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下,王宫富丽堂皇的外表,屹立在黑压压的乌云下,木纳的宫人来来回回,不见一丝欢声笑语。
踏过前三阁门宇,见内殿处还设着暖帐,想来,太后还病着。侍儿又引我越过内殿,梅姑按照往常规矩驻足,不再往前,暖阁内四处宁静,烟熏缓缓袅绕。躺在病榻上的老人一脸病容,花白的头发上毫无钗饰。偏黄的脸上刻满岁月无情的痕迹。她轻挥着一双修长却不再饱满的手,示意我靠近些。
“我的儿,外面可冷?”
我忙跪坐到她的榻前:“前几日还好着呢,今日怎么就严重了。是不是玉儿不在,祖母便不好好吃药了。”
她拍着我递过去的手,声音比前几日明显不足:“祖母老了。该享受的福气享受尽了,该受的的苦也尝尽了。去了,便去了,不可惜”
“祖母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我的儿,那都是谎话。古稀之年已是老天眷顾,安敢求百岁之身呐。”
说着话,太后欲起身,我便与侍人一同扶着她坐起身,安好了倚靠之物。随后太后命周围侍儿全数退去。
据梅姑昨晚的密报。便知道今天太后一定会召见。我心中思索了一夜,想不透为什么楚王会突然知晓我活着的消息并诏我回去。更猜不透太后是什么意思。对于回不回楚,我心中没有答案,更觉得不是我能左右的事。现在只能先听听太后怎么说。
果然,太后长舒了口气说到:“想本宫这辈子,养育了两个孩子,却落下两大不可饶恕之罪。一个是当今大王,虽说曾有壮志凌云,然,运数不济,对手偏是虎狼秦军。使得国家残破。人口凋零。大王日日自责,借酒消愁。本宫怎忍心复加。这是本宫的第一罪……咳咳咳……”
“祖母”
她摇摇干枯的手:“另一个便是你的母亲,若说贴心,当是允儿最贴心,可是她为了国家安宁,不得不联姻远嫁蛮楚,虽说此为宗室女子使命。可到底是我这做娘的狠心逼迫着……才致使如今先本宫而去,咳咳咳……不想当年一别,竟再无相见之日……这是我的罪。”老太后不自觉已经热泪盈眶,思女之心让人动容:“是本宫与大王对不起的母亲。本宫常常夜不能寐,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喜欢吃本宫亲手做的饼。喜欢骑着马儿满城奔跑。喜欢那些精细的玩意……这些事,虽说以经过去多年,却好像仍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她擦拭着眼角的泪痕,深陷自责
“祖母……”这具身体在颤抖。她常常这样,不受我控制。尤其是有人提到允后的时候。
太后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泪光:“好在她临走时,留下了你,总算让本宫可以弥补些许遗憾。你又是个冰雪的人儿,这几年,众多儿孙都称本宫为太后,唯有你时时暖本宫的心,叫本宫一声。祖母。若说去了,这叫本宫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呀。”
我来到这里的两年,要说最信任谁,要数梅姑,要说谁最疼我,也就是太后了,她把对女儿的爱。愧疚和思念,全部转移到我身上来。让我在这陌生的世界感受到了亲人的存在。
“祖母这样说,是要抛下玉儿不管了么?”我不禁咽哽着
“儿啊,本宫本想将你留在身边,过些年择个如意人,风光嫁了。可以不同你的母亲,身上无需背负宗室使命,自在活着。那样,她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只是,天不常遂人愿,祖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中用了,怕等不到那天了。心想着,本宫死了,你舅父又是不可托付之人。若有人欺你无家,可如何是好。”
我握住她的手,一向不愿多说一个字,现在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摇摇头默默流泪。
“仓促之间,也想不到好的法子,正巧楚人出使我国,正是为玉儿你归楚之事。派来的人乃是楚国国相黄歇。于昨日也已经入朝见过大王。如此看来,楚王也算是看重于你。”
“孙儿不走,孙儿不要去什么楚国,孙儿就留在祖母身边,哪里都不去”我摇着头。眼泪滚滚流下
“我的儿,祖母舍不得你,但总不能看着我死后,无人替你申诉主事,落了个无依无靠”。她抚着我的头发:“回到楚地,再不济,终是个有名有势,自有门宇的楚国大公主。再难,当不至于受人欺辱。想着你还有这些,本宫也可以放心闭眼去了”
“祖母,玉儿自从来到这里,便是您对我最好。我自然知道,您替玉儿做的安排,会是最好的。可是,哪有不变的世道,哪有永恒的荣耀。我生来就是飘零的命,不怕身后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玉儿只要守着祖母到最后,陪在您身边。”
