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士奇是在押送人质的路上发作的。夜间的高速几乎看不到车,偶尔会路过一排缓慢前进的大货,像路过了雨季迁徙的象群。徐烨半闭着眼睛,跟着广播里的老歌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拍子:“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汪士奇在昏黄的路灯光影中放松了神经,出发前他已经给郑源发了短信告知人质的情况让他安心,正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写报告呢,突然心里猛的一跳,方向盘像揩了油似的在手心打转。“卧槽!”徐烨惊得一把攒紧了齐可修的胳膊:“大半夜的画龙呢你!”
“被对面的大灯晃着了,没事,没事。”汪士奇一边稳定军心一边稳定车速,同时心里涌出一阵强烈的恐慌。郑源回他话了么?没有?这不科学,他的预感向来很准,特别是对自己亲近的人。
他觉得郑源要出事。
进了市区,汪士奇把车丢给徐烨和齐可修,找了个由头打车先回了趟家。果不其然,家里没人,水杯,眼镜,拖鞋,一切东西都停留在上次出门时的位置。他在黑灯瞎火里捏紧了手机,迟迟不敢拨出电话——上一次他这样打过去,听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那是郑源和小叶遇害的信号。
但是这个电话他不能不打。
嘟——嘟——嘟——拉长的脉冲音每多响一次他的恐慌就增加一点。完了,他想。他千方百计忍住想给对方留一点空间,但是现在不使用非常手段是不行了。
汪士奇一边翻看着郑源发来的定位信息,一边暗自祈祷对方只是出去跟女人约了个会。
***
最后一次更新的位置相当眼熟,随着那栋楼房在路的尽头显现轮廓,汪士奇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娘。
老郑果然没忍住,还是找来了顾天晴的住宅。
电话依旧打不通,汪士奇慌得快要把心脏含在了嘴里。他迈开长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上了楼,木制的房门虚掩着,封条已经被打开过了。他向前一步迈入黑暗,贴墙前行,顺手抄了一把折凳拎在手里。简陋的武器傍身让他有了一点安全感,他试着叫了一声:“老郑?”没有回音,四周静得像坠入了真空。
寻摸了一圈,屋子里没有活人,也没有尸体。
可是不对,郑源就在这里,他确定。
汪士奇着急起来,这是见了鬼吗?还是这小子学会隐身了?他扯开嗓子喊了起来:“老郑!郑源!你在哪?赶紧给老子滚出来!我特么没空陪你捉迷藏!”
嗷嗷了几声之后,邻居先抗议了:“神经病啊没看几点了在这里鬼吼鬼叫!”
汪士奇也梗着脖子呛了回去:“警察办案呢!闭嘴!”
“嘿我靠警察了不起啊!我今天倒要教训教训你……”隔壁一副要冲过来干架的架势,把铁锁链晃得哐啷直响,可惜雷声大雨点小,晃荡半天也没见个人影,汪士奇刚要取笑,突然想起来这一排都是木门,哪来的铁链锁?
他侧耳细听,那声音不是来自隔壁,而是他的背后。
视线转向那个老旧的木质衣柜,黑暗中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轮廓,沉默的紧闭着,像一口不祥的棺材。
“老郑!”他扑上去拽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副画,荒芜的山岭空无一人,让他疑心刚刚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不,不对,那声音还在耳边,铛,铛铛,铛,铛铛。
记忆里有什么合上了这个节奏,铛,铛铛,铛,铛铛,那是老郑敲他家窗户的声音。有段时间郑源被禁止来他们家,因为周全友的妈牵着被打成猪头的儿子过来秋后算账了。“看看你家儿子干的好事!”那个妇女黑着脸把周全友往他们跟前推,汪士奇一边为了即将到来的男子单打害怕,一边惊奇的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畏惧。
周全友居然怕他。哇,就算挨打也值了。
那时候郑源正端着碗蹭饭,眼看着汪海洋把儿子提溜到地上,木尺子刚抡起来,还没来得及嚎呢,他放下碗,扑通一声跪到了自己前面,一字一顿的说:“叔叔你打我吧,是我让小奇干的。”
汪海洋的戒尺扬了好几次,到底没能打下去,从此以后家里桌上就再也没有了郑源的筷子。
不过这倒难不住他们,转头郑源就在学校跟自己对过了暗号,一长两短,重复两次,是给他开门,重复三次,是跟他出去。
铛,铛铛。铛,铛铛。
汪士奇想要挪开柜子,偏偏此刻心乱如麻,手上和脚下因为颤抖和出汗一阵阵的打滑。铁链声断断续续,已经渐渐的没了声音,这让汪士奇越加恐慌起来——他能感觉到那种虚弱,像一缕烟离开熄灭的烛火。
“靠,不管了!”汪士奇啐了一口,一咬牙闷头直接朝贴着画的柜板撞过去,咔吧一声,竟将那木板撞折了。第二下,第三下……撞到第四回他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接着重重摔到一堆木片上——后面果然有扇小门!他顾不得身上疼得厉害,赶忙在一片漆黑中爬起身来。“老郑?老郑!”他茫然的喊着,耳朵里听到微弱的呼吸声,他手忙脚乱的摸出手机,靠着屏幕的一点微光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是老郑!
