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忆淮原是教坊司的一名乐伎,后来被夜玄带回璇玑殿,变成了璇玑殿众女妓中,一股清流般的存在。
那些女妓们的歌喉还没他行,他刚至璇玑殿的那几日,夜玄就爱听他唱小曲儿,除了陪夜玄睡觉以外,那些女妓们会的他也会。
什么吹拉弹唱,什么生旦净丑,他都懂,而且是样样精通,有模有样。
反倒是那些女妓只为博得夜玄欢心,竟干点和脑子不沾边的东西。
要不就是舞到一半头晕,要倒在夜玄的怀里。要不就是突然转几个圈,身上没几块布料的衣裳,越转越少,有时他站在旁边看的都尴尬。
后来夜玄要去白煞和亲,启程的前一夜,他叫夏忆淮来寝殿喝酒,其实是给他看卖身契。
夜玄说夏忆淮的才华,留在璇玑殿可惜了,应该走南闯北四处散发魅力,而不只是在他这个小小璇玑殿。
再后来,夏忆淮就真的听夜玄的话,并接受他给的十几两白眼,带着卖身契和钱,回到房间谋划了一晚,第二日他便雇了匹马朝南方奔了去,沿途领略了不少美景,最后来到了一个未知的国度——殷烈。
再再后来他就被别人骗走了二十两几白银,除了夜玄给他的,还有路上行艺,别人打赏的,通通都被人骗没了。
他流落街头几日,好在有一身才艺本领,正逢珍庭园改名冷芳园,换了掌柜重新开园,园内招收人才,且包吃包住。
夏忆淮便毫不犹豫撕下,张贴在园外白墙上的红纸,投奔了冷芳园。
在他扮花旦唱戏的第一晚,便打破了这里十年来的卖座记录。
那就是没有一个观众。
那一晚,他穿着冷风从戏园仓库里拿的,一身破旧起毛边的行头,心惊胆战地站上了久违戏台。
可谁曾想,上一秒还是坐无缺席的场子,下一秒台下便只剩下冷风一人。
因为上一场的秦雪嫣,是冷芳园请来的名魁,下面大部分都是为她慕名而来,还有一小部分是秦家班的小弟们,来给自家小姐撑场子的。
冷风坐在台下,打着哈欠说要去怡红院找柳香推牌九,便也匆匆离去,台上就只剩下夏忆淮一个人。
不时,冷芳园传来了一阵虞姬悠扬婉转的歌声,“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台下没人,为何夏忆淮还要唱,因为他心中始终记得师傅临终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戏一旦开场就不能停,即使台下无人,也要唱完,因为我们的老祖宗会在天上看。”
他做到了,光有“虞姬”无“项羽”,他也能坚持唱完整个《霸王别姬》。
那一晚夜色萧萧,雷鸣电闪,他在闪电中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与虞美人的身影交叠,从那以后,他再次扮虞姬时,和她柔情侠骨的气质,几乎是一模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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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忆淮拉回思绪时,慕楠已经带着几个跟班走了,离开并不代表原谅,他只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滋事,否则让他那个铁面老爹知道,少不了家罚伺候。
夏忆淮这名字,羽裳总感觉在哪听过,思来想去,觉得名不对人。
面前这位朱唇粉面的花旦,实在很难让她联想到那个曾经站在教坊司外,唱小曲儿的翩翩青衫少年郎。
“王妃若有疑问,且随我去后台吧。”夏忆淮抿唇一笑,带上妆面,竟令人觉得有几分娇羞。
四处看戏的戏迷渐渐散去,羽裳上前一步,小声道:“不是说后台生人勿进,我能去吗?”
“王妃是密友,不是生人。”夏忆淮此言一出,羽裳竟害羞地垂下了头,清纯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红晕,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
“方才多谢王妃解围。”夏忆淮朝羽裳拱手一番,随即带着她走向了后台。
以前他在教坊司,左司乐从不让他碰花旦行头,总是让他扮丑角,把脸涂得一块白一块黑,走到台上给别人当陪衬。
后来他不服气地找左司乐评理,说自己扮不了丑,结果却遭到左司乐的冷嘲热讽,说他能扮丑上台表演给女帝看,已经是福气了。
“你不是在巫苏么,怎么会来到冷芳园?”羽裳跟在夏忆淮身后,走进了末尾的一间厢房。
厢房内杂乱一片,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全都被人扫落在了地,近处的梨花铜镜被砸得四分五裂,镜面上沾满了红色染料。
“说来话长,是殿下放我出宫的,本以为逃离巫苏就能迎来光明,可诸事不顺.....”夏忆淮顺着羽裳惊愕的眼神,看向厢房内脏乱差的场景,长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厢房会被人弄成这样,他就不会带羽裳来此看笑话了,他最怕别人看他笑话。
“我就说慕楠怎么突然走了,原来是在背后偷偷整这一出!”羽裳目光灼灼,咬着牙为夏忆淮打抱不平。
“让王妃见笑了。”夏忆淮紧绷着脸,走向了放衣服的桌案前。
他伸手刚拿起一件月白长袍,却发现长袍上被人随意剪了几个破洞,袍角直接让人一道,剪成了开叉。
他眉头一蹙,再往下翻找别的衣物,却只抓起一块块碎片般的布料,随即他将布料揉捏在手心里,握成有力的拳头捶在了桌案上。
羽裳看着夏忆淮愤怒到颤抖的背影,走上前安慰道:“我等下就让人去慕府,将慕楠提到你面前,让他跟你道歉。”
夏忆淮松开手指,看着从指缝间缓缓滑落的布料,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许哽咽:“不必。”
他转过头,抬手卸下了头上沉重的凤冠,旋即他又将粘在鬓角上的贴片子拿下,对着盛满清水的脸盆,将整张脸都沉了进去。
“你这是干嘛?”羽裳以为他要做什么傻事,连忙伸手阻止。
此时,夏忆淮却突然直起身,一张半褪妆容的清俊脸庞从水中离开,溅起了不少晶莹剔透的水花。
羽裳离得近,自然也逃不过四溅的水花,几滴水花落在她浅桃色绸缎袄裙上,印成了桃红色。
夏忆淮用长巾将脸上残留的粉黛擦掉,终于显露了少年本色。
他那倒竖的眉宇微微上扬,薄厚适中的大红朱唇,褪色成浅淡的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的脸庞上,还留有未擦干的水珠,在暖光下反射流露出晶莹的微光。
夏忆淮像暮春荷花池中,亭亭玉立的荷花,不仅赏心悦目,而且浑身还散发着迷人的清香。
这样一株出水芙蓉的“荷花”摆在羽裳面前,显然是看呆了,连水珠溅到身上也没躲闪。
半响,她才反应过来,用绣帕擦了擦袄裙,发自内心地道了一句:“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卸妆的啊。”
夏忆淮听她这么说,脸上终于是有了一抹笑意:“只有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