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哎,回头。”
李程秀正忙着往锅里放盐,听到背后张经理在叫他就赶紧先应了一声,放好盐才回过脑袋。
这家酒店新开才三个来月,厨房里的器具都新得锃亮,茂盛的火光映在银白的柜门上,把李程秀白净秀气的脸蛋照得更加熠熠生辉,连鼻尖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也透着晶莹的亮光。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张经理,怎么了。”
张经理指着他旁边的人道:“小钱,你接下手。”然后对李程秀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李程秀紧忙把锅铲递给小钱,拧开水龙头冲了把手,有些忐忑地走了过去。
张经理一边把他往外领一边说:“小李呀你这回走大运了。”
李程秀一头雾水,不紧不慢地跟着:“张经理,我怎么了?”
“今天刘总过来了,来这儿招待位贵客,连咱们老板都过去陪着了。结果那位客人对你做的几道菜赞不绝口,他下个月要在维多利亚港举办海上派对,中餐部分的主厨还没定,有意思想看看你行不行。”
李程秀吓了一大跳。他以前跟过的大厨,也有被有钱人请去准备宴会啊年夜饭啊之类的,累也就累那么几天的,但碰上大方的主顾,做一次抵得上好几个月的工资,是天上掉馅饼儿的好事。他因为资历浅,还从来没轮到他过。
今天他竟然能碰上这么好的事儿,一时高兴得脸都微微红了起来,兴奋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张经理笑看着他:“高兴吧,你运气也真是好,从总部调来才不到一个月呢。来,你进去换套干净的衣服,洗把脸,动作快点儿啊。”
李程秀点点头,埋头就往衣帽间走,刚要推门,才想起来,回头道:“张经理,谢谢你。”
张经理摆摆手:“先去换衣服。”
李程秀赶紧进去,把洗好的微微带着香味儿的纯白厨师服拿出来换上,又用水泼了几把脸。从厨房出来带的一身油烟味儿,好像消下去不少。
出来后张经理就领着他往包厢走,一路上用心嘱咐着:“小李啊,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一会儿能少说就少说,人家问什么你答什么就行。”
李程秀安静地点头:“哎。”
“你记住了,一会儿进去之后呢,先跟咱们老总打招呼,然后是做东的那个刘老板,你可能经常听说他但没见过,秃头,蓝衬衫,叫声‘刘总好’。然后他左手边就是那个贵客,姓邵,挺年轻,长得跟明星似的,好认,叫‘邵总好’。知道了没有?”
“嗯。”
“记住顺序啊,先是咱们老板,然后刘总,然后邵总,剩下的几个不重要,你点点头就行了。你平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就怕你冷场子,所以你叫完之后就别说话了,除非人家问你。其他交给我就行了,知道吗?”
“嗯,谢谢张经理。”李程秀感激得连连点头,张经理平时不怎么跟他说话,没想到这时候这么照顾他,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俩人走到一间包厢前,张经理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传来老板的声音:“进来。”
张经理推开门,领着李程秀走了进去。
李程秀一看桌前围了将近十个人,一下子齐刷刷地看着他们,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脑子更是嗡的一声,出现了瞬间的空白。任那中央空调吹得屋子里凉飕飕的,他还是紧张得汗都下来了。
他性格有些自闭,平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种被众人赤//裸裸围观的感觉,他怕得腿都软了,舌头也直打结。
张经理赶紧推了他一下。
李程秀这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眼睛找回点儿焦距,先找到他的老板,小声叫道:“老板好。”然后顺着目光找到蓝色衬衣的刘总,“刘总好。”然后继续找,年轻的,长得跟明星似的……
李程秀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被人照胸狠捶了一拳。
深邃俊美,英气逼人的脸,光洁的额头,宽阔的肩膀,脸上带着颇为感兴趣的笑容,这个人……
他心慌地垂下脑袋,眼前不断浮现刚才那张带着审视和探究的似笑非笑的脸。
这个……太像了,会是他吗?都过去了十多年了,他也未必能认得出,可是都姓邵……
张经理心里那个急,心想刚才说的都忘外边儿了。也怪他期望太高,指望平时连个屁都放不出来的人在众目睽睽下大声地放个屁,真是能要他命,于是急忙从后边儿怼他的腰。
李程秀回过神来,脱口叫了一声:“邵总好。”
一桌子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今天刘总做东,说好不谈生意,纯粹吃饭喝酒。席间除了政要趣闻,商场八卦,就是聊吃的喝的。从刚才邵总起了个头,夸这儿的菜做得地道,一桌人话题就转移到了聊美食上,所以这厨子一进来,几个老总都当余兴节目般看着。
酒店的老板很高兴,觉得这年轻的小厨师挺给他长脸,不过他也知道这小李厨师脸皮比女孩儿还薄,就调笑道:“小李啊,空调不够大啊?你看你脸红的。”
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张经理也跟着笑:“我们这小李什么都好,长得一表人才,做菜又是一绝,就是害羞,见了生人都不敢说话,几位老板可别介意啊。”
刘老板明显喝高了,大声调笑道:“这位李师傅怎么跟我想的厨子不一样啊,每天做那么多美食,身材还这样的苗条,如何保养啊,可不可以分享我知?”
