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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孟千姿换了辆车,房车固然舒服,但实在hold不住接下来的路了,听路三明那意思,现在还算好的,最后那段路,别说这种四轮驱动suv了,连拖拉机都进不去——当地接待的山户还在想办法。

日暮时分,孟千姿见识到了这办法。

十一头骡子组成的骡帮。

赶骡子的农工有四个,来自广西百色,是被当地负责接待的山户重金从就近的工地上“挖”来的:据说大山里太狭窄崎岖,兴建工程的话大型机械根本施展不开,运送石子石料等等,只能依靠骡子这种最原始的运力。

车队到达时,十一头骡子一字儿排开,如待检阅,每头骡背上,除了留出坐人的位置外,都已经满载装备,骡脖子上还各挂两三双雨靴,滑稽而又好笑。

十一头骡子,只能坐十一个人,骡工为了省钱,甘愿卖力气不坐,那去掉孟千姿、江炼、神棍、路三明四个,就还能坐七个,这七个人,必须精明强干能办事,还得包括向导和医生,一番挑拣,辛辞自然被排除在外。

辛辞乐得不去,只把孟千姿该吃的药托给路三明,路三明捧着那药,如奉纶音,自觉肩上的担子又沉三分。

负责接待的山户姓皮名丘,人送诨号貔貅,此人长得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因为貔貅是能转灾化厄的吉瑞之兽,所以山户出任务时,多喜欢和他结队,图个吉利。

一见面,貔貅就向孟千姿检讨,说是知道来的人多,奈何骡子少,只能找到这几头了。

孟千姿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脚走、一定要坐骡子,不过也懒得问,人家这么安排,必有道理。

至于骡子不够,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山鬼办事,很少全员投入,一定会在后方留个后备的营地,那些剩下的人,正好留作备用——这样一旦出什么事,还能有个策应,省得像水鬼那样,一灭灭一窝子,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人能说得清楚。

江炼上骡子时,还担心骡子上已经驮了这么多东西了、不一定能应付得住,牵骡的人满不在乎,用蹩脚的普通话向他吹嘘:“我们在山下往山上运石子浇高压线杆,一次驮一方石子,有两百公斤呢,一天上下九趟都没事,你放宽心。”

……

一列骡队,就这么向着山内出发了,道路狭窄,没法并驾,只能单列行进,辛辞远远目送,觉得那队列越走越纤细,到得后来,像是一列蚂蚁没入莽莽苍山。

***

走到半程时,孟千姿就明白这骡子和雨靴的用处了。

去五百弄乡,并不需要翻山越岭,之前车队已经翻过太多山头了,这一片恰是个地势偏低的盆地,只不过是盆地上散落太多大粽子石山而已,而那些石山是没法爬的,只能在石山之间的“弄”穿行——现在是夏季末梢,这儿雨季刚过,地被泡得宛如沼泽,一脚下去,湿泥能齐到大腿根,那几个骡工已然宛如泥人,骡子也好不到哪去,四条腿都没在泥里,远远看去,像是只用肚腹浮在泥上游走的怪物。

打头的貔貅回头跟她解释:“现在还算好的,前一阵子雨太大,这弄全淹了,底下的漏斗眼下不去水,这些石头山跟淹在水里的岛似的。”

这道理,就跟家里的洗菜池子差不多:平时是可以下水的,但是水一大,或者下水口淤积的杂物一多,那口子就堵住了,得慢慢放水,或者动手去掏——大自然的积水放水,可比洗菜池子慢多了,但凡多泡上几天,那泥地就松软得不能看了。

貔貅怕孟千姿她们坐骡子无聊,还往后分发地图:“这个,是路老哥吩咐我做的,我们参考山谱资料,又根据段太婆上一趟来留下的那些照片,标注了可能的住户点,但不知道哪户是阎罗住的,实在打听不到了。”

纸张哗啦有声,一张张往后分发,颇似学堂里往后传试卷,那几个骡工一点都不好奇,只顾赶骡子走路:他们这骡帮,除了运石子外,也搭过不少视察工程的人,那些人嘴里聊的,什么绩效啊、考核啊、卫星图啊,尽是些他们听不懂、也不关心的。

后头的神棍往前头喊话:“那个皮……貔貅啊,段小姐当年为什么要去五百弄乡呢?”

