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 叶禾微都是瞧不起那些正道的。
虽然有如沈寒舟这般正直不阿的人, 可他也见过许多表里不一的正道人物, 他们表面说是正直善良，可背地里却和魔修一般肮脏不堪。在他的眼中, 不管是正道还是魔道，都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魔道比正道少了一层伪善的皮而已。
比起装模作样的正道, 叶禾微自然也更加喜欢直来直去的魔修一些。
他一直觉得，如沈寒舟, 如长仙门这样的正道人物, 只不过是藏得深了一些，迟早有一天, 还是会暴露出真面目。
可是现在, 他又不敢这么觉得了。
他不得不承认, 有沈寒舟这样的人, 的确是好的。如果沈寒舟没有因为他而被关进这里的话，当他发现了无妄宗背地里在做的事情, 肯定会阻拦无妄宗的计划，并将那些孩子从这儿救出来。
像是睿睿，像是航航, 像那些孩子, 还有这一整层的女人, 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伤亡。
可他不应该是站在魔修那边的吗？
他不应该是个魔修吗？
为什么……他也会生出只有沈寒舟才会有的念头？
叶禾微很是茫然。
当他出现在沈寒舟的面前时, 甚至还开始希望自己就是沈寒舟。
“我不知道……应该是不后悔的。”叶禾微固执地道：“每个魔修都有自己的手段, 互相看不过眼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就比如在上辈子，因为瞧不起另一个魔尊的手段，他便直接发出了攻势，杀了那个魔尊，吞并了他的地盘，让他直接消失在了这个世界里。
沈寒舟长长地“哦”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不按照他们说的那么做？”沈寒舟说：“这些人已经死了，你只是帮忙处理尸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心里，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叶禾微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反驳的话，又连忙反应过来，艰难地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我说了，魔修之间也有看不过眼的，我只是不喜欢他们的这些做法而已，我重入魔道，若是我当了魔尊，必定……必定不会如他们这么做。”
沈寒舟顺着他的话问：“若是你入了魔道，你当如何？”
“我……”叶禾微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想说，他就要飞快提升自己的实力，早日站在修真界的顶端，然后便发动对正道的战争，杀光这些正道，侵吞所有地盘，让整个世界的人都听说他这个魔尊的名号，再然后——
再然后……
再然后要干什么呢？
叶禾微一时想不出来。
上辈子，他也没做到这个地步，可他也已经有些厌倦了。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着有人对自己的出手，不管是魔道还是正道都对他虎视眈眈，所以他要不停的变强、变强、再变强，征服修真界便是他上辈子还未完成的目标，因为只有站在顶端，才不会有人再打他的注意，也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他，他也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而在这儿，他早已经完成了这个目的——不用再担心随时会有人找上门来杀他。
最想杀他的人是沈寒舟，而沈寒舟也已经和他握手言和了。
只要他不做坏事的话。
叶禾微下意识地在心中反驳：他是个魔尊，让他去做好事，怎么可能？
只因为魔尊和好人这两个词实在太难划上等号了。
不止沈寒舟不愿意相信，连叶禾微自己都不信。
他仍然将自己当做上辈子那个呼风唤雨的魔尊，仍然还觉得自己是个手中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坏人。
“入魔道，做魔尊，然后继续杀人，让整个世界民不聊生，让所有人失去家园，让这儿的人，还有你的同学，还有福伯，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沈寒舟说。
叶禾微下意识的反驳：“当然不是！”
“哦，是了，福伯一向听你的话，不管你做什么，他都会举手赞成，你要入魔道，他就会跟着入魔道，如果你做了魔门之首，必定也会护着福伯，有你护着，福伯还会度过一个安详的晚年，是吗？”
叶禾微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又反驳不出来。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若是他有能力，自然可以护得了身边人。