桌上有人笑着插话道:“是啊,到咱们这个年纪谁没点儿三高的,你说人家成天油盐里打转,还这么瘦。”
李程秀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头都不敢抬起来。
张经理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连忙打圆场:“可不是嘛,我们酒店的小姑娘成天嚷嚷着减肥,一看他这怎么吃都不胖的,都嫉妒得不行。”
底下的老总们开始俩俩地说起自己年轻时候多瘦,后来怎么胖了,现在身体有啥毛病了,一时注意力也从他身上移开了。
李程秀一从被人关注的焦点中解脱,就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他喘出个囫囵气来,年轻俊朗的邵总开口了,声音充满了纯男性的磁性,非常好听,音量也不大,可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李师傅是吧,看着可真年轻,没想到手艺这么好。”
张经理怕人家嫌他经验不足,忙补充道:“他看着年轻,其实有三十了。”
刘总哟了一声:“看着很像大学生,真的很年轻啊。”
李程秀在心里默默纠正,二十八。
张经理从后面拿手指捅他的腰:“小李,就是邵总有意请你担当海上派对的中餐主厨的。”
李程秀忙抬起头,一不小心正盯进他眼睛里,见那邵总带着莫名的笑意看着他,心里一片慌乱。
“谢、谢谢邵总。”
那邵总不动声色地笑着,随口问道:“李师傅全名叫什么呀?”
李程秀愣住了,不禁揣测他是不是也认出了他来,一想到这种可能,心就一紧一紧的,忐忑万分。
张经理见他跟发条娃娃似的,拧一下也就能对付个一下,然后接着发愣,心里气得想拿鞋底抽他,在后边儿拼命怼他:“小李,邵总问你话呢。”
“我……”
邵总眨着眼睛笑着:“李师傅这么紧张做什么?紧张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李程秀强自镇定心神,看着一双双注视他的眼睛,骑虎难下,小声道:“我叫,李程秀。”
那邵总发出长长的一声“哦”,听得李程秀心惊胆战。
李程秀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都有十三四年了,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他未必是那个邵群,就算是,也未必记得他了,就算记得他,他有什么可心虚紧张的?做了坏事的,又不是他。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平静了不少。只是眼下海上派对的活儿,着实让他犯愁。
这么好的差事他一点都不想放弃,可是如果这人真是那个邵群,他就真的不想去了。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跟小时候相去不远。浑身散发着高人一等的盛气,只不过年少时张扬狂妄,现在却是在表面上镀了一层名为修养和礼貌的外壳,虽不至于惹人反感,但骨子里的傲慢总能让人瞧出点端倪,所以同样地让人难于接近,只想远远地避开。
那邵总笑了笑:“我挺意外李师傅这么年轻的,不过也好,这个派对要提前定菜单,采购什么的你最好也参与一下,到了当天也会特别忙,年纪大了反而怕人吃不消。不过你也不用有负担,你们老板答应多借几个人给我,到时候都供你差遣。”
李程秀尴尬地扭着手,那个邵总的语气尤其地笃定,仿佛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他很想将这事推掉,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知道自己多说话肯定要出错,自己丢人事小,给他老板丢了人,麻烦就大了。