貔貅见他喊话怪费劲的,就晃了晃手里的对讲机,神棍这才留意到,自己骑的这头骡背上也挂了一个,刚好奇地拿起来,就听到貔貅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段太婆当年,不是只去五百弄乡的,她那属于巡山,去了很多地方,只是到五百弄乡之后,不知怎么的,就结束了,没再往下走了。”

神棍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因为实在不会用这高级玩意儿。

还能因为什么啊,多半是遇到阎罗了吧。

***

最终到达五百弄乡时,天已黑透,每头骡背上都备了照明设备,还有手提式探照灯,那光打出去,可当真强劲,把周围一隅,照得如同白昼。

可是那一隅之外,黑得太过浓重了,这儿废弃之后,没有再开发,却像是比从未开发过还要原始,因为不长林木,所以没什么生物来栖,静得有些可怕,光柱打出去,不时被巨大而厚重的石块阻断,那就是峰丛粽子山了。

路三明硬着头皮向孟千姿建议:“孟小姐,你看,要么今晚先住下?”

他自觉这安排不是很到位,但即便是一大早赶骡子进来,走完这淤泥路、探完那些废弃的住户点,也要到晚上了,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来,这“住一晚”总是免不了的。

都到这了,那是肯定得住下的,孟千姿擎起探照灯往周围扫了一圈,这范围内有几幢房子,大多塌朽了,那些采石搭起来的,墙体倒还都完好,她吩咐路三明:“你派人四下看一圈,捡大的、比较牢的石头房子,大家凑合一晚吧。”

没想到的是,连这“凑合”都没机会。

前去查看的人回来说,因为这儿每到夏季就淤水被淹,这几十年下来,都不知道淹过多少次了,那些木头房子,自然已经朽得跟棉絮似的,即便是石头房子,内墙外墙都是一道道的水线,而且长满了石苔青藓,日积月累,新长的固然是密密麻麻布满墙面,那些泡烂了的,就堆在屋里,滑腻如浆,臭不可闻,即便硬着头皮清扫,那味儿也祛除不了,在屋里站个一时三刻都受不了,更别提是住一晚了。

这就棘手了,这儿的烂泥地虽比路上的要硬实些,但五十步笑百步,打地钉搭帐篷也不合适,与其窝窝囊囊夜不能寐地将就一晚,还不如打起精神来干活,孟千姿心一横:“都穿戴起来,做事吧,一鼓作气,出去了再好好休息。”

她套上雨靴,扎紧靴口,从骡背上滑了下来,其他人也纷纷下骡。

只不过,人可以熬夜干活,骡子走了这大半天了,可得好好休息,不然明儿返程够呛:几个骡工靠骡子赚钱,很是心疼牲口,当下就要拽骡子去饮水。

这种山间洼地,雨季一过,势必有大小水塘,远近而已,水塘的水虽脏,牲口是不在乎的,孟千姿让路三明挑两个身手好的人陪骡工一道去,说句不合适的话:山鬼出事,内部尚好解决,这种外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太棘手了。

剩下的人,也不分批了,这黑灯瞎火的,分批怕出事,都聚在一处,依着地图编号,一路去查看那些废弃的住户。

去了两个陪骡工的,孟千姿这头便剩了九个人,分工明确:貔貅和另一个孔武有力、名唤汤壮的,负责出力气,抬盖掀框,清理现场,孟千姿一行四个主要是查看,剩下三个,两人照明,一人从旁放哨。

一行人便这样,且走且看,但老实说,看不出什么异常的:这乡里的人搬走时,大多带走了家什,剩下的,多是不好带的大件,而那些床板朽桌什么的,即便大剌剌摊放着,又能看出什么端倪呢?

孟千姿有点沮丧,觉得这趟五百弄乡之行,多半是一场空忙,来了,只求个心安而已。

江炼瞅了个空子,上去跟她说:“别人都是搬走的,阎罗未必,他走得一定匆忙,应该剩下不少东西。”

孟千姿不看他,但总想呛他两句:“那不一定,没准他有老婆,他走了,老婆可以搬家啊。”

江炼笑:“阎罗那样,流落在外的,而且出逃时都……四五十岁了,还顾得上讨老婆?”

他回想了一下:没错,况家被劫杀是在四十年代,当时阎罗二三十岁的样子,六十年代出逃,怎么着都四十来岁了。

阎罗的出逃路上,还能伸发出爱情线?他有点接受不了。

孟千姿哼了一声:“段太婆的照片,有阎罗的那两张,他的穿着打扮,跟当地人毫无二致,也就是说,必然住了好多年了,如果不是那张脸,你会认出他是个外来的?”

“一个人想要隐藏身份,最大的伪装就是让自己面目模糊,跟周围的人保持一致,他一个外人,又一直当个老光棍,太惹人注意了——为什么不找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婆,伺候他,给他打理一切,以便他能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呢?”