“其他人的性命自然不在你的考虑之中，若是你成了魔门之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长仙门，我与你有旧怨，我杀了你一次，你必定要再夺走我的性命来报仇。你受不了别人诋毁，长仙门是我的师门，又与你有旧怨，如今的长仙门虽然不如以往，可我的弟子们曾也把你当做敌人来横眉冷对，因此你也要杀光他们，是吗？”
“不……”
叶禾微只感觉喉咙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堵住，难受的很。
虽然沈寒舟说的没错，可他也并不讨厌长仙门——至少现在不讨厌了。长仙门的那群小萝卜头，他还挺喜欢的，喜欢他们叫他“大哥哥”，喜欢和他们一起吃蛋糕，也喜欢和他们一起玩。他还舍不得让那些小萝卜头们失去性命。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和他们分享。
像是叶家大厨师最擅长做的小甜饼，像是郊外庄园里的向日葵花丛，像是白虎软乎乎的肚皮，还有山川江河，这个世界那么大，那些小萝卜头们鲜少下仙山，还没有亲眼看过这个世界，他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介绍给他们。
还有程立行。他喜欢程家的氛围，程母的手很灵巧，听程立行说，程母还打算给他织好多件毛衣，毛线都买齐了，图案也由他挑选好了，现在应该正在做着。
还有福伯，福伯的心一向很软，也很喜欢小孩，在见到长仙门这些小萝卜头的时候，他便笑得连眼睛都找不到了，还在电话里和他说过自己这一天玩得有多开心，福伯肯定也是舍不得。
还有很多很多。
如今叶禾微一开始回想，回忆便停不下来了。
这儿是他从小长大的世界，还有他的父母，虽然他的父母已经死了，可在他模糊的记忆力，也留下过很多回忆。
这个世界太美好了，不是上辈子的修真界，修真|世|界里只有冷漠，他在那儿找不到一丝温情，可这儿不一样，这儿还有很多值得他怀念的东西。
他舍得这些东西消失吗？舍不得的。
叶禾微吸了吸鼻子，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红了眼眶。
他撇开头，不愿意让沈寒舟看到自己这般软弱的模样。
沈寒舟看着他，话锋一转，语气顿时软了下来：“已经重来一回，为何还要留恋上辈子，不去做你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
他仍然下意识地反驳：“我还想当个魔尊。”
“你还想杀人吗？”
叶禾微噎住。
他不想。
他甚至连尸体都不想去碰。
这些东西，他上辈子已经碰的够多了。
仿佛重来一回，他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了一般，连铁石心肠都变成了绕指柔，遇见一个陌生的小男孩，都会止不住的开始心软。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些人也不会回来了。”
他早已经被鲜血掩盖，被杀戮冲昏了头脑。杀人如麻，杀得多了，便不会有感情了。
“你已经重来一回了。”沈寒舟肯定地说。
重来一回，便什么都能不管了吗？
他杀过的人，做过的坏事，都可以既往不咎了？
叶禾微茫然地看他。沈寒舟也坚定地和他对视。
并不是既往不咎，而是还来得及改正。
他犯下的所有罪孽，并不会随着他的死去而消亡，他的灵魂穿越了时空，他的罪恶也跟着穿越了时空，到了这边来。即使他换了身体，换了面貌，他仍是他，天道就在头顶看着。
长仙门会对一个穷凶极恶之人赶尽杀绝，却也会给一个迷途知返的人给予援手。
沈寒舟微笑着看着他。
叶禾微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
就仿佛一个站在悬崖峭壁上的人，再进一步便是望不到底的深渊，崖顶罡风阵阵如不见血的冷刀，脚下的泥石也摇摇欲坠，就在快要崩塌时——忽然有人伸手拉住了他。
将他拉了回来，并且带着他往回走。
只要退回来，便是海阔天空，连照在身上的太阳都是暖洋洋的。
即使他已经千疮百孔，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可这些疮口迟早会变成陈年的疤痕，他时刻记得，时刻提醒自己，可世人会遗忘，再记住的，会是一个崭新的他。
真的能忘掉吗？
叶禾微不太确定。
可沈寒舟的眼神十分坚定，他不由自主地便安下了心。
……
让叶禾微忽然从一个魔修变成正道，一时半会儿他也不习惯。
他仍然还觉得自己是上辈子那个呼风唤雨的大魔头，让他这么一个魔尊忽然去做好人好事，简直是强人所难。可他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小孩在无妄宗的手中葬送了性命。
如果可以，他想要将那些小孩放出去。
叶禾微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变化，好像穿越回来以后，他就莫名容易心软，就比如白虎，若是以前，如果有一只这样的灵兽死皮赖脸地要到他的身边做他的灵宠，他会应承下来，可之后也会找个意外身亡的借口处理掉白虎，将他的兽核吸收，提升自己的修为，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放任它待在自己的身边，偶尔讨好卖乖，也会配合的去摸它的皮毛。