他们酒店的陈老板在旁边附和着:“好啊小李,还不赶紧谢谢邵总啊。”
李程秀小心地拿眼睛偷瞄了他一眼,小声道:“谢、谢邵总。”
陈老板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带着几分讨好笑道:“邵公子呀,也就是你,不然我们酒店的师傅,是轻易不外借的。但是咱哥俩嘛,好说,你尽管用。就是我们这个小李师傅,小时候环境可能不太好,有点自闭,讲话什么的,不是特别利索,其实也不影响什么,厨艺那是一顶一的好,你多担待点儿,别给你添麻烦了。”
邵总含笑点头,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李程秀:“不碍事,厨师嘛,舌头能尝味儿就行了。”
那“尝味儿”三个字的语调听在李程秀耳朵里,总觉得有些怪异,让他不太舒服。
陈老板一挥手,冲张经理示意地抬了抬下巴:“那就这样吧,你们回去忙吧。”
张经理和李程秀都如获大赦,转身就走。
邵总突然在他背后叫道:“李师傅。”
李程秀身子一顿,僵硬地转过身来。
邵总微笑着看着他:“小李师傅,那么我过几天来接你,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李程秀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
李程秀看着张经理高大厚实的背,从出了包厢就犹豫了一路,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小声叫道:“张经理。”
张经理皱着眉回过头来。
他对这个李程秀,平时接触不多,也说不上反感,真要说,就是有那么点儿看不上吧。
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瘦弱得跟高中生似的,怎么形容呢,就是弱不禁风。一个男人啊,让人觉得弱不禁风,还有救吗。这也就算了,讲话声儿小得让人恨不得给他嘴上安个喇叭,一副低眉顺眼的娘们儿样,就这样的,穿个裙子走出八里地,都不带有人看出不对劲儿的。
他知道他们酒店有些年轻的小工,爱背地里学他说话和走路姿势,还要额外配个兰花指吊吊眉角什么的。他知道他也只是娘了点儿,倒不至于跟社会上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那样妖妖叨叨的,可是就是这个窝囊劲儿,也够让张经理别扭的了。
今天他的表现,比他想象中还要差,进去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尽低着头看脚丫子了。也就是今天来的都是老板的熟客,要不惹着客人不高兴,到时候还得他收拾烂摊子。
想到这里张经理对他的那么点儿看不上,就有点儿升级,口气也不太好:“怎么的?”
李程秀有些胆怯地看了他一眼,迟疑道:“张经理,能、能不去吗。”
张经理一眯眼睛,把耳朵靠近他:“你说什么,大声点儿。”
“那个,海上,派对,能、能不去吗?”
张经理这回听清了,啧了一声:“不去,为什么?”
李程秀低下头,想不出什么说辞,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能不去吗?”
张经理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不是,不去?你怎么想的啊?那个邵总别看年轻,你知道多大的背景吗?他家直通着那个呢。”张经理没明说,指了指拐角处灯箱上中//南海酒的广告,“就这样的你去一趟能少得了这个数不?”张经理把那只手又伸到他眼前,不过这次展开了五个手指头,“你俩月累死累活的也就能攒下这个数吧,你有什么毛病,为什么不去?”
李程秀脸憋红了,突然问了句让张经理意外的话:“他,他全名,是什么。”
“什么?”
“全名,邵,邵什么?”