这儿这么偏僻,住在这儿的人也必然是与世隔绝、不理外头形势,也压根不认识字的,阎罗想要遮掩自己、快速融入,最好的法子确实是跟一个当地女人凑成一对,这事对阎罗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江炼一愣,半晌才说了句:“也有道理。”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所以说,男人啊,都这样。”

说完,一仰头出去了,吩咐貔貅:“去下一间。”

江炼落在了后头,总觉得孟千姿这话余韵绵长,明着在说阎罗,暗里要敲打谁似的……

正想着,神棍撵上来,问他:“小炼炼,你说,阎罗来五百弄乡,是随便选了个好藏身的偏僻之地,还是特意来的呢?”

江炼也说不好。

下一间是幢石头房子,还没进门,就觉得腐臭味感人,貔貅提前给几人分发口罩,江炼刚戴上口罩,就察觉到,这周围起风了。

盆地地势低洼,风的来势向来汹汹,而且粽山耸峙,风刮过来,没法畅通无阻,频遭拦挡摩擦,难免发出怪声,深夜听来,怪瘆人的。

神棍奇道:“还真跟雅丹魔鬼城似的!”

路三明洋洋得意:“神先生,我还能骗你吗?这就是气流的摩擦震动,这才刚起风,你等着,风再大的时候,跟鬼哭神嚎似的。”

果然,几人进了屋,四下看过无甚斩获,正想出门时,又一股劲风袭来,这趟的风,比上一遭要强劲多了,连朽坏的屋顶都被连连掀起,四野八方,幽咽声顿起,直如万鬼齐哭,而且这声音,跟雅丹魔鬼城还不同:雅丹地处旷野,声音来得快去也快,粽子山却在洼地,声音四下萦绕,一浪接着一浪,孟千姿正觉头皮发麻,忽听到不远处,有惊骇怪叫声传来。

听那声音,必是某个骡工无疑了,孟千姿急喝了句:“怎么了?”

话音刚落,屋内屋外,两个声音一起应和:“我去看看。”

外头的是那个放哨的,他占了地利,话音未落,人就窜了出去。

里头的是貔貅,和绝大多数山户一样,总想在大佬面前表现表现,哪知一时情急,忘了地上腻滑,一踏之下,直直往旁侧摔了过去,双手急抓时,却又没实物可借手,直接就在墙上的湿苔上猛抓了一把,然后一路抓下,重重栽倒在地。

这时候,忽听腰上的对讲机响,是陪骡工的一个山户,在那头解释说:“没事没事,乡下人胆子小,本来就疑神疑鬼的,忽然听到风声,又一脚踩滑,鬼叫个不停,才被我喝住了。”

阖着是虚惊一场,孟千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头,貔貅又窘又愧,手里抓了把又腻又臭的,简直是思之欲呕。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只是摔得太结实了,刚一用力,又是一声痛哼,江炼离他最近,见状弯腰俯身,把手伸给他。

他对貔貅印象挺好,这人这么大块头,却是个腼腆斯文的性子,有点反差萌。

貔貅满怀感激,说了声“谢谢”,换了干净的那只手握住他的,就待借力站起。

哪知一握之下,这力没借上,江炼并没有拉他。

貔貅奇怪,抬头看江炼,就见江炼眉头紧皱,一直盯着石壁,俄顷喉结滚了滚,叫了声:“千姿。”

孟千姿闻声回头,一时间没看出玄虚,只看到苔藓壁上,一行接地抓痕,那是貔貅栽倒时,一路抓出来的。

江炼咽了口唾沫,语气有些激动:“灯光,赶紧把灯打过来,这石头上有刻痕。”

灯光立马就过来了,是有刻痕,就在貔貅抓下的苔藓某一处,非常无序,来来回回,像是有人用刀在反复刻画、试图挫磨掉什么东西。

孟千姿看了会,心头砰砰直跳,直觉有什么东西,就快被发现了。

她说了句:“把这面墙上的苔藓,都给我清干净。”

***

很快,这面墙上的苔藓就都被清拽掉了。

确实是有字,都集中在下半幅,那个高度,像是有人坐在小马扎上、对着墙,一笔一划刻出来的,然后长久瞪视、抓耳挠腮、苦苦思索。

而那些字,后来又都承受了挫刀的挫磨,应该是想毁去的,也的确成功毁掉了一些,但没毁掉的那些,因为苔藓深深附在了刻痕里,这么一清理,反而更加清楚了,更何况,有两盏射灯,自左右打在了那面墙上。

江炼一眼就能看清楚那些凌乱分布的字。

大禹。

涂山氏生启。

三过家门。

谁生了大禹?

