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收回目光:“那其它人呢?”
太多想问的了,只是不知道从何问起,不过,看倪秋惠面色平和,她心下先定了几分:伤亡应该不大吧,如果太大的话,三妈的表情应该会……更凝重点?
倪秋惠在床边坐下,帮孟千姿把盖毯拉好,这才把相关的情形一一给她说了。
倪秋惠当时,汇合的是景茹司。
景茹司这头十三个人,死了四个,一个死在雪野人手上,后来被石虫子啃吃得只剩残肢了,三个滑进了冰血管。
由于那片坡地太诡异了,肉眼根本看不出哪里有问题,景茹司她们最后是绾绳攀壁,从山壁上绕过去的——这也是为什么一行人看见江炼三人要下坡时,拼命挥手阻止的原因。
冼琼花汇合了孟劲松,孟劲松这头原本八个人,死了一个,重伤一个,都是犯在石虫子手上。
何生知和史小海失散,后经证实,均已死亡,一个死于羊尸挂画处,一个被刑天人枭首。
这就是景茹司一行进山肠之后的人员伤亡简报,之前的八人队,基本可以算是全军覆没,所以折算下来,昆仑山一行,截止目前,十四死一重伤,轻伤那些,还都没计入。
倪秋惠叹气:“这种伤亡,几十年来都没有过,大姐心里也很不好受,说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要找段嬢嬢的尸体了——但这种事,没法说的。”
孟千姿沉默。
是啊,是没法说,山鬼家大业大,自诩传承和本事,结果老一辈曝尸荒野,都不去找收,自己人想不通,外人也会笑你窝囊。
找是没错的,但大家满怀期望出发时,想的无非是从犄角旮旯处、山缝雪堆下翻出段太婆的尸体,谁能想到会找进九曲回肠?
“那……三妈,你们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倪秋惠笑了笑:“这就要多谢你们了。”
这两拨人马,各自在山肠内摸索找路,阴差阳错,始终也没能实现汇合,不过好在,由于之前都蹚了刀流了血,对山肠的凶险有了认知,也就有了戒备,没再出现大的伤亡。
倪秋惠和景茹司她们,到过羊尸挂画处,看到了何生知的尸体、孟千姿的留书以及段太婆刻在门上的字,但那个时候,早已不是晨昏相割时,门内也已经没有门了,所以她们门内探身,也只能看到一口幽深的无底洞。
冼琼花一行则摸到了冰血管,好在倪秋惠见识了这一处的凶险,生怕后来者蹚刀,让人用夜光岩笔涂抹长绳,然后结在臂弓上射出,在那面坡地上方结了个特定形状、划分空间的交叉线网——冼琼花到时,交叉线其实都已经瘫落大半了,不排除是被石虫子啃咬断落的,但夜光和大体的线型还在,一看就知道是有危险,她当即后撤,没敢过那一处。
后来,就等到了“收肠”。
……
倪秋惠说:“你们那条路是真正的出路,跟我们所处的山肠还不一样,听江炼说,你们那条只是比较颠簸,可能是受到了收肠的波及,我们的……那才真正是在人肠子里翻呢。”
据她说,很突然的,那根山肠就开始颤动了,如果说先前还是微微蠕动,到后来,简直是搅动、翻动了。
而且,山肠开始从水平转为倾侧。
任谁都知道,这种情况,人会往低处滑的,而这儿的低处,意味着很多可怕的事情。
好在,山鬼到底是山鬼,应险能力比一般人强很多,山肠甫一出现动静,倪秋惠就命人结绳,把一行十几个人都连串在了一起,宛如一条巨大的蜈蚣,防止混乱中的失散。
再后来,山肠倾侧时,大家以匕首插攀石壁,行动一致,真如蜈蚣般往高处攀爬,当时情形也是混乱,有石块落下,有人失足,好在大家是连串在一起的,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还有成群的石虫子,哗啦呼啦,咔嚓咔嚓,潮水般自上头涌下,因为“避山兽”的威力尚在,遇到人时,它们便自动从两边分流,那场景,现在想想都还头皮发麻。
孟千姿喃喃:“这种石虫子,大概只能在山肠内存活,它们预感到山肠要收了,所以争先恐后,赶往更深处。”
倪秋惠喟叹:“是啊,当时它们拼命往下涌,我们拼命往上爬……想想也是好笑,各赶各的科场,各回各的家乡。”
正奋力爬着,前方十几米处,突然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崩裂声响。
孟千姿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攥住倪秋惠的手:“三妈,那又是……怎么了?”
