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无力的形象,实在不适合白雪岚。
正琢磨着。
忽然听见白雪岚的声音在房里响起来,居然还是一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语调,慢悠悠拖着说,「好了,何必气成这样?我现在是海关总长,怎么说也是为国效命,如果死了,就是为国捐躯。你当总理的,有我这样的堂弟和下属,不是挺光鲜吗?」
「光鲜?」白总理气得更甚,嗓子又提高了,「你死了,我怎么和你家里交代?你倒说得轻巧!年纪轻轻的,也不好好爱惜自己!我问你,你挂着手上的枪伤,半夜三更喝得大醉,算什么为国捐躯?我给你一个耳光子!」
两人后面一轮对话,都是差不多的调调。
白总理气愤地痛骂,白雪岚偶尔搭一两句,一会激激他,一会又哄哄他。
宣怀风暗暗诧异。
原来白雪岚这种手段,倒不是只用在自己身上,连总理他也是这么肆无忌惮糊弄的。
只是看来白总理很宠这个堂弟,竟也吃白雪岚这一套,慢慢的,气消下来,说话声音也没那么高昂了。
两人平心静气说话时,声调不再拔高,外面就听得隐隐约约。
不知白总理问了一句什么,接着就传出白雪岚一声冷笑,「这还用得着查?当然是那些弄鸦片的干的。小王八崽子,敢放我白雪岚黑枪,都活够了!等我伤好了,看我怎么一个一个收拾他们。」
白总理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答话,又不高兴了,「你还嫌闹腾得动静不够大是不是?刚刚才叫你不要惹事,原来你压根没听进去。」
又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通。
白雪岚这下不嬉笑了,沉着声,「我该怎么着?总不成挨了人家一枪,以后就当起缩头乌龟,那我也不用见人了。」
宣怀风隔窗听着那话音,就算看不见,脑子里也浮起白雪岚此刻表情,一定是冷峻之色尽显。
那模样是十分吓人的。
白总、理在里头问,「我问你,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当然是面子!」
「胡扯!」
「扯你娘的!」白雪岚忽地爆了粗,门外的人都听见了,个个脸上变色。
只听见白雪岚在里头吼起来,「这是我一个人的面子吗?这是全中国人的面子!你没瞧见外面大街上那些混账,吃鸦、片吃得两眼发绿,路都走不稳。没出息!我恨不得通通抓起来,一个一个捏死!洋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报纸说他们胡扯,我说,人家没说错!我们满大街都是东亚病夫!畜生有病还知道治呢,人病了就不用治?治顽疾用猛药,治乱世用重典,我就不信干不光这群狗、娘、养的鸦、片贩子!」
白总、理气得不轻,颤着声音问,「你这是和我说话吗?」
白雪岚居然不怕,「我和谁都这么说。」
「好!好!你这样目无上级,看来这总长你是不想干了。」
房中忽然死一样沉默。
宣怀风心脏扑腾一跳,知道事情要糟,不敢犹豫,快步走到房门,对那几个看门的护兵说,「我有急事要见总长。」
护兵们早知道白总、理和白总长是一家子。
他们又不是聋子,早听见里面吵得天翻地覆,猜到宣怀风是来救场的,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立即放行。
宣怀风随便敲了两下,不等里面回答就推开了门。
一跨进去,看见白雪岚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着,两人默默对峙着。
不用问,站着的一定是白雪岚那个权势灼人的总、理堂哥了。
「报告总长,」宣怀风走过去,中规中矩对着白雪岚说,「京华医院的徐副院长有急事想和您面谈。」
白雪岚问,「什么急事?」
「他没说清楚。下属猜想,应该是总长目前伤势的治疗方案。」
「我这里正招待总、理……」
白雪岚一语未了,白总、理不高兴地截断,「我不需要什么招待,忙你的去吧。」
转过身,大步霍霍出了房门。
外面原本跟他来的几个护兵匆匆赶在他后面。
宣怀风回过头,看着几道背影在石门处一拐,估计是往公馆大门去了。
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白雪岚自他进来,就一个劲把他从头到尾慢吞吞的打量,此时忽地笑了,问宣怀风,「你是来救驾的吗?」
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握住宣怀风的手腕,把他拉近身边。
宣怀风想不到他到现在还嬉皮笑脸的,毫无正经,没好气地问,「救什么驾?你又不是皇帝。」
白雪岚道,「不管怎样,多谢你这番心意。」
顿一顿,话锋忽然又一转,「不过,你虽然好意,却做了坏事。其实我正借这个机会和这位总理大人打擂台呢,偏偏被你中断了。你说,怎么赔偿我才好?」
宣怀风一愣,气得五脏几乎移位。
这才真叫狗咬吕洞宾呢!