张经理皱着眉头,眼神严厉了几分:“你一个厨子,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
“你老老实实做饭就行,别想些不该想的,我告诉你小李,那种人不是你想攀就能攀的。”
“我不是……”
“我真不知道你想什么呢都,这事儿老板亲口给答应下来了,改是不可能改了。你要有那个本事,好好表现,让邵总多给你点儿。可是你可不能给咱们老板丢人啊,老板最好面子,脾气上来了,说开人就开人。你在咱们酒店干了好几年了,算上在总店的时候,再多混几年兴许能当厨师长了。别怪我没提醒你,踏踏实实的,好好干,不然机会砸你自己手里,你可怨不得别人。”
张经理说的话句句在理,李程秀一个字都反驳不出。
人话说完了就径自走了。
李程秀沉默地看着酒店空荡荡的长廊,明黄的灯光一盏一盏地延伸到底,尽头处几乎覆盖整面墙的衣装镜将长廊折射成了无限延展的空间,看上去富丽华美,可也空得吓人。明明是暖色调的布局,却被冷硬的大理石地板装饰出了几分清冷寂寥,李程秀单薄的身影就那么突兀地点缀在空阔的景象中。
他回去先把干净的衣服换下来,重新套上那套脏的,这才回到厨房。
他进去之后,里面掂勺的、配菜的、雕花的通通动作一滞,拿询问中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
李程秀知道自己在这里人缘不好。
在他过往的人生里,其实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人缘这种东西。他的处事方式,一直是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交流就不交流,所有人都忘了他才好,只有那样他才觉得自在。
像他这样的人,轻易就能惹得人反感,所以不如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反而安全。
他习惯沉默待人,别人自然也沉默待他。
只是这个地方不太一样,他感觉得到有些人对他的态度,除了轻视,还有些敌意。
他来到深圳有十年了,从最开始的杂工学徒做起,后来跟了个待他比较好的师傅,进了这个酒店。
三个月前,老板开了这家新店,由于是海景酒店,环境好待遇高,第一批调过来的员工,以后肯定能有更好的发展。
当初决定人员的时候,大家也是抢破了头的。他在他们陈总手下干了五年,表现一直不错,于是被调到这儿来,跟另外一个同事一起担当副厨师长。
在以前的环境,大家都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可是到了新环境,有了许多新的同事,在最开始的熟悉磨合期,他就一副与世隔绝的态度,想不招人诟病也难。
何况以他的资历能当副厨,难免有人不服,若不是新店急缺人手,肯定也轮不到他。
大家看他正炒着菜就被经理叫出去了,这么急,多半是不会有什么好事。
刚才接他手的一个年轻厨师小钱,就上来问他:“李哥,张经理叫你做什么呀?”
李程秀如实道:“有客人,要办派对,叫我去。”
小钱露出一个不相信的表情,张着嘴看了他半晌,随即笑道:“行啊李哥,好事儿呀。”
正在准备冷盘的小赵故意重重叹了一声:“李哥运气真好,要不是你今天当班,可碰不上这样的好事了。”
言下之意是若是今天厨师长或是另一个副厨在,也轮不到他。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然后又一个不落地说恭喜。
李程秀就点点头,也没表示什么,闷头看了看电子版面上显示出的客人订的菜,洗了把手,扌鲁起袖管就开始工作。
众人看他没什么反应,都自讨了没趣。有个小工就在他背后夸张地扭着腰走了几步路,其他人都嘻嘻笑了起来。
李程秀右耳弱听,在嘈杂的环境里很难分辨出多种声音,可那带着讽刺的笑意还是能穿透耳膜,清晰送进大脑里。
他埋着头料理手下的蟹黄豆腐,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李程秀先把自己扔到了刷得掉色的地毯上。
他向来爱整洁,一身的油烟味儿如果不洗干净,绝不碰床。
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地毯上,闭着眼睛大口喘着气休息。
七月的深圳,热得跟大蒸笼一样。他大晚上下班,公车依然挤得人汗流浃背,上一趟班回一趟家,都跟洗了个黏糊糊的澡一样,让人里外直犯恶心。
公司本来是有安排住宿的,但是搬到新店后,宿舍还没准备好。他这个级别的,每个月给他一千的住宿补贴,让他们在外边儿先找着房子。
李程秀觉得这样挺好,以后就算宿舍弄好了,他也不想去住。他宁愿拿着住宿补贴每天坐半个多小时的公车来回,也不愿意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他掏出衣兜里的手机,想看看几点了。
上班时间都关着机,开机没一会儿,就蹦出来好几条信息,全是未接来电。
有他认识的号码,也有不认识的。
李程秀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轻皱着眉头,抿着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拨了回去。
“喂……”
“哎呀,你怎么现在才回电话啊?”那面儿传来有些高亢的女声。
“四姑,我上班。”
“上班上到现在?那够辛苦的啊。小秀啊,这个月的钱你给打了吗?”