可叶禾微想来想去，也不愿意克制自己的本心。
他想要入魔道，就是因为喜欢魔修们不压抑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自由。他想要变强，也是因为想要保护自己。若是他入了魔道，变得更强，却连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的话，那他和不做魔修又有什么区别？
叶禾微想到这里，便有了行动。
他去了老大的房间。
那个漆黑的水晶球被取下来之后，便一直被老大收好，说是要送去给宗主，却迟迟没有出发。叶禾微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念头，如果之前他还有些兴趣的话，现在却是没有了。
这儿只是无妄宗的一个小分部，连宗主的面都见不到，其他西装男实力低微，大概只是专门用来生产类似于修为的地方，虽然重要，可也不是那么重要，在这个分部里的人，除了每天处理尸体，又补充新的“食物”之外，就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做的了。
老大的房间是整层楼最大的一个房间，叶禾微在这儿待了两天，就找到了位置。
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便直接推门进去。
房间里面的装修比任何一个房间都要好，还有墙纸和地板，装饰物也十分精美。叶禾微打量了一圈，目光飞快地从无用的装饰上面掠过，然后停在了书架上的一个盒子上面。
他见过那个盒子，也记得，当初那些人取下了黑色水晶球，就是放在了那个盒子里面。
叶禾微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步，屏住呼吸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什么动静。
没有任何防备措施，老大竟然就这么放心盒子放在那儿？
叶禾微心中纳闷，心中的警惕却并没有减少，可直到他伸手取下那个盒子，都没有等到想象中会有的什么攻击。
叶禾微疑惑，可既然想要的东西到手了，他也顾不上太多，连忙打开了盒子。
出乎他意料的，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叶禾微微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里面的东西呢？！”
“你在找什么？”一道声音忽然在他的身后响起。
叶禾微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中运起功法，正要回身攻击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收敛了灵力，一脸惊讶地转过了头：“老大？！”
站在他身后的正是老大。
老大面容阴冷，一脸不善地看着他，见到他手中拿着的盒子，目光更是愈发冷淡：“你在这儿做什么？为什么要拿着它？”
“我当然是来找老大您啊。”小少爷浑然不觉，笑嘻嘻地道：“老大，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如何？我真的可想要见宗主了，你看你迟迟找不到人把东西送过去，不如就找我，我开飞机帮您把这个盒子送到宗主的手中，要是您答应的话，我就给您一笔钱，五百万？你看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五百万？”老大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价钱好商量，要是老大你同意，再高一点也没关系。”小少爷兴高采烈地道：“对了，老大，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呢？”
“盒子里的东西？”
“是啊，就是那个跟水晶球一样，我亲眼看见你将它装进了这个盒子里，可现在怎么不见了？”
“你还看到了什么？”
小少爷茫然：“看到什么？”
下一瞬，老大快如疾风地出手，手指呈爪状捏住了他的脖子。
小少爷吓了一大跳，气势更是弱了下来，他可怜兮兮地看着老大，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八个度，总算是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之处：“老……老大？”
“虽然你还有点用处，可既然已经被你发现了这个，那我也不能留你了。”老大阴狠道。他说着，一边收紧了手指。
叶禾微渐渐感觉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黑色的灵力覆盖住手掌，魔力侵入小少爷的身体，顿时让他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小少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手中抱着的盒子也拿不稳，扑通掉到了地上，他用力去拉老大掐住自己的脖子的手，却是以卵击石，毫无用处：“为什么……老大，你放开我，你为什么杀我……”