倪秋惠笑,孟千姿从小就这样,爱听故事,也极易入戏,高荆鸿曾经说她:“咱们姿宝儿,给糖是骗不走的,漂亮衣服她也不稀罕,但谁给她讲个故事,没准就哄走了。”
她抽出手,紧攥成拳头,另一只手隔了段距离,虚覆在那个拳头上:“其实我后来想明白了,那个山头,是有两层嵌套,外面有个山壳,里头有个山核,那个核,就是收紧的山肠。”
“山壳上,本来就有九道入口,山肠舒展开的时候,九根肠,会联接到九个入口上,但收肠时,连接处就会断开。”
孟千姿一下子明白了:“你听到的断裂声响,就是那根肠的连接口,断开了?”
倪秋惠点头:“幸好当时离得不是很远,我望一眼就明白了,这根肠在扭动,那一截断口却纹丝不动,说明那边才是安全的。”
当时,倪秋惠也急红了眼,喝令大家拼死也要快爬:断裂处的缝隙尚小,但势必会越拉越大,大到一定程度的话,可就再也过不去了。
生死关头,没一个拖后腿的,所有人卯足了劲登攀,到断口时,两边的距离其实已经超过一个身位了,不过“蜈蚣”也是会腾跃的:在两位姑婆的喝令下,后半截的“蜈蚣身”拱起,奋力将前半截的人抛掷出去,而前段的两个人,也稳稳攀住了对面的断口。
现在回想起来,倪秋惠还心有余悸:“你是没看到,当时真是好险啊,那根山肠瞬间就缩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这一串‘蜈蚣人’悬空攀在断口上,说实在的,差点没攀住。”
毕竟一行十几个人呢,只靠前头那两三个,哪吃得住啊。
万幸的是,她把足够的人留在了外头:黄松他们一行二十来号人,都在洞口守着,听到里头巨变,黄松壮着胆子进来查看,恰好看到倪秋惠一行悬挂在断口、就快掉下去了,他赶紧扑上来抓住,又大吼着朝外嚷人,外头的人纷纷进来,就这么一个抓住一个,然后迅速挨个结绳,结队拔萝卜般,终于把倪秋惠这一串给稳住了。
说到这儿,倪秋惠感慨了句:“有些时候啊,真是差一秒快一分都不行,那时候,也幸亏我们这串在那吊着呢。”
都是山鬼,应急的手法是一样的,冼琼花她们同样结成了“蜈蚣人”,也同样向着高处急攀,但大概是她们的始发点太深了,到断口处时,那根山肠早已距离对应的那个断崖口太远了。
孟千姿听得冷汗都出来了:“然后,她们恰好看到了你们还吊着,就……”
倪秋惠微微颔首:“我们也向她们喊话了,让赶紧跳过来。”
怎么说呢,就跟空中飞人似的,冼琼花一行在颠扑扭转的山肠中觑准方位、角度,一个整齐划一的联合纵跃,抓住了倪秋惠这一头的“蜈蚣尾”。
要知道,冼琼花这头可是一共八个人啊,八个人的重量,飞纵过来,那势能非同小可,把所有人拉得急往下坠,上头拉人的人即便做足了准备,都瞬间被坠拉入崖下六七个。
崖上崖下,四十多号人连成了一长串,有一多半还在半空悬荡,直如进行着一场最凶险的拔河,下头的人使不上力,惊魂不定,上头的人则龇牙咧嘴,拼接吃奶的力气往上拽拉。
孟千姿呼吸都快连不上了,她抬手抹了把鼻尖渗出的细汗:“那不对啊,理论上是下头的人多啊?”
三妈和七妈她们,两串蜈蚣人加起来,大概有十八个,守在洞外的人有二十一二,原本是上头的人略占优势,但上头的人既被拉落下了六七个,双方力量陡然悬殊,怎么可能还能以少搏多呢?
倪秋惠看了她好一会,才揭晓答案:“你忘啦?我们还有好几头牦牛驮物资上山、也守在洞外呢,这种力气活,放着大块头不用,留着吃肉吗?”