“没有,明天。”
“那你赶紧的啊,其他人都有点儿急。另外四姑这个月的钱,你给多打一千吧,下个月你弟弟要带女朋友回来,我想买个空调。”
“……好。”
“小秀啊,四姑也知道你难,可你趁年轻,累就累点,得多加把劲儿啊,要不然你欠的那么些钱,什么时候能还清?还不清你不是一辈子都背着债,是不是?”
“是。”
“那就这样吧,长途费可贵了。以后你要按时打钱,四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尽量按时啊,要不你离这么远,跑了都没处找去,你说是不是?四姑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你欠的不只我一份儿,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你多为我们想想,好吧?”
“好。”
李程秀挂了电话,只觉得身上都累散架了。
挣扎着爬起来,简单地洗了个澡,出来就坐在他的小床上,从枕头下边儿掏出一个被翻得边角都翘了起来的旧存折,对着上面的数字发呆。
突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身子一动,床吱呀直叫。
他连忙拿过手机,看了看上面的陌生号码,轻轻按下通话键。
“喂?”
那边儿传来几声轻轻的呼吸声,然后试探着问:“李程秀?”
李程秀手一抖,电话差点儿拿不稳。
他记得这个声音,今天刚听过,是那个“邵总”。
对方听这边儿没声了,又叫了一声:“是李程秀吗?”
李程秀迟疑了半天,终于小声说:“是。”
那边儿松了口气,轻笑道:“我还以为打错了呢。”
李程秀沉默地举着电话,贴在右耳边儿上。他从刚刚听到了这个声音,就把手机从一贯听电话的左耳挪到了弱听的右耳。似乎把这个音量降到最低,就能让他的不安减到最低。
“怎么不说话?”
“……邵总。”
“嗯,你还记得我的声音,不错。”
李程秀不知道说什么,就沉默着。
“我跟你们经理要了你的电话。是这样的,明天你几点下班?我去接你,我们商量商量派对的事。”
李程秀对他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感到反感:“明天,不上班。”
“哦,那正好,你有更多的时间为我服务了。那么你家在哪儿?明天上午我去接你。”
李程秀慢慢道:“明天,休息。”他刻意加重了休息两个字,他一个星期只有这一天休息时间,明天还得去汇钱,并不想跟这个邵总见面。
那边沉默了一下:“小李师傅大概也累了,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后天我再去找你吧,就这样,再见。”
对方果断地挂掉了电话,李程秀能听得出来他的不悦。
他躺倒在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不管他有多不喜欢,多不想和这个姓邵的人相处,他抗拒不了送上门来的钱。
他把握在手里的存折重新塞到枕头底下,紧紧地抱着枕头,疲惫了一天的身体,很快进入了睡眠。
后天他再去上班,另一个姓刘的副厨师长也来了,看他的眼神就很不对劲儿。转着弯儿打听那天的事儿,什么那天他做了什么菜,老板是怎么说的,维多利亚港的派对要给他多少钱,什么时候去,邵老板这几天还来不来。
除了他做了什么菜之外,其他的事儿李程秀上哪儿知道去,就诚实地一一答不知道。
刘厨听着听着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弄得李程秀工作的时候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一天都没舒坦。
别看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酒店,里面的明争暗斗却一点不含糊。尤其是新开的店,作为被派来“开荒”的先驱部队,以后能得到升迁的机会最多,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往上爬。本来最不被看好的李程秀,如今却是第一个在老板和老板的朋友面前狠狠露了回脸的,这不能不引起别人的嫉妒。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十点下班了,李程秀急急忙忙收拾了东西,赶紧往外走。
他今天从正门走的,刚出了酒店大门,明黄的灯光下一辆香槟色的跑车横在他眼前。
那辆车看上去非常的漂亮,前盖特别的长,车身特别的亮,看上去就很贵。
李程秀扫了一眼,也没在意,拎着一兜子明天要当早餐的剩菜低头往前走。
他经过那辆车旁边的时候,车喇叭突兀地响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惊诧地看向车窗。
车玻璃慢慢地降了下来,李程秀隔得不算远,顿时感觉到一股冷气从车里窜了出来。
年轻的邵总的脸探出车外,挥手冲他打了个招呼,笑道:“我来接你了。”
李程秀深吸了好几口气,怔愣地看着他。
来人见他还是那副傻愣愣的样子,皱了皱眉头,打开车门下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小李师傅?”