汪士奇赶忙过去把人扶到怀里,触手可及的大片冷汗和剧烈起伏的胸膛让他头皮一紧。
郑源的过度呼吸症犯了。
是上次被绑架活埋落下的病根,太过紧张恐惧的时候就会过度换气,引起低碳酸血症。他的喉咙里全是气流贯穿的啸音,没有办法说出话来,只有残存的一点意识支撑着他用铁链敲击地面发出信号。汪士奇冲进来的时候,他差不多也耗光了最后一点气力,几乎在被他的手指触到的同时,肩膀一松就昏了过去。
也不怪他害怕。汪士奇环顾四周,这里黑暗又封闭,像极了他被活埋的箱子。
事不宜迟,得马上把人弄出去急救,汪士奇刚把人扛起来,忽然觉得一股怪力拖着郑源猛的一滑,要不是他反应快差点把人给摔地上。他赶忙转头查看,拇指粗的链子一头埋在墙里,一头用三环锁扣死在郑源的左脚踝上。他暗骂一声,杀人的心都有了——干出这事儿的混蛋最好别落在他手上。
郑源已经没了意识,再拖下去有可能会脑缺氧。偏偏链子卡得死紧,任凭他怎么拽也纹丝不动。汪士奇摸摸人脚踝上的锁头,一咬牙一闭眼,忽的站起来掏了枪。
——兄弟,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偏了可别怪我。
他在心里默念着,靠直觉扣动了扳机。
***
郑源醒来的时候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虚弱是当然的,大半年里在医院几进几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虚弱,但虚弱之外他难得的感觉到舒适,因为重度失眠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月,突然睡了个囫囵觉。
是噩梦,一直困扰他的噩梦,消失了。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汪士奇。虽然他早被救出来了,但每天晚上,只要他闭上眼睛,黑暗就会带他坠落,从舒适的床垫、坚固的十六楼公寓地板、明亮又安全的世界里坠落,坠入那个棺材似的箱子里,毫无尊严的嚎叫痛哭,指甲在粗糙的木料里抠挖得鲜血淋漓。长久以来,只有超量安眠药能带来一两个小时混沌的睡眠,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但现在他甚至有一种一只脚踏出了地狱的错觉。
窗户没关,爽脆的新鲜空气随风送入,大片的梧桐叶被吹起来,扬起一片金光灿灿。他有点恍惚的盯着那起伏的波浪,直到汪士奇推门进来。
“醒了?”他大大咧咧的岔开腿坐到床边,把一个保温桶塞到郑源手里:“我找了家店让人炖了点鸡汤,你趁热喝。”
郑源有点尴尬的盯着手里的东西——说是桶,其实都快赶上个盆了。他不敢抬头:“谢谢。”
“谢谢我给你买吃的,还是谢谢我救你啊。”汪士奇听上去倒是没生气,只是一个劲的催他喝汤。打开盖子一看,满满的鸡肉堆起来,把金黄的鸡油都戳出个豁儿。他扯起嘴角:“你想撑死我?”
“吃不完没关系。那个,不喜欢,我,我再去买别的。”汪士奇七手八脚的想把桶给搬回来,被郑源按住了:“还没吃饭吧,一起。”
两个人相顾无言的喝起了鸡汤。汪士奇憋着满肚子话想问,不知道该先说哪句。郑源看出他的心思,吹了吹热气突然开了口。
“你不问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
“这还用问你?不打自招了。”汪士奇把床头柜上的报纸丢给他看,是转载的头条新闻:《重大连环杀人绑架案凶宅探秘禁闭空间暗藏玄机》,署名王昊。
“这混蛋,靠着这个独家挣了十来万了。”
郑源一阵头疼:“你没去打他吧?”
“至于么我。”汪士奇撇嘴:“擅自闯入,破坏现场,光这就够拘留十天半个月的。”
“那我不是也一样?”
“你也知道啊。就为了这个,我也不方便抓他。”汪士奇一脸不高兴:“所以你赶紧给我好起来,配合调查,将功补过。”
“我没什么事,其实,好像比之前还好些了。”郑源摸摸自己的额角:“不知道怎么的,被这么一折腾,还睡了个好觉。”
“真的?”汪士奇一喜,想想有些不妥,又换上一张凶脸:“你别忙着高兴。知道这次捅了多大的篓子吗?”
“…………”郑源的视线落在汪士奇的右臂,中午天气渐热,他只穿了一件贴身短袖,包裹的绷带从大臂下面露出来一点。他低下头去:“对不起。”
“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跟我说实话。”汪士奇在他头顶弹了个栗凿:“你到底想干嘛。”
“我是怕人质出事……”
“你傻的吗!你又不是警察,真出了事连个烈士都评不上。”汪士奇怒道:“你这是找死你知不知道。”
郑源抬眼看他:“可是,万一真的有人被关在里面,起码还有我先去救他。”
汪士奇从眼神里读出对方没说出来的话——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的警察朋友。
他只好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放心吧,人质没事。”
郑源的眼睛亮了起来:“湖滨找到了?”
“嗯,就在这家医院躺着呢,我同事在看着,这会儿估计还没醒。”他一仰脖儿干了最后一点汤底:“不过也不能高兴得太早。”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是谋杀顾天晴的第一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