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来之后,甄复国莫名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发凉。
程白面上带着一点礼貌的笑容,坐在他的对面。方才接过他的话表达过对《无字疑书》的质疑的男人,则已经叠起了他先前盖着的绒毯,放到一旁,坐在了他的旁边。
边斜乱糟糟的头发两把抓得服帖了一些,那张俊朗得好像雕塑的脸完全显露出来,双目幽深且熠熠生辉,但唇边挂着的明显是一抹标准的假笑,说不出地渗人。
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眼睑下虽然还有一圈青黑,可整个人的精神已经明显好了不少。
似乎是因为怀疑他是程白养在律所的小白脸,甄复国看上去虽有疑虑,却并没有开口询问边斜的身份,只简单直白地先道明了自己要遇到的困境:“您刚才在门口猜得不错,敝人正是英国马乔博物馆那幅被盗油画现在的持有者,现在英国那边有律师联系我想要我返还这幅画,如果我不配合,他们说会直接提起对我的诉讼。敝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找位信得过的大律师,来参谋参谋。”
肖月跟着程白,各种各样的案子也算是见了不少,尤其是当年程白还打刑事的时候,也算什么人都见过了。但像甄复国这种风格的,还是头回见。
她抱着电脑,听得很认真。
边斜却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在自己那个方位的桌角上放了一排从茶几下面摸来的绿豆糕,一块一块慢条斯理地剥着,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程白是没想到这种案子会来找上自己,听得对方话中这一句“信得过的大律师”,难免想起这位现实版大金牙刚才在门外说的那一句“专为人渣打官司”。
她继续保持微笑。
只询问道:“最近这新闻闹得好像挺大,实不相瞒,我刚才还看了。但英国方面好像并没有透露案件的具体过程和细节。甄先生,我也很好奇,英国这幅画被盗,而各国,尤其是我国,都有文物出入境的登记。像这种国外的失窃文物,是过不了海关的吧?但它现在在您的手中……”
按照常理来讲,必然是走私或者偷渡。
也就是说,甄复国绝对不干净,而英国方面追索文物的诉求完全合理,没有什么不对。
甄复国显然也知道这点,连忙跟程白摆了摆手,面上露出一种义愤填膺的神情:“嗐!这件事我说了您恐怕都不相信,其实要不是英国那边说,我都不知道这幅画在我手里!事情是这样的……”
甄复国从头到尾给程白讲了一遍。
去年五月,他刚做成一笔生意。文玩古董嘛,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这笔赚得多了,兜里有了俩小钱,骨子里又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就去欧洲住了俩月。
六月停留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
那里的面具很出名。
甄复国就参加了当时举行的一场拍卖会,举了几次牌,花了小一千万,拍下了几张面具,一座现代雕塑。
“现代艺术品拍卖您都知道,其实压根儿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面具的价格不高,做工精致,也就几十万一张,贵的是这雕塑,当时有个傻逼跟我抬杠,愣是把牌儿举到了七百万。”好像想起那场景来,甄复国还来气,都用手里那鸡血石的串儿敲了敲桌子,“可谁知道,这些东西带回去摆店里还没一年,就有人联系我,说那幅价值上亿的狗屁名画在我这里。”
这剧情……
边斜啃了半块绿豆糕,忽然觉得这案子有了点戏剧冲突,立刻就意识到了甄复国这前后叙述的关系和案件里最关键的一点——
名画怎么会在甄复国这里?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怀疑:“甄先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在意大利拍下艺术品的事情吧?难道……”
“对!”
甄复国一拍大腿,都没听边斜下面要说什么,就直接给了肯定的答案,接着就向程白嚎了起来。
“程律啊,您是不知道我有多惨。我一开始接到电话还一头雾水,请了圈里的高手来帮我参谋。人盯了我店里头摆的那雕像半天,跟我说里面有东西。我们这才发现,那雕像里有根支撑的立柱,画儿就做进了那根立柱里,藏在硬纸的材质里,这谁能知道啊!”
这是在拍什么国际大盗的电影吗?
程白无言,只觉得这桩文物返还官司比她以前接的那些家庭伦理、凶杀悬疑还要刺激一点。
“所以现在那画?”