“能抵抗得这么久，你还算有些天赋，可现在也晚了，谁让你不听话，偏偏好奇心这么重，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会将我看到的东西全部忘掉的！我再也不敢了！”小少爷哭哭唧唧地求饶。
叶禾微上辈子见过不少人对他求饶，演起戏来得心应手，他一边求饶，一边又不动声色地引着老大的话：“您为什么要杀我！是……是不是你把那个水晶球拿走了？！”他瞪大了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可就算他发现了，也已经晚了。
“看来你也不算太笨，只可惜……”老大动作夸张的叹了一口气：“既然你死到临头，看在你也做过我两天手下的份上，我让你死也死得明白一点。你猜的没错，的确是我拿走了那个东西。”
“那不是要给宗主的吗？！”
“宗主能得到的力量这么多，少一个两个，他当然不可能会察觉。”老大傲慢道，他伸出另一只手，运转功法，黑色的灵气布满了整只手，“你看，只需要一两个，我的力量就能突飞猛进，比大多数人都要厉害。”
“力……力量？”
“那些人命，都能变成力量为我所用。”
小少爷咕咚吞咽了一下口水：“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吗？……对！宗主那么厉害！肯定会发现的！”
“他不会。”
“宗主……宗主有那么多分部，你交上去的水晶球比其他人的少，宗主肯定会发现的！”叶禾微猜测，应该不止这么一个为无妄宗宗主提供力量的分部。
“这可不一定。”老大说：“而且，你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他说着，又加了几分力气。
黑色灵气大涨，小少爷的脸色也变得愈发痛苦起来，脸上也像是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隐隐透露着几分死气。
任凭魔气如何侵袭，可他就是没有死去。
老大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几分疑惑来。正当他要再加大力气，却见眼前人忽然脸色一变，一改之前的恐惧，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你……！”
眼前一下子金光大盛，天生相克的属性比普通的攻击还要厉害，他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凭着本能往某一处躲开，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
老大惊慌的抬头：“你……！你不是叶微？！”
“我是。”叶禾微一脚将脚边的空盒子踢开，蹲到了他的面前：“我本来还以为你们无妄宗有多厉害，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你是正道派来的卧底？！”
“正道？我可不是正道。”叶禾微顿住，他想了想，说：“我只是看不过眼你们的做法而已。”
“就因为我们杀了几个普通人？难怪他们汇报过来，说你一直不愿意去处理尸体，大家都被你骗了过去，还真把你当做了什么普通人。”老大恨恨道：“你究竟是什么目的？是天羽门派来的人吗？”
“天羽门？”叶禾微哼了一声。
天羽门就是玄羽老人所在的门来，算是如今的修真第一门派了。
倒不如说他是长仙门的人，至少他还是和沈寒舟一块儿出现的。
“我问你，你为什么抓沈寒舟？”
“沈寒舟？那个长仙门的掌门？他门中有数个孩童，倒是很适合当‘食物’。”老大冷血地说：“修真者可比那些普通人好用多了，一个能抵好几个，长仙门实力低微，门中弟子也不少，能养上不少日子。”
“你竟然打长仙门的主意？”
叶禾微一阵胸闷气短。
他和长仙门都是多少年的敌人了，他都还没有对长仙门出手，哪里有能让人捷足先登的道理！
叶禾微愤愤地拍了老大一掌，顿时将他打得“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叶禾微抬掌想要给出致命一击，却被老大在原地打了个滚，躲了过去，不知他按到了什么机关，下一瞬，人就消失在了房间里。
叶禾微追了过去，却是什么都没追到。
“让他逃过一劫。”叶禾微不甘心。
他环顾四周一圈，在桌子抽屉里翻找了一遍，没找到什么东西，又打开电脑搜索一番，也没找到什么，这才不甘心地毁掉了这个房间。
他推门出去，就看到一个西装男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西装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道：“你在老大门口做什么？”
叶禾微盯着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