宣怀风俊脸紧绷起来,冷冷道,「那也容易,我这就帮你把总、理请回来。」
转身就要走。
白雪岚赶紧一只手臂环了他的腰,讨好地央道,「别走,别走!算我病糊涂了,脑子发昏胡言乱语还不行吗?你对着我,脾气怎么就这么大呢?哎呀,我的伤口好疼……」
宣怀风背对着他,他索性就把脸贴在怀风后腰上,真真假假地呻吟起来。
这哪里像个叱咤风云的海关总长?
完全就是个市井无赖了!
宣怀风知道他那些叫疼里至少七分是假的,但也不好真的丢下他走人,只好把身子转回来,低头看着他,正正经经地说,「总长,你要是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休息,别劳这么多没必要的心神。」
白雪岚言听计从,「你说的对,我应该躺下,劳驾你扶我一把。」
宣怀风不好拒绝,只能过来,扶他躺到床上。
「请你好好养伤。」
宣怀风说了这句,打算要走,又被白雪岚抓住手腕。
他心里不禁气了,脸上显出不耐烦来,正要开口,白雪岚抢先说道,「我就只说一句话。你让我说了,我就松手。」
宣怀风无可奈何,叹一口气道,「好吧,你说。」
白雪岚躺在枕上,抬起眼,深深看了他半晌,才低声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宣怀风怔了片刻,才知道他这句指的是什么。
看看自己被包扎的手掌,伤的地方似疼非疼,似痒非痒。
心里却又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全不是寻常可言的滋味。
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好一会,宣怀风才道,「你已经说完一句话,总可以放开我了。」
白雪岚仍握着他,问,「你信我吗?」
宣怀风大为踌躇。
固然不能说不信。
但是说信,倒更为矫情,仿佛两人有了什么别的东西约定了。
宣怀风不肯回答,只说,「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昨晚本来就喝醉了,我自己也不够小心,没站稳,不然,也不至于摔这一跤。」
白雪岚惊喜交加,「你不生我的气?」
「我再小气,也不至于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
「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白雪岚原本是躺着的,这时候再也躺不住了,一只手撑着床单坐起来,眸中神光灼灼,「既然已经不计前嫌,那我求你一件事。我被迫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你随便找本原版的英文小说来,读给我听听。我法文虽然不错,从前学过的英文却忘得七七八八了,要是以后碰上和洋人打交道,这可要大大丢脸。全公馆里就你英语最好,我不指望你,又指望谁?劳驾,劳驾。」
一番措辞,峰回路转。
又把宣怀风拐成了自己的英文老师。
第二十三章
那一日开始,宣怀风就陪着白雪岚养伤。
他这人儒雅俊秀,但从小就有一点痴气,觉得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既然是为人做事,很应该认认真真,诚诚恳恳,一片心意方可对天地日月。
就算对上白雪岚这么个无赖,也该信守着原则才是。
所以白雪岚养伤这些日子,宣怀风倒真的很实在,每天都到房里坐着,拿原版英文小说和他读上两三个小时。
白雪岚生怕他太过辛苦,伤了嗓子,每隔两刻就叫他停一停,彼此围着圆桌,喝点热茶,宣怀风常常借此给白雪岚讲解英文里的语法结构,白雪岚便笑称他做「宣夫子」。
偶尔,两人也聊点海关上的公事,渐渐的有了共同话题。
尤其在禁止鸦片一事上,颇有话可谈。
宣怀风惊诧不已,暗谓人生之事,不可意料。
他再没有想过能和白雪岚聊得相投的。
后来,宣怀风答应了白雪岚,三顿饭也不到小饭厅去吃了,就便端到白雪岚房里,两个人坐着一道吃。
白雪岚也有一样毛病,从小被家人娇纵惯了,无法无天,最是个任性妄为,胆大包天的人,凡事都必依着他的喜好,一旦遂了他的心,什么都是好的。
他看见宣怀风对自己温和了,当然大遂其心,便着力把自己浑身力气都使出来,尽管地温柔和蔼,细致体贴,就算偶尔忍不住露出本性,调笑一句,见着宣怀风脸色不对,顿时就转了口风。
使劲浑身本事,几天下来,把自己和宣怀风的同僚友谊提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宣怀风虽没有投怀送抱,但也不像从前那么见他就见了瘟神似的躲了。
白雪岚对此大为满意,心情一好,伤口也好得快,过了几天,再也不肯躺在床上,宣怀风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陪他在公馆里到处闲逛。
幸好这公馆原来是清朝一个大王府改成的,假山流水,曲桥幽径,颇值得闲逛欣赏。
这天两人逛了一小会,正在靠背走廊下,讨论清代建筑的不对称性和外国建筑的对称性的优劣时,管家找了过来,对他们说,「医生来了,说要给总长的伤口做例行复检。还有,宣副官手掌上的绷带应该也可以拆了。」
宣怀风松了一口气,「早该拆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一直缠着这几条烦人的东西,大不方便。」
白雪岚说,「你口口声声要我小心伤口,小心伤口,怎么你自己的伤口就这么马虎呢?」
宣怀风反驳道,「子弹打出来的伤,怎么可以和玻璃扎的伤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