李程秀尴尬地回过神儿来,看着伸到眼前的手,下意识地要伸手,一抬胳膊才发现右手挂着塑料袋,连忙把塑料袋子换到另一只手,然后轻轻地伸出手去跟他握了握。
这人的手干燥有力,不知为什么,李程秀觉得他的力道有点刻意。
李程秀叫了一声:“邵总。”
“叫邵总就太见外了,李程秀,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李程秀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早猜到他是那个邵群,可是亲口听到他证实,依然让他一阵心慌。
李程秀微微抬起头,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小声说:“记得。”
邵群眼睛一亮,笑道:“真的记得?我们该有十多年没见了。那天看你的反应,以为你对我完全没印象了,我还挺难过的。我们毕竟同学一场,不必这么生分,还是你还记恨我小时候干的那些蠢事?”
李程秀脸颊发烫,额头上慢慢渗出了汗珠。
邵群故意强调了“小时候”三个字,似乎如果他还对他年幼无知时对他造成的伤害耿耿于怀,就是他小肚鸡肠心胸狭窄。
确实,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能懂什么呢。现在回过头去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也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当年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恐怖的灾难,现在想想,也只是因为年幼,而被无限放大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他依然活得好好的,换了一个城市,甚至没人知道他是谁,谈何记恨呢。
他并不记恨邵群,只是面对这个人时的惶恐和自卑,这么多年来依然没有变化。可能的话,他甚至不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一起下班出来的同事,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要看上几眼。俩人都被看得很不自在,邵群见他不说话,就道:“上车吧。”
李程秀犹豫地看着身后的车:“做什么?”
邵群道:“谈工作的事。”
李程秀想跟他说,这么晚了谈不了什么,不如改天。可是一想到这么一拖再拖,若是把邵群得罪了,于他没有任何好处,既然人都来了,他不敢转身就走。
于是点了点头,上了车。
当邵群也坐到车里,把车门顺手带上的时候,狭窄的空间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油烟味儿。
在空旷的停车场李程秀没觉得自己身上味道这么重,可是一旦被关在封闭的车厢里,那股味道就无所遁形,连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邵群皱了皱鼻子,把四面车窗都降了下来。他这一举动让李程秀更加不安,面上红得能滴血。
他不禁想到了十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每天一身油烟味儿地上学。周围的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开始时同学们那种厌恶的神情真的刺痛了他,后来渐渐地也麻木了。
自从他自己工作,有了稳定收入后,他都尽可能地把自己弄干净。只是刚下了班,还没来得及洗澡,没想到如今却又跟当时嘲笑他的人坐到了一起。
这仿佛一切都没变,邵群还是那个永远干净高傲的贵公子,而他还是那个没人管没人疼,每天臭烘烘地往学校跑的娘娘腔,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厌恶自己。
现在他明明已经不一样了,为什么邵群看到的还是这么狼狈的自己。在依然光鲜亮丽的邵群面前,他依然是那么的无地自容。
香槟色的跑车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邵群一路沿着海岸快速地前行,海风吹得李程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只能紧紧地抓着胸前的安全带,忍着一阵一阵的恶心。
等开到市里,邵群的速度才慢下来,车窗也升了上去。邵群仿佛是一路都在憋着气一般,此时才松了口气,换下了刚刚一直绷着的脸,轻松的冲他一笑:“没事吧,我开车就是有点儿快。”
李程秀面色苍白地摇摇头。
“你吃饭了吗?”