孟千姿也看见这些字了,却愈加糊涂了:谁刻了这些字?阎罗吗?应该是,五百弄乡这种少数民族聚居地,应该找不到第二个会写汉字的吧,但阎罗,怎么研究起大禹治水来了?

正想着,听到神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

江炼看了他一会,低声说了句:“所有人都出去,别影响神棍。”

他拽着孟千姿出来。

孟千姿还是一头雾水,频频回望屋内:“干嘛啊,他怎么了?”

江炼喉头发干,觉得自己的手都有些轻微颤抖:“他可能就要想到些什么了,别影响他,给他空间。”

这样啊,孟千姿不吭声了,过了会,嘟嚷了句:“我怎么想不到。”

江炼失笑:“你嫉妒他这个吗?千姿,人家神棍可从来不嫉妒你能剖山、动山兽、伏山兽。”

“术业有专攻,他在那些玄异事里浸润了二三十年了,读的相关书籍比你多,经历的事也比你多,有些联系,只有他能勾连起来——反正他是你的莲瓣,有什么功劳算你的,揪死了别让这瓣花掉了就行。”

孟千姿想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听到神棍在屋内叫:“小炼炼?”

孟千姿和江炼对视了一眼,一起进了屋。

神棍还坐在地上,一只手颤微微扒在“大禹”那两个字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大禹治水的传说,你们都听过吧?”

孟千姿答了句:“听过啊。”

神棍转头看她:“讲讲看。”

又补充了句:“要具体,前因后果,要具体。”

孟千姿想了想:“就是上古时候,洪水泛滥,当时的皇帝是尧吧,他就任命大禹的父亲鲧治水,听说鲧用了息壤,只知道堵而不知道疏,治水失败,就被尧给杀了。”

神棍纠正他:“不对,杀鲧的是舜,当时,舜帝已经即位了。”

这有什么区别么,不都是皇帝吗,孟千姿满不在乎:“后来,舜又任命鲧的儿子大禹治水,大禹比鲧聪明,就治好啦。”

江炼在边上听着,听她眉飞色舞来一句“就治好啦”,不觉微笑,觉得她实在是可爱。

孟千姿自觉答得不错,看到石墙上的字,又主动添加了点:“大禹嘛,治水很努力,三过家门而不入,他老婆是涂山氏女,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是启,后来就不兴禅让制了,禹传子,家天下,这就是夏朝了。”

神棍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舜杀了鲧,跟大禹有杀父之仇,大禹为什么不恨他,还帮他治水呢?”

孟千姿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那当时……灾情严重,大禹一心为民,不计较个人恩怨呗。”

搁着是她,她估计自己会计较。

神棍说:“好。那我再问你,大禹是谁生的?”

孟千姿不假思索:“禹他妈生的啊。”

话音未落,就听边上江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千姿怒道:“有那么好笑吗?”

说到后来,自己也笑了,倒不是觉得自己错,而是觉得“禹是禹他妈生的”这话,说出来太搞笑了。

只有神棍没笑,他定定看着孟千姿,说了句:“不是的。”

“孟小姐,你对神话还不是那么清楚,神话传说里,从来没有提过大禹的母亲。神话里说,鲧被杀死在羽山,从他的肉骨里,孕育出了大禹。”

“而《山海经》的《海内经》是这么说的: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还有人说,那个复通腹,腹部。但不管是复生禹还是腹生禹,大禹都是鲧生的,而且,是死后生的。”

孟千姿愣了一下:“但是鲧,是大禹的父亲啊,父亲怎么能生孩子呢,还是死后生的。”

神棍说:“没错啊。可是,是什么让我们觉得只有母亲才能生孩子呢,最早的时候,如果父亲也能生呢?不对,不是父亲生,是自体繁殖,另一种繁衍方式,现代科学,不是还有克隆繁殖吗?鲧又生下了一个新的自己,所以,对于下令杀他的舜,并没有什么仇怨。”

江炼听得心下发凉,电光石火间,脱口说了句:“阎罗……”

神棍看向他,问了句:“大飞为什么会被吓疯?一般死人诈尸,是吓不到他的吧?为什么现场的尸体数量,跟找到的焦骨数量是一致的?那多出的神秘人又怎么解释呢?”

“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有没有可能是……阎罗生阎罗呢?老阎罗的尸骨还在,但新阎罗……已经孕育而生,而且,迅速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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