲要动箸时,才见那些菜都是生的,汤里却是什么都没有,不由一怔,举箸向内捞了几下,确见是没有东西,方抬眼笑看我:“你阿嫂生日,你就是这么替她庆贺的?用这汤招待我们?”

我笑着上前,亲手选了几把菜放进火锅中,又转身自抬上来的小案上取各色原料,替母亲调了一碗酱:“儿想着天气已冷,一定要上些热乎乎的汤水。可纯是汤水又没意思,案上也放不下许多菜色,若一时想吃,还要再叫人去要,不如索性上一只锅来,想吃什么,自己煮了,如此也随兴些——阿娘试试?”

母亲夹起一片冬瓜,吃了一口便放了箸:“咸了。”

我听她说,便回身再配了一碗酱,请她再试,听母亲笑着说“果然是随意”,便趁势又替她放入胡瓜、茄子、薤、藿、莲藕等物,母亲各尝了一筷便罢,又指着烤炉道:“那是作甚?”

听我说“现点现烤”时,饶有兴致命人去烤炉那“各式都上一样”,自亭中见绣衣健儿在下张罗,先已点头,我趁她心情好,对仙仙使个眼色,她便去烤架上吩咐,又进了烤茄子、烤菠薐菜、烤蒸饼、烤奶饼等物,摆满御案,色泽甚是鲜艳。

左右自我示范后方明白过来,有自己动手的,也有命人动手的,各自尝完后,复上了一次看盘,这次是四十道小食,有炸的芋头、萝卜片、胡瓜,有胡椒味、蜂蜜味、孜然味、五香味的瓜子,有干果做的樱桃、荔枝、梨、葡萄奶酪——这些是不易得的菜,外殿的人没有,庭院中人瓜子、奶酪和油炸的菜一人只得一样味道,亭中一人只有十二样,唯有母亲跟前是全的;有酥酪裹面粉油烤出来的或甜或咸的小点、串烤的各式干果、蜂蜜芋泥、果脯羹、油烤老豆腐洒胡椒、葡萄酒炖雪梨、水芹烩藕片、甜咸辣三种拌汤饼,这是全都有的。

小食中亦有不少是这时代不曾有过的东西,主要图个新鲜,用奶、酪等物其实多少有些违禁,只是眼下禁屠令实在是名存实亡,连母亲也在御医劝导下吃起鸡子、鱼脍来,因此倒不是大事,后一次看盘与方才又不同,刚才多是给人看,而不是吃的,这回却是留着给母亲聊天时做零嘴用,都命御厨精心烹饪,尝过味道才进上来,母亲倒都很喜欢,边吃着,边看人在庭院空旷地方演百戏,又听子侄奉承,一场宴过得欢欢喜喜,至晚方休。

临行前我扶着母亲的手送出殿门外,正等舆来时,母亲忽地握了我的手,问道:“昨日的发髻挺好看的,怎么今日不梳了?”

我反应了一下才知她说的是阿欢替我梳的“垂髫髻”,讪讪道:“这么大年纪了,还梳着童子的发式,叫人看了岂不是要笑话。”

她凝视着我,轻轻笑道:“别说你才二十许,你便是五十、六十、七十,在你娘眼中,不还是个孩子么?”松了我的手,扶着婉儿,摇摇登舆,起行时转头向我一望,我竟不自觉地低了头,心思百结,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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