“好孩子”眼泪冲刷着她苍老的面容,将我揽入怀去:“你能知晓世事无常这个理,便不是个糊涂孩子。祖母便没有白操这份心。祖母也知道你苦,你且放心去,前程以尽做安排。如今你也大了,经此一事,楚王已对李氏有所防备,她即使权势无边,自是不敢再对你下手。你若有志,切记报了杀母害弟之仇。”
话说到此处,一切都再明白不过,。看来是必须回楚了。我占用着人家的身体,自然会卷进她的生活,代替她完成使命,这也是逃不开,必须做的。至少,真正的楚国公主一定会这样做的。这样也好,替她活我这一段,我也好早点抛弃这个身份,全力寻找那个人。
“衍玉明白了”我伏地领命跪拜。
太后抽出手,扶我起身。又从枕边拿出一枚白玉:“还识得它么?当年你母亲出嫁前,本宫亲手为她配带腰间。你来时,双手捧着它,问本宫是不是你的祖母。你说你的母亲要你将它交给本宫,告诉本宫,本宫是世上最好的人。本宫的心里是又爱又怜,说不尽的滋味。可是,说完你便昏了过去,这一睡就是十几日。你不知道啊,祖母见不得你那副昏睡不醒的模样,祖母是祈天求地,求老天放过本宫可怜的孩子,祖母握着这枚白玉,心都要哭碎了。两年了,本宫日日放在身边。眼前还常能闪现出你母亲凤冠霞帔的模样和你惨白的小脸。”
“祖母”
“如今,你又要走,祖母便亲手再为你系上。”她说着,强撑起身子,替我将玉佩系在腰间,随后不忘嘱咐:“切记,若遇大险,才可佩戴示出此玉。到时自会有人搭救。”
原来,当年允后便是用这块信物,快速聚拢了分散在楚地的赵国势力。我在心里想着,再次跪拜谢恩,多谢她这几年的照顾和疼爱。用过饭食后,太后又定了启程的日子,尽做安排,直至吃药睡去,我才与梅姑踏着晚霞出宫回来。
踏过正门,绕过小院,转过回廊,刚想回屋卸掉满头钗饰,换件方便些的男装,却看见娴之立在草木深处的小道上,一身淡色长袍飘飘扬扬,于夜幕处静立,宛若仙子:“听说您回来了,娴之特来相迎”
迎我?这可是头一遭,我心里暗想着,走上前:“有话入殿内说吧”
“我只是回禀昨日公主交代之事”她身体未动。一贯往常作风
我尴尬的看了看左右,笑了笑:“你说”
“娴之以将公主之策密送于吕不韦。一切由他自己抉择实施。未曾动用公主家资。至于受伤的赢政,今日已由医者诊治过后送回住处。”
我暗叹她聪明周到:“那是你们之间的情份,你怎样做都好”
她低眉垂首之间淡然自处:“如此,娴之告退”
“娴之”我喊住她:“晚些可不可以同进饭食?”我见她有推脱之意,又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轻抬了眼,随后称“诺”而去
看着娴之飘然去往别院,我也自顾回到寝殿,梅姑忙着替我卸下重重的钗饰。绿茵却上跳下窜的数落着偷懒的侍婢,又怪我如何对那轻狂之人太好。闹了一会,自己去了。我好奇便问身边的丫头这是怎么了,恰儿笑说,今日早起时,与秦医者吵嘴未赢,比试了几回也未占上风。故此一整日都不曾和气。大家笑过之后,也就没有在意。饭时,梅姑亲自去请来了娴之,她施礼入坐。端庄礼数不失分毫。
“你我自从相遇,这还是第一次一起吃饭呢。”
“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我们相识两年了吧,来,我敬你一杯”
“不知不觉,娴之已经寄居于府两年了,娴之还未多谢公主寒雪之夜,救命之恩”她举起面前酒樽,随后一饮而尽。
我微微一笑:“我要回楚国了。所以,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她的酒樽停在空中。片刻笑道:“娴之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今日我求太后,允许我在赵地保留些许田地,和这所府地。我准备分出一份给你,虽说不能富方一甲,到底富裕于平民之上”
她目光一聚,随后散去,不屑冷哼:“公主不敢带我回楚,是怕我向你的父王报仇么?”
“我走后,你自己添置些物件奴仆,安生度日。不仅有了安身之所,也可免些灾祸”
她抬起冰冷如霜的眼睛直视我,不肯有半分退让:“你怕了”
我不接她的话,继续说我的:“你能生活无忧,我也就放心了。从此以后,你我天涯陌路,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呵呵……我家国一夜之间覆灭,父王母后为国浴血奋战,终究也没能逃过国破人亡,敢问这一切拜谁所赐?族中兄弟姐妹被屠杀殆尽,只有我从无数腥臭不全的尸体堆中侥幸存活。百人护我而死,却只剩我一人逃脱……此中悲惨,你可能想象?国人惨遭战火,艰难逃生,为人奴侍。生不如死……你好生糊涂,以为宽好待我,为我隐瞒身份,我就会感恩戴德、为你所用、放弃复仇么?”