孟千姿恍然,直到这时,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虚脱般倚回床头,仿佛这场命悬一线的角力,她也曾参与其中似的:“三妈,真是被你讲的,吓也吓掉半条命了。”
倪秋惠笑了笑,正要说什么,毡房内又是明暗一换,来人掀开帘子,人还没进屋,声音已经过来了:“三姐,既然大姐过来,我看我还是先走……”
孟千姿认出这声音了:“六妈?”
来的正是曲俏。
她没预备会听到孟千姿的声音,怔了一下,这才款款一笑,声音是惯常的温柔婉转:“千姿醒啦,之前雷都打不醒你,我也忘了该压低声音说话了。”
边说边走到床边,身段儿和姿态,像在台上时一样好看,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她双颊带粉,比前次见时多了好些妩媚。
不过刚刚那句话的信息量好大,孟千姿也顾不上跟曲俏寒暄,忙问倪秋惠:“怎么我大嬢嬢也要来吗?”
话要一句句说,倪秋惠不慌不忙,语调柔和:“刚忘记跟你说了,老四和劲松出去接大姐了,估计今明两天就到——段嬢嬢的尸体不是找着了吗,大姐等不及,说找的时候自己没出力,现在找着了,她不能还干坐着,加上这趟,山户伤亡不小,她也想过来看看。”
孟千姿是王座没错,但高荆鸿是山鬼中资历最老的,她过来,意义到底不一样。
倪秋惠说完这话,又回头看曲俏:“老六啊,你也不要死心眼,都好几年了,那件事,要么说开,要么放下吧——大姐这岁数,这身体,还能挺几年啊,这口气,你要跟她犟到死?”
曲俏眼圈一红:“也不是……”
孟千姿好奇:“什么事啊?”
她大嬢嬢和六妈,都不像小心眼的人啊,什么了不得的气,好几年了还揣心窝子上?
倪秋惠答非所问:“我是个出家人了,看得比从前更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强求呢,强求如攥水扑风,攥不紧、留不住,扑不着,水有水的去处,风有风的归向,来来去去,都是在咱们命里留影,随它吧,记得就好。”
孟千姿听不懂:“三妈,知道你悟性高,跟我们这种俗人说话,能不能通俗点?”
倪秋惠没吭声,目光却往门边溜了过去。
是江鹊桥,从门帘底下拱了进来,大概是任务达成,姿态中带点趾高气扬,还带了点不耐烦,像是在说:烦银!老支使人家做事儿!
但它身后,并没有跟着人。
倪秋惠的目光往门帘缝下瞅,果然,让她看见外头踱步的影子,还有一双想进来、脚尖却老旁挪的脚。
孟千姿循向看去,猜到了是江炼,颊上没来由一热,手在盖毯里揪毛拧疙瘩,脸上还要装着什么都没发觉,若无其事。
倪秋惠偏不让她如愿,拿胳膊肘碰了碰曲俏:“老六,你说他能在外头站多久?”
曲俏说:“不想跟咱们照面,能装着呢,上次,我跟老七和他走对面,他装着低头找东西,硬是跑了。”
倪秋惠说:“我没长角,也没爪子,他还怕被吓着?”
曲俏扑哧一笑:“谁知道,跟我们差着辈分,面皮薄吧。”
孟千姿还是不说话,盖毯里的那一处,快被她揪秃噜毛了。
倪秋惠看了她一眼,心里头蓦地一柔,想起刚把她抱养来时,那软乎乎的小粉团儿,好像只一溜眼的功夫,就这么大了。
越大,这命数就越难看透了,水有水的去处,风有风的归向,水去了,再看不见,风去了,也再摸不着。
她眼眶有点泛酸,一股子几不可察的叹息慢慢在胸臆间化开,伸手拉了下曲俏的衣角:“走吧老六,还有事做呢。”
江炼听到脚步声出来,赶紧绕到毡房一侧,目送着三、六两位姑婆走远,这才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屋。
一抬眼,便笑了。
孟千姿坐在床上,拥着盖毯,斜乜着眼打量着他。
江鹊桥立在帆布椅上,两只小眼有点翻白,好像在问:你磨叽啥呢,这么久才进来!
孟千姿故意问他:“我三妈和六妈刚出去,见到了吗?”
