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铁王爷限定抉择的最后一日。
梁晨不知道鼠大师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灰鼠氏族会加入帝师征伐余廊的计划,还是留守驻地呢?
她知道氏族的情况并不乐观,牧民的牛羊数量虽然不少,但是一只只骨瘦如柴,只怕它们撑不过铁林严酷的冬天。
她逐渐适应了氏族的生活,早晨随同疫病巫女去参拜圣树,下午则呆在帷帐之中,在鼠大师的指导下,解决氏族的日常事务。
每天都会有许许多多人来到她的帐下。
有的时候,可能是一位家庭不幸的女人,她哭着对梁晨说:
“未来至高至大的黑天师,我的丈夫因为我生了个女儿,所以每天都打我骂我……我该怎么办?”
还有的时候,或许是一位对过世父母残留执念的年轻人。
“我阿爸和阿妈生前希望我能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武士,现在我做到了,整个部落没有人比我的枪法更准,可是,他们却看不到了,未来的黑天师啊,我怎么才能告诉他们?”
在人们看来,她就是未来氏族的领袖,随着她的威望日盛,人们愈发对她感到尊敬,而梁晨也与氏族的牧民建立起了感情。
她最终还是要回到林登万将军的事业中去的,可她如今却又对“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生活产生了那么一丝留恋。
人们之间没有歧视,虽然艰苦,但是人人平等,自由自在,不像那名为“文明”的黑暗世界。
梁晨坐在废弃大楼的窗户边缘,看着辽阔的草原,还有远方的群山和茂密的森林。
最令她触动的还是驻地不远处的大齿轮碑,大半埋藏于地下,裸露在外的齿轮上长满了青苔和无名的白花,即便是一位身高八尺的壮汉,站在齿轮碑下,也会显得无比渺小。
氏族的圣刻师常常在齿轮身上,雕刻出历代黑天师的肖像,它黄铜色金属表皮布满了抽象的人物花纹。
听部落的老人说,这块大齿轮是巨神兵的心脏,它不仅能庇护族群,还能沟通过去和未来。
因此人们认为黑天师们仙逝以后,灵魂都会附身在齿轮碑上,所以久而久之,这个宏伟的先民遗迹便成为了一处圣地。
人们献上了一颗巨型角鼠的头骨,足足有一人大,每天都会有许多牧民在头骨的眼窝里上香点烛。
梁晨不禁回想起了小时候的生活:
有一年氏族游牧到一座地下城市里,那里的建筑几乎都是用齿轮和发条建成的。
那时候,那个与她一起长大的男孩肖九还活着,他们常常喜欢到齿轮街上玩耍,模仿大人们的狩猎游戏。
有一次,肖九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一个异闻,说这里曾经有许多人居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有一天全都失踪了,有人怀疑是洞穴的尸鬼吃掉了他们,因为在一次玩耍的时候,肖九捡到了几根被咬断的人骨。
那时候她胆子很小,看到肖九拿着人骨头玩耍,她就会吓得哭鼻子,觉得那些尸鬼也会来吃掉她和肖九。
然后,男孩就会笑着安慰她:“尸鬼们才不会吃你呢。”
“真……真的吗?”梁晨抬起头,男孩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因为它们最怕光了。”
“光?”梁晨好奇地看着他。
肖九故意学着部落智者的样子,说:“良‘晨’美景,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阳光呀。”
她不禁小脸一红,“肖九!你在胡说什么啊!”
梁晨在齿轮街只生活了半年,但却留下了十足珍贵的回忆。
时至今日,看到齿轮石碑的时候,她不禁又回想起了那些往事。
她低声长叹。
原本,她计划着到余廊的谷地氏族那里报信,然后要求他们送她回到文明世界中去。
可是现在,她却开始担心灰鼠氏族会因此而遭受灭顶之灾。
很矛盾。
“喂,女娃娃,老夫总算找到你了,总算。”
鼠大师带着几瓶新调制的瘟疫酒,来到梁晨的身旁,他身上的机械繁杂而笨重,让他坐下的姿势显得十分笨拙。
“你瞧瞧这酒的颜色,漂亮得宛如翡翠……翡翠!”
鼠大师摇晃着酒瓶,那样子活似窃贼发现了闪闪亮的宝物。
“尝一尝?”他打开瓶塞,递到梁晨面前,“我在里面放了点灰鼠奶,嗯,灰鼠奶,它能够延年益寿,缓解衰老,其他部落的月影方士们最喜欢来和咱们交易这些宝贝。”
瓶口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好比是放了一年发酵的苹果汁。
梁晨却无所谓地接过瘟疫酒,尽管她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喝毒药,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碗毒药还真有一种能让人上瘾的潜质。
“嗯。”她举起酒瓶子,微微一笑,“我敬您,师父。”
可能是得到了她的夸奖,鼠大师得意洋洋地捏着胡须。
“你应该敬伟大的灰鼠氏族……至于老夫,不过是鼠群里一只快死的大老鼠,没什么可敬的,没什么。”
他边喝酒边说:“老夫打算未来在这里造一座工厂,专门生产这款瘟疫酒,这样,他们会乖乖用很多很多牛羊来跟咱们交换,很多很多!”
梁晨忽然间回想起铁王爷那天说过的话。
如果能够除掉鼠大师,那么他就会帮助她回到文明世界中去。
现在四下无人,或许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她下意识动了动藏在身后的匕首。
鼠大师浑然不在意。
他望着远方升腾起的炊烟,如同讲述故事的诵诗人,缓缓说道:
“我曾经是个部落的科学家,一直相信先民的玩意能够造福氏族。后来有一次,我在搞研究的时候,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嗯,惊天动地,那天晚上整个部落的人都以为老夫在放烟花。”
“倒霉的是,它把老夫的胳膊给炸没了,就像烧焦的羊腿一样,全身弄得乌七八焦。”鼠大师如同老顽童似地不停“嘿嘿”笑,“很他妈疼!我觉得自己就是烤全羊,准备没命啦,但是……”
“但是你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梁晨接道。
“没错,奇迹,奇迹!”鼠大师顿了顿,“你师父的师父救了我,我后来一连好几天昏迷不醒,在梦里,我梦到一面镜子,一面弥漫着深红色雾气的黑镜。”
“你没有问那黑镜,谁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吧?”梁晨微笑着说,她小时候很喜欢那些大人讲的童话故事。
“没有,但老夫问了镜子,我还能活多久。”
“它回答你了吗?”
“没有。”鼠大师揪了揪头发,“真的烦死啦,但是,那面镜子玩意说,老夫这一辈子肩负着一项使