“你不就是看准了我的糊涂,才大胆留下来的么”
听了这话,她的脸上浮出一丝被人拆穿心思后不甘心的模样,长饮一杯道:“这便是你一直容忍我的原因?你是不是想说你早就看透了我?一直在可怜我?”她脖颈上青筋毕现,端庄荡然无存。
“放肆”绿茵持剑入阁,旋风一般挡在我与她之间。剑锋直指如花美人
“放肆?她也不过是被遗弃的公主,与我身价无异”
“你”我伸出手臂挡住已经被惹怒的绿茵,示意她退后。绿茵再三挣让,才勉强退出三步,怒气却是难平:“不知道家主当初救这不知恩的畜生却是为何”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心情。娴之说的没错,秦始皇就快被救回秦国,天下马上便会风云变色。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亡国人,说不定都没她现在的状况好:“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在容忍你。我只是放你自由。是的,遭遇了不幸很可怜,可是在这样一个战国乱世,哪个不是可怜的?我同情你孤苦无依,自责无力帮你,羡慕你的聪慧伶俐。护你于繁华城邦。可曾伤你一分一毫?对你利用收买?”
“哼,不过是父债子偿而已。何必欺我”
“你若还长着脑袋,就该知道,我若遵循父子亲情,必定二话不说取你性命!”我想我是生气的,才会吼了她:“我敌不过的只是自己的心而已。如今七国争雄,百余小国相继灭亡,如你这等亡国后人流于各处,已是常事。因由何在?一切只因各国国弱民疲,王室无用,无力争霸。所谓弱肉强食,遵循天道而已。楚王虽非仁义之君,到底顺时势洪流而为,如今你邾国已经纳入我楚国国界,百姓也自称楚人。你所谓的王室的恩怨情仇在大势洪流面前根本微不足道。你若真的杀了楚王,到时国君交替,致使国事不安,他国若趁虚攻打,到时候必然天下大乱。你原来的邾国也会遭殃。你的国人必然再次流于战乱。你为父母复仇,致天下于何地?致百姓于何地?不过是逆流而上,最终流光战士的血,让我也重蹈覆辙如你而已。”我竟然不曾思考一气呵成脱口而出,突然觉得自己口齿也挺好用。也可能这些话一直憋在心中,早想说与她听
她定定的看着我,杏眼微红。甚是可怜
“我不期望几句话就打消你复仇的念头。你若执意,那也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阻止。但我也绝不会引狼入室,让你跟我回楚。我的安排若不能如意,你便自己去,从此我们还是各不相干”
她低着头,泪珠顺着睫毛滚落:“我纵有万千仇恨,终是与你无关。可是就算你三番五次救我性命,然父母仇与我只身恩、终不能相泯。我只能答应你,只刺杀他一次,但将不遗余力。若能成功,报我灭国之仇,到时我自交由你处置。若不能,也是天命使然,到时各方通缉,我也断不能活。今日一别,就如公主所愿,再无瓜葛好了……”她以头触地,行大礼。我无言以对,只能闭上眼睛,试图阻止眼泪流下
“欲杀我生身之父,却报我救命之恩,你还真是恩怨分明”
空洞的殿阁内灌入一阵寒风,她的背影渐去渐远,言语生灵:“我邾娴素来目无下尘。然,世上唯有你可配我高看一眼。芈衍玉,保重”
明明已经互为知己,却偏偏高傲到不肯承认。这样的娴之,就是娴之。
可有了知己又如何?在这世间,我们还是太孤独。
又记起两年前,那个蜷缩在漫天风雪的寒夜里,明明自己已经冻伤,还将一只受伤的弱鸟紧紧护在怀中的女孩,她衣衫褴褛,瘦弱不堪,一双骨瘦如柴的指尖血肉模糊。她就那样蜷缩在风月里,一把一把将混着血迹的泥土盖住泥坑里已经失去呼吸的人……
眼中竟倔强无伤……
第二日午后,绿茵回报说:娴之着一身麻布男装、只身往城门而去。我无奈只说随她去。绿茵又问:“难道任由他刺杀大王?”
真的刺杀我又能怎么办?我自问,却没有答案。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况且我知道这副身体是恨她的父亲的。是那个人,纵容别的女人害死了她的母亲和弟弟。这副身体无法忘记!
一切都只是顺应历史走向,不是么?我望着渐渐从寒冬里复苏的一切。天地宽广,飞鸟归巢。真希望娴之有一日能冲破命运编写的程序,开心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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