江炼惊讶:“是吗?没看见,我才过来。”
他在床边坐下,清了清嗓子,顿了会,伸手去握孟千姿的手。
孟千姿手指一蜷,他握了个空。
江炼没吭声,停了一停,又伸手去握。
江鹊桥的立在边上,小眼珠一会溜向这,一会溜向那,看一个要握,一个不让,一个偏要握,一个偏不让,男人的手宽厚,女人的手纤细,手指原来也能说话,一蜷一探,进退迎拒,那么多意味。
啊啊啊啊啊,握住了。
啊啊啊啊啊,还抱上了。
孟千姿和江炼闹了会,终于咯咯笑着伏进他怀里,江炼搂住她,一瞥眼看到江鹊桥看得目不转睛,想也不想,抬脚就把帆布椅踢转了个向。
江鹊桥没提防,一个跟头翻下了椅面,亏得爪子揪住了椅沿,倒挂着扑腾了会之后,终于又爬上椅面,气得毛发奓起。
这个过河拆桥的男人!
孟千姿对边上这段小插曲一无所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抬起头:“箱子带回来了?”
江炼笑:“能不带回来吗。”
“那美盈,现在怎么样?”
江炼笑笑:“不好说,我们不在的时候,美盈又发了两次病,手臂上添了四五道口子,箱子拿回来之后,她的伤口没再恶化,出的血也没再翻沸——究竟是不是能好彻底,我觉得还得再观察两天。”
孟千姿心中一动,坐直了身子。
这些日子,她和江炼已经很熟了,对他的微妙情绪,也很能察觉:总觉得,他不是那么太兴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江炼也不瞒她:“不是我,是神棍。咱们出来之后,到了有通讯的地方,他就兴高采烈,通知了他那几个朋友了,我看,就这两天,那几个人就快到了。”
孟千姿帮他转折:“但是……”
江炼苦笑:“但是,神棍打不开那口箱子。”
打不开?孟千姿一怔:“不是说什么烈火,血,就可以……”
没错,江炼帮她把话补全:“巴梅法师的预言,是烈火滚过沸腾着的血,可以打开机关的结扣,这两天,我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况美盈的血,滴进凤凰鸾结扣的刻纹处,确实是沸腾的,拿火去点,烈火也确实是“滚”过血面的,但滚完之后,箱子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怕烈火不够“烈”,他们还突发奇想,点了根凤凰翎,然而,点着的凤凰翎只是再次印证了之前的认知:凤凰翎是不怕火烧的。
而且,用凤凰翎点起的“烈火”,也没烈到哪儿去,箱子沉默如石,毫无异样。
江炼叹气:“可把神棍给郁闷坏了,揪着他的卷毛苦思冥想,现在又赖上环境了,说是空气污染、水污染,改变了况家人的体质,使得美盈的血不那么感应灵敏了。”
孟千姿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记得,况家做了四十口箱子?”
江炼点头:“况祖经手的,大概有一两口吧。”
“箱子做好了,是交给黄帝的,等于交货了?”
是啊,江炼看孟千姿:“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孟千姿答非所问:“你和神棍,都没用过密码箱吧?”
江炼的第一反应就是:你这瞧不起谁呢?
但一番追忆之后,爽快认怂:“是,人穷啊,我从小到大,哪有什么金贵的东西,值得塞密码箱呢?没用过这种高级货。”
孟千姿说:“我用过,从小就用,我手边常备密码箱,各种样式的都用过。有些密码箱是有初始密码的,到手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密码。还有的密码箱,是双重密码,出厂时,给你一个独特的密码,你再加一个,形成一套组合,组合密码,更难破。”
江炼慢慢咂摸出点味儿来了。
是啊,况祖是擅“以血为媒,开封箱器”,但如果用的只是况家人的血,这下订单的客户得多没安全感啊:我家的密码箱,你滴点血点个火就能开了,我的财产还能有保障吗?
他迟疑着说了句:“所以开箱,用的其实是另一个人的血?或者组合嵌套,需要美盈的血加另一个人的血?那这另一个人又是谁啊?”
孟千姿说了句:“这另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猜一下,当然,只是猜测啊——是谁,跟箱子有最深的羁绊,做梦都梦见在找箱子,从一露面开始,就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