“吃了。”
“那我带你去吃宵夜吧。我以前来深圳的次数不多,不过以后有可能在这里长期发展,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我们,谈工作?”
邵群轻笑道:“那家店的糖水做得非常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你这个大厨的眼,先去尝尝吧。”
李程秀不再追问。邵群还是跟以前一样,说的话就不容别人反驳,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意思来。
邵群把他领进了一家茶楼,服务员都认识他一般,熟门熟路地带他们进了一间包间。
邵群随便点了十多样东西,点完后对李程秀道:“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了。”
李程秀不知作何回答,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邵群沉默地看了他两眼,突然挪着椅子往他身边靠了靠,柔声道:“程秀,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一直很紧张,难道很讨厌我?”
李程秀诧异地抬头,正对上他漂亮明亮的眼睛,心里狂跳了几下,尴尬地摇了摇头。
邵群诚恳道:“在异地能碰上以前的同学,其实我挺高兴的。这么些年我也一直没忘记过你。我当时小,不懂事,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道歉,没想到真的能再见到你,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你愿意接受吗?”
邵群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太过诚恳,以至于李程秀听了反而更加局促,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他当年确实相当恨邵群。如果不是他,他今天就不会窝在一个酒店里当厨子。他应该能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学,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时隔十四五年了,很多东西他都有了更通透的认识,也开始相信命运。邵群之于他,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印象,就像他不会去恨小时候总抢他糖的小孩一样,他早就对于这个人,快没有记忆了。
在那样认真恳切的目光下,李程秀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他觉得从那天见到邵群到现在,一直堵在心里的硬疙瘩渐渐消融了。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第一次对着邵群,清晰而毫不迟疑地说:“没关系。”
邵群看着他的眼神,异常地明亮,看得李程秀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撇开头。
样式精美的点心很快一样一样摆了上来,邵群热情地招呼他吃东西。
李程秀食量不大,晚饭也刚吃过,不太有胃口,就随便夹了几样。
邵群边吃边问他这些年的情况。
李程秀就轻描淡写地说,退学之后就去打工了,后来说深圳有很多工作的机会,就来了。
邵群点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那件事之后,我家里把我送英国去了。等我再回来,去找过你,但是已经找不到了。”
李程秀想到那时候的艰难和窘迫,胸中就憋闷不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哦”了一声。
邵群放下筷子,再一次重申:“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很多年没有人对李程秀表示过殷切或好感了。他习惯了或被厌恶或被忽略,有一个人能因为见到他而高兴,哪怕可能只是客套话,对于他来说也是有些受宠若惊的。邵群的优越和光鲜,突然也变得不那么让他排斥,李程秀心情好了一些,就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说:“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愿意帮我这个忙。”
李程秀想起他们要谈的“正事”,就问:“派对,要怎么做,我没有经验。”
“没关系,你不用有负担,具体的事有具体的人操作。你只要负责定菜单,和要采购的东西,然后提前做些准备,当天把菜准备好就够了,跟你平时在酒店做的相去不远。”
李程秀听得这话安心不少。他没做过类似的工作,只有以前酒店接待会议团的时候,可能有可以借鉴的地方,但他还是怕搞砸了,以后在酒店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邵群就给他大致讲了派对会来多少人,菜色主要的口味,一定要有的几样特色菜等等,李程秀认真地听着。
最后邵群说过两天带他见这次派对的负责人,到时候他们一起着重商量。
一顿饭吃下来,李程秀终于打消了在邵群面前的那份局促紧张,说话也越来越顺畅完整。
邵群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李程秀愣了一下,本来刚捋顺了的舌头仿佛又打了结。
在认识邵群之前,他就已经很沉默寡言。退学之后,变得更加自闭,好几天不说上一句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小时候总和女孩子玩儿在一起,等长大到能分辨男女时,他的整个人,从行为动作到处事方式到说话的语气,已经在男孩子中显得怪异另类,因此总是被嘲笑。他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只能用沉默掩饰。
越不说话就越不会说话,现在已经变得不会说话了。
本来俩人聊得顺畅,李程秀一时有些忘形,邵群这一句提醒,仿佛一下子把他打回了原形。
邵群也觉得挺尴尬,“我只是随便问问。”
李程秀低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邵群微微欺近他:“不过你变化不大,还是以前的样子。”
李程秀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把身体和他拉开距离。
“你也,变化不大。”
邵群勾着嘴角一笑:“你知道吗,那天我见到你后,我跟大厉他们说了,你还记得大厉他们吗?”
