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晟冷笑一声,竟将心底的自白说了出口。方才宁伯的话,句句都敲打着黎晟不甚坚强的决心,征战不怕送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假话罢了。
只这一个插曲,就激出了黎晟的自私和怯懦,他有些不敢想象自己身处疆域迎战爪洼会是何下场……当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不怕,他想活下去,无比强烈的想要活下去。
黎晟的揣测让黎耀荣百口莫辩,更让黎耀荣看出了黎晟对自己正真的心思,他难以置信的盯着黎晟,似乎今日才认清对方。
内堂的氛围变得怪异又尴尬,没有人敢上前劝和、圆场,嫪菁菁蹲在姜慧身侧仰望着与黎耀荣斗气的黎晟,水灵灵的一双眸子蒙上了一层迷雾……
不多时,后厨的下人张罗了一桌夜宵,以供众人食用。黎家一干人暂且将彼此间的不信任和疏离搁置一边,用完餐后再谈其他……
闻听朝廷强行招兵的嫪升平夫妇赶来黎家,一进内堂,姜雯便搂住嫪菁菁小声啼哭,反观嫪升平显得镇定些,随意用了些茶点后,适才打听起黎耀荣的对策:
“亲家,关于征兵之事,你可有法子?菁菁与令郎成亲不久,小两口儿眼下就要面对生死诀别,过于残忍了吧?”
嫪升平个头不高,不似平常有钱人家的老爷一样脑满肠肥,反而精瘦得紧,眉骨很高,一对狭窄的眼缝也难掩双目中睿智的光泽。
他先同黎耀荣寒暄,进而抱怨自家女儿的命运磕绊,倒让同为人父的黎耀荣脸上有些挂不住,对嫪升平抱了几分歉疚。
“哎——战事四起,大王无奈,故而出此下策,我区区掌书令,着实寻不出保全修文的办法……”
黎耀荣无可奈何的口吻同直言不讳地话语,似在嫪升平意料之中,他抚须一笑,显得很是从容,且高深莫测地回了句:
“亲家此言差矣——绝望太早怎能安抚人心?”
打一进门,嫪升平就观察到了黎晟与黎耀荣间避免目光交汇,约摸猜出了黎耀荣对征兵束手无策,黎晟却以为黎耀荣不曾尽力,父子因此俩渐生嫌隙,这才显得氛围别扭。
不得不说嫪升平在生意场上风光多年有迹可循,他揣摩人心的本事和处变不惊的风度,并非常人所有。
黎耀荣听出了嫪升平的言下之意,自然窃喜万分,睁大了精光四射的眼眸直视嫪升平问道:
“亲家有主意?”
不加掩饰的急切和惊喜,惊动了半死不活的姜慧,她也向嫪升平投来期盼的目光,静默不语的黎晟亦然:这一刻,黎晟不再装模作样的扬言弑敌,完全将贪生怕死的懦弱不堪袒露出来,更不在乎旁人会嘲笑他,只一心求生。
嫪升平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堂中的下人,姜慧见状忙赶走了碍事的奴仆,而后径自上前跪在嫪升平近前。
“夫人,你这是作甚!”
黎耀荣的询问中隐隐透出怒气,他又何尝不想黎晟躲避灾祸,然而他根深蒂固的恃才傲物决不允许姜慧如此低人一等的行为。
姜慧并不理会黎耀荣的愤怒,脸上的泪痕未干,乞求般拽着嫪升平的袖口不撒手:
“姐夫,你若有法子,千万要保住修文!他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途等着他去开拓!姐夫,我求求你!”
姜慧的卑微与黎耀荣的多处顾忌形成强烈的反差,且都落入黎晟眼中,他怨恨自己以往为何不多听从母亲的教诲,回忆犹如泉涌,一幕幕打开摊在黎晟脑海中,越是懊悔越是不忍再看,索性别过了头。
嫪升平皱着眉,回头抛给姜雯一记眼神。姜雯适才放开怀中的嫪菁菁,走过来扶起姜慧:
“妹妹,你这是何苦?修文乃我嫪家的贤婿,我和升平既然有拯救之能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姜雯的宽慰让姜慧踏实不少,紧抿着唇角朝姜雯重重点头。
嫪升平拧着眉头瞥了姜慧一眼,锐利的目光里有嫌恶之色,而后转过头面向众人不急不徐道:
“尔等不必自乱阵脚,我直说罢:修文的上头——辅机大人有三名子嗣,可据我所知:征兵名册上却贸然出现了并不存在的辅家四子……”
嫪升平抬眼暗示黎耀荣,黎耀荣诧异之际追问道:
“亲家此言当真属实?举国征兵乃是辅机大人自己呈上去的谏言,他怎会……”
并未言毕,黎耀荣不敢将那四个字说出口,嫪升平却无惧无畏:
“徇私枉法?”
黎耀荣震惊之余,讳莫如深的点点头,但依旧不明白嫪升平提及如此秘闻意欲为何?即便辅机有偷天换日的本事,自己哪敢凭一己之力去揭发?即使揭发欺上瞒下的奸臣有功,也不能断言此举便足以换取黎晟平安……
黎耀荣的反应迟钝,使得嫪升平有些不耐烦,正欲再行提点,黎落开口问道:
“嫪老爷之意:是让我爹效仿辅机?”
嫪升平循声望去——颇为意外:黎家最机灵的人竟是一相貌脱俗的女眷,是故朝黎落微微颔首,投去赞许的目光。
细看之下,嫪升平惊觉以黎落的长相,怎会深藏黎家许久却默默无闻。可因着今日只为黎晟而来,便收回打量的目光。
“亲家,这……当真是为难老夫,莫说我去筹措,即便官阶高于我的修文自行疏通关系,都办不到……”
黎耀荣面色羞愧,嫪升平的法子的确可行,只可惜自己没那本事。
黎落眼瞅着黎耀荣的希望落空,心底竟有一丝庆幸,若黎家当真上行下效,干出如此龌龊的勾当,置整个黎家于为人不齿的境地,何其可悲。况且黎晟本就性子软缺乏历练,错失机会只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可黎晟是自己的亲兄长,嫪菁菁不仅是自己的亲嫂嫂也是自己的闺中好友,黎晟身赴战场定然艰险,如若遭逢不测,于黎家亦是一生的悲痛……
思及此,黎落有些许彷徨,是自己太过冷血不顾家人生死吗?这般棘手又考验道德的事请不论落到何人头上,都当真如嫪升平所说:过于残忍。
黎落停止思考,不再折磨自己:便让黎晟自己去选择吧——是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还是泯灭良知,皆由他定……
“姐夫,你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我等小门小户如何偷龙转凤?难道再无其他良法?”
嫪升平一听姜慧发言便不自觉地蹙起眉,虽然姜慧问出了黎耀荣和黎晟共同的心声,但嫪升平为了避免姜慧喋喋不休,就径直走到黎晟身前坦白了自己的计策:
“修文,你想和菁菁举案齐眉平安终老,便照我说的去做——”
一个停顿,引得满堂人凝神静气,洗耳恭听——
“辅机爱财人尽皆知,你明日一早带着我嫪家半数家财求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若不为所动我嫪升平把脑袋割给你!至于替换你的人选,我已备好——一个无名无性的乞儿,不在户籍记录中,方便更名改姓也出不了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