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安怡连宁光都不怎么记得了,就更加不会记得化工厂了。
是因为她代表学校参加钢琴比赛得了奖,正好双休日,父亲沈强觉得这是件很光荣的事情,让她回来县里,一家三口去酒店好好庆贺下。
这两年沈安怡一直在省城,跟父母也好久没见了,闻言欣然应允。
只是回来之后,觉得父母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她一贯没多少心眼,就问了。
但沈强跟赵霞都说她想多了,肯定是长年在省城跟他们不怎么见面造成的生疏感。
又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她在学校跟比赛中的见闻,沈安怡仔细的给他们说着,没几句也就忘记了这事儿。
在酒店吃饭的时候,隔壁包间有人过来跟沈强打招呼,听说是为了庆贺沈安怡得奖来下馆子,对着沈安怡就是一顿狂夸。
夸的沈安怡都尴尬的有点坐不住了,对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走之前还再三表示改天一定要请沈局长吃饭。
“爸爸你做局长了?”等他离开后,沈安怡好奇的问,“什么时候的事情?电话里没说过啊?”
“副局长,人家客气话呢。”沈强不太愿意女儿知道自己升职的事情,他因为父母的背景,仕途自然比普通人要顺畅的多。
尤其沈家老两口虽然退下来了,人都去了省城,但影响还在。
两人的女儿能够在省城工作,就是他们的老同事帮忙介绍的。
但这次当上副局长的事情,沈强就不怎么想让父母知道了,这会儿就叮嘱女儿,“回去了别跟你爷爷奶奶说。”
沈安怡敏感的问为什么。
沈强解释:“副局长责任更大,怕你爷爷奶奶为爸爸担心,他们毕竟年纪大了,还是无忧无虑的养身体比较好。”
这个回答非常符合沈安怡的三观,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但是一家三口吃完饭离开的时候,之前过来打招呼的人竟然在外面等着,看到他们出去,不由分说就塞了个盒子在沈安怡手里,不等沈安怡反应过来还给他,他已经一溜烟的跑走了。
边跑边说今天不知道会碰见沈小姐,所以只能临时弄了个见面礼来,等下次沈小姐考上大学了,再备上厚礼道贺。
这一声“沈小姐”喊的沈安怡真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对劲的,将盒子拿给沈强看:“爸爸?”
“……先回去,回去再说!”沈强皱眉,含糊说,“这里人多,看到了不好。”
三人匆匆回到县城的家,这才打开盒子,就看到是一条黄澄澄的金项链,还带了个鸡心坠。
那分量沉甸甸的,一看就价格不便宜。
沈安怡脸色顿时就严肃起来:“爸爸,这是行贿,我们应该告诉纪委!”
“小孩子别乱说话!”沈强皱眉,将项链交给赵霞,“女儿还小,戴出去太招眼了,你替她收着,等她上大学了再给她吧!”
沈安怡瞪大了眼睛:“爸爸!这是犯法的!”
“你知道个什么?”沈强不高兴的说,“现在都是这个样子,什么犯法不犯法的……要这犯法那不得全进去?”
“爷爷奶奶就不是这个样子。”沈安怡立刻道,“上次有个叔叔去看爷爷奶奶,就送了几斤水果,爷爷奶奶都没让,追了几百米塞回去的!”
沈强很想说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己至于做了副局长还怕老两口知道?
他皱着眉,先对妻子说:“你去收起来。”
就想转头给女儿好好做思想工作。
谁知道赵霞咬了咬唇,却没听他的,反而道:“阿强,咱们家也不是缺衣少穿,那个化工厂都污染到邻市去了,上次人家一大群人跑过来闹,虽然你忙前忙后的摆平了,还因此升了副局长,可那条河的沿岸你也去看过,那个情况继续下去的话,只怕过上些年,我娘家那村子没法待人不说,他们的田都不能种了。”
沈安怡这才知道化工厂没关,愕然问沈强:“爸,你当时不是说一定会严查到底的吗?”
因为沈强一直挺宠女儿的,她还以为亲爸这么说了,那个化工厂一准会关门呢!
谁知道到现在都开着不说,听赵霞的语气,甚至污染的程度还在进一步扩大,连邻市都深受其害!
“而且你这个副局长,真是为化工厂说话得来的?”这让沈安怡完全没办法接受,“爸爸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忘记爷爷奶奶的教诲了吗?爷爷奶奶……”
沈强黑下脸来,狠狠的剜了眼妻子,打断女儿的话:“安怡,你妈妈只是一个乡下妇女,她说的话你也相信?”
“爸爸你这个态度不对,爷爷奶奶说过,不要因为自己出身城市就高人一等,这种思想是要不得的!”沈安怡皱眉,“而且妈妈说的我为什么不相信?黎明镇的那个化工厂的污染情况,我是亲眼看见的!”