李程秀身子一抖,脸色变得苍白。
邵群还自顾自地说着:“他们都挺高兴的,很想见见你。大厉和阿文在北京呢,小升在上海,本来我一直邀请他们来参加派对,他们都说忙没空,结果一听说你在,都说一定来,你看看,你面子比我还……”
“不要。”李程秀小声说。
“什么?”
“不要。”李程秀抖着声音说。
他连邵群这个人都不想见,更别说他的那些朋友了。他不明白见到他,究竟有什么可让他们高兴的。
当年把他当畜生一样耍,如今若无其事地跟他道个歉,他们就成了多年不见的旧同窗了吗?他们何时有要好到可以坦言欢笑的程度?
当年的事,总可以归结一句年幼无知,所以他早就不在意了。如果不是邵群的出现,应该说他早就不记得了。
可是这群人如今要再次集体出现在他面前,就好像多年前一起追着他咬过的狗,哪怕那群狗已经长大了不咬人了,他还是心有余悸,还是止不住地厌恶。
邵群沉默地看着他,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你不想见,我就不让他们来。”
李程秀身体猛地一震,哗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许久不曾和任何人有过身体的接触,此时竟有种慌不择路,想破门而出的冲动。
邵群尴尬地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转瞬即逝。他也跟着站了起来,道:“你吃饱了?那我送你回家吧。”
李程秀点了点头,拎起旁边椅子上的塑料袋,安静地跟在邵群身后。
邵群一回身,就看见他低着头,像女人一样把袋子抱在怀里,慢腾腾地走在他身后。他皱了皱眉,快走了几步,穿过茶楼大堂的时候,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邵群按照李程秀说的地址把人送到地儿,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那栋破旧的老式公寓:“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语气里面甚至是带着惊讶的。
李程秀脸上有些发烫,他很想告诉他有很多人都会住在这种地方,又觉得跟他这样的人多说无益,就说:“谢谢,送我回来,我走了。”
邵群点了点头,把车门锁给他打开。
李程秀正要打开车门下车,邵群突然叫住他。
“程秀,你下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下星期三。”
邵群摇摇头:“下星期三太晚了,你这个星期六请一天假吧。”
李程秀一愣,心里顿时有几分不舒服:“不能请假。”
“有什么不能请假的,酒店也不是没了你不行。”
李程秀依然摇着头:“不能请假。”请一天假就拿不到奖金,他凭什么为了他一句话就得请假。
邵群脸上终于露出几分不耐,扒了下头发,道:“如果你担心你们老板,我会跟他打招呼的。就这么定了吧,要是等到下星期三,时间太紧迫了。我希望我办的party让人挑不出瑕疵,也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这不也是你们老板要求的吗?”
李程秀哑口无言。看着邵群跟他挥手再见,然后升上车窗,一踩油门车就飞驰了出去,仿佛多留一秒都难受。
李程秀依旧抱着他明天的早饭,吭哧吭哧地摸着漆黑的楼道上楼。
每次走这个楼梯,他都挺害怕的。楼道里的灯泡坏了,常年没人修,楼梯又窄又陡,晚上必须摸着墙前进,可是墙面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白天他经常看到很多污秽的东西附着在上面,每次摸黑上楼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提心吊胆的经历。
回到自己的屋里打开灯的一瞬间,他浑身都被汗打湿,整个人虚脱一般躺倒在床上。
没有光亮的楼梯间,前后看不到头的黑暗,死一般寂静的校园,他哭着喊着放他出去,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楼里,更显得阴森可怖。
这个遥远的噩梦因为邵群的出现,而愈加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