“画我们起了一半,但已经基本能确认英国那边说的是真的,这东西的确在我手里。”甄复国一颗又一颗地转着那串儿上的鸡血石,还时不时摸一下自己手腕上戴的那串铜钱,似乎有些忐忑起来,“敝人来这一趟,就是想咨询一下程律,如果英国那边真的要起诉我,这官司您能不能帮忙打了?”
“可你拿了人家私人博物馆的画,不该还回去吗?”
边斜对这位不仅敢瞎他妈吹还连他也敢怼的“书粉”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听见对方那句话后,就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甄复国顿时看他。
嘿,这小白脸儿!
也不知道是程白的谁,睡人办公室,现在搬了把椅子来旁听不说,还插上话了。
程白眉梢微微一动,也看了边斜一眼,但竟然没有任何阻断对方言语或者叫他住嘴的意思,面上的微笑毫无破绽,只道:“英国那边的诉求应该只是从您手里追索回这幅画,如果诉讼发生,您具体有什么诉求呢?”
“敝人的诉求……”
甄复国收回了盯着边斜的目光,两手握在了一起,犹豫了片刻,才露出个市侩而狡猾的笑容来。
“我就想知道,这画儿我能不能不还?”
肖月:……
边斜:……
程白:……
甄复国十分诚恳,对自己的人渣属性半点也不掩饰:“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呀,刚进门就说了,敝人就是程律您最忠诚的客户,人渣不是吹的。我这人属貔貅,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哪儿能吐出去?一个多亿呢!我的姥姥!没有这样送到人手里还拿出去的道理吧?您说,我这就是路上花一块钱买了个鸡蛋,结果回来把蛋打了,发现里头有颗钻石。隔壁珠宝店的说这钻石是他们的,叫我还,我凭什么?鸡蛋是我买的,里头的钻石也该是我的!说叫我还我就还,我呸,一群帝国主义老流氓!”
还别说,他这类比其实有点道理。
换了是个正常人都不愿意还。
一个亿啊!
转手一卖就飞黄腾达了,直接走上人生巅峰!
这案子也不是不能打,但……
疑点真的不少。
程白想了想,把桌上的录音笔按了,淡淡道:“案情我基本了解了,但甄先生这案子,是英国的被盗文物,在意大利被伪装成雕塑拍卖,最后出现到中国,光听您的叙述就知道中间转了三个国家。每个国家的法律都是不相同的,具体到诉讼的时候会非常复杂。我本人在涉外领域其实没有什么建树,所以这案子不是我接不接的问题,而是接不接得了的问题。”
边斜的目光一下抬了起来,瞅着她。
这俩月下来,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能听懂一些程白的潜台词:“你猜”等于“一边玩儿去”,“接不了”等于“你程律我不想接”。
他就说么!
媒体都是瞎黑,程白就不是那种会给人渣打官司的人!
但甄复国听见这话却是愣住了,一万个没想到:“不是,您不是专给人渣打官司吗?我真的是人渣!离婚的时候我老婆净身出户的,被我搞得可惨了!我连儿子的抚养费都不给。我出门除了红绿灯什么都敢闯,从小打架一把好手!十里八乡我是一霸!而且我做生意还老爱卖假货给傻逼……我这案子也挺大的,您怎么会不接呢?”
头回见着有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人渣的帽子往自己脑袋上扣,程白面上那一点笑意都要绷不住了。
她想了想,想到了詹培恒。
说实话,甄复国这个案子是有点意思的。
光看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就知道了。
因为十九二十世纪的羸弱,由于战争掠夺、盗墓走私等流出中国的文物,高达百万件。如今国力虽然上来了,可往年那些通过各种渠道流出去的文物,想要再追回,却是难上加难。
就跟甄复国没差。
已经拿到手里的东西,谁愿意还回去?
国际上曾经签订过两个跟文物返还的有关的公约,但像英美之类的文物流入大国,都迟迟不加入公约。等到他们加入的时候,那些文物返还早成了历史问题,且法不溯及既往,这两份公约对以前发生的文物走私和盗窃并没有追溯效力,只能约束以后的事。
所以中国向外打文物返还官司,很难赢。
詹培恒十案九败,就是明证。
然而这回的立场和情况可就掉了个个儿了——
英国那头被盗的文物落到了中国古玩商人的手里,于是气急败坏、义正辞严地嚷嚷起来,声称要找中国追索,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网上早就嗨爆了。
有人嘲英国废物,有人骂自干五三观全无。
反正热闹得很。
而且最要紧的是,甄复国还不想还!