赵霞神情阴郁,低着头没作声。
她在新岗村,不,应该说,在整个黎明镇都风光的紧,可是在家里,尤其是沈强面前,地位其实不是很高。
当初虽然是沈强爱慕她的美貌,坚持不顾门第差距把她娶进门的,可是两人之间见识的差距,哪怕赵霞拼命试图跟上丈夫的脚步,还是难免被沈强嫌弃文化程度低、土气什么……只是以前沈强好歹注意点,不在沈安怡面前说,始终保持着让女儿认为自家家庭美满幸福和睦的假象。
这次显然沈强真有点急了,在女儿跟前也顾不得掩饰。
“你们光知道那个化工厂污染严重,那你们知道它为黎明镇解决了多少就业岗位,为黎明镇的发展做出了多少贡献吗?”沈强这会儿顾不上妻子的情绪,他急于说服女儿为自己保密,不然叫省城的老两口知道了,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就举个典型的例子,安怡你在乡下不是有个要好的小姐妹,很被家里苛刻?那你想过他们家为什么苛刻她么?除了重男轻女,归根到底还不是穷!”
“你看你那些表兄弟姐妹,就算是独生子,日子过的有你好?”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父母都是纯粹的农民,除了种田什么都不会!种田是最没用的行业,他们不穷谁穷?”
“这个情况,就算想对孩子好,拿什么对孩子好?”
“但镇上的化工厂,近年业绩非常好。他们老板跟局里保证了,接下来一定会保证从当地招工,回馈乡里!”
“到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收入,就不再是只能指望着那一亩三分地!”
“而你在乡下认识的那些小伙伴,每个人都能过上跟你差不多的生活!”
“相比之下,死一些鱼虾,味道难闻点,算什么事情?”
沈安怡的生长环境可不是乡下孩子能比的,不好糊弄,闻言立刻说:“爸爸,那么重的污染,是死一些鱼虾还有味道难闻那么简单的吗?我还在那边念书的时候,靠河的粮食他们就都是卖掉,不肯自己吃了!”
“这么继续下去,妈妈说的村子没法住,地也没法种,那是什么样的局面!”
“这太可怕了,爸你可是环保局的干部,怎么能够说出这么对环境无所谓的话?!”
沈强皱眉片刻,缓缓道:“这样,你知道那句话的: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这件事情你先不跟你爷爷奶奶他们说,等过几个月,我找黎明镇那边的人来跟你说,他们到底是要环境还是要经济?的确环保局的使命就是保护环境。但是安怡你可不要忘记,我们之所以要专门建立一个部门起来保护环境,归根到底是因为我们希望过的更好!”
“原始人的时候环境最好没有了,可那时候的人过的开心吗?”
“你看过外国的电影,那些欧美国家,住在贫民窟的人,都有家电、汽车,还有楼房。可是我们国家呢?别说汽车了,就说家电,洗衣机,在城里都不是每家人家能有!”
“改革开放到今天了,咱们家虽然算是过的不错,可是普通老百姓家里还过的那么清苦,你在乡下认识的小伙伴,你不是自己说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她满手冻疮了还要下水洗这洗那?她家要是有台洗衣机,你说她需要吃这个苦头?”
沈强毕竟也是大学生出身,做了领导这么些年口才非常了得,一番苦口婆心下来很快让沈安怡原本的愤怒转为迟疑,因为她是亲眼见过乡下人家生活的辛苦跟清贫的,别说舍不得吃肉,有小部分人家甚至连饭都不是很吃的饱。
邻省更是稍微遇见点灾患就要拖家带口的逃荒。
跟沈安怡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被大人牵着,要饭的时候首先被推到前面,指望人家看在孩子可怜的份上慷慨些……走村串乡要上几把米,就着池塘的水在野外胡乱煮一煮果腹。
不管是大人饱经风霜的面容还是孩子稚嫩的眉眼,都充满了逆来顺受的麻木与对未来的茫然。
回想起这些,沈安怡想要强调环境比经济重要的话就有点说不出来。
她学过那个成语,饮鸩止渴。
破坏环境当然是不对的,任何一个念过小学的人都会被教导这个观念。
但是当生活的艰辛压下来,不得不用牺牲换发展的时候呢?
宁光手上的冻疮,新岗村里美头们永远灰扑扑的衣裳,表兄弟姐妹勾心斗角就是为了从自己手里弄点小零食……这些过往跟画面似在眼前浮现。
沈安怡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几个月是吗?那到时候我会回来的。”
沈强松口气。
但他女儿又提醒:“可是爸爸,既然你是真心实意为了大家着想,为什么还要收金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