光看他这名字,听方才那一句“帝国主义老流氓”,就能知道这一位当事人是个有立场的人了。
程白其实多少有些手痒,略为意动,倒不是因为她有立场,单纯因为这种案子难得一遇罢了。
不过她琢磨了片刻,便摇了摇头。
“术业有专攻。您这案子,我暂时保留意见。不过正好有认识一位以前专门打文物返还官司的厉害律师,您要有兴趣,我晚点联系一下,他如果也有兴趣的话,我就给你们牵个线?”
专门打文物返还的律师?
甄复国一听是拒绝的:“我就是因为您专门给人渣打官司才找来的,您现在倒好,又跟我推荐别人,生意没这个做法儿呀!”
程白笑出来:“但我在国际私法领域就是个半吊子,真的比不上他。”
“有这么厉害吗?”
甄复国迟疑了起来,心里还是不想找别人,没安全感。
但……
“既然程律都这样说了,那我不试试好像也不好。就按您说的办吧,您联系一下这位律师,咱们看看情况。但如果事情不成,我真的还是只想来找您打这个官司。”
因为英国那边还没提起诉讼,而国际官司出了名的一个“拖”字,所以现在真的还不大急。
程白跟甄复国就这么暂时谈定。
两人换过了名片,甄复国就起身告辞,肖月出去相送。
办公室里就剩下程白边斜两个人。
甄复国走了之后,边斜就更认真地啃起那绿豆糕来。
程白看着他这动作,觉得这位大作家像极了灯台上偷油吃的老鼠。
在发现她注视的时候,他嘴里还塞着绿豆糕,差点吓得呛着,连忙咳嗽了一声,为自己辩解道:“睡了一觉起来,有点饿了。程律你这办公室的绿豆糕真的好吃,那回我揣了俩回去之后,自己买了两箱,可感觉不是你这里的味道。”
合着不仅是挑食,还挑吃饭的地方!
程白叹服了。
不过她看边斜倒不是因为这几块绿豆糕,而是想问甄复国:“边大作家刚才好像不大喜欢这位甄先生。你怎么看的?”
“怎么看?”
边斜翻了个白眼,想起来就无语。
“这么天大的好事怎么就没掉我头上呢?姓甄的真的哪儿哪儿都不对劲。随便能掏出小一千万在国外拍艺术品的可也不算是什么穷人了,经营古玩店跟人打交道,怎么说也是人精之中的人精吧?可他,才一见面,两句话得罪了我,又得罪了你。”
程白沉吟,没说话。
边斜想想自己吃人绿豆糕,刚才还睡了人的沙发,盖了人的绒毯,吃独食好像不好,拿着自己手里刚拆出来的这块绿豆糕,犹豫了一下,又放回了包装纸上,颇有几分狗腿地推到了程白面前:“你吃。”
程白看了他一眼。
他便弯弯唇角地一笑,续上刚才的话:“而且我刚才是从你的办公室里爬起来的诶,正常人都会觉得,咳,都会觉得咱俩关系,那个啥,至少不是普通的关系吧?人都不知道是谁,就先给得罪了,老油子干不出这种事来。”
其实程白之前以为边斜会主动跟甄复国提起自己就是边斜这件事,但他全程竟然都一声没吭,就坐旁边支耳朵听着,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好奇了起来。
“所以你觉得这人不是个老油子?”
“不,恰好相反,我觉得这人可能真的成精了,说出来的话我都分不清是真还是假。”
边斜啃了一口新拆的绿豆糕,眉头却皱了起来。
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底,掠过了几许冷寒的暗光。
但接下来就露出了标准的假笑。
让人想起网络上早已经脱离了原意的小黄豆微笑表情。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声称是我的粉丝,竟然不认识我。我这张脸,男模级别好不好?有一年出书的时候在侧边栏印过头像的。”
“不认识就罢了,还他妈怼我!”
“我写了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吗?”
“满口谎话!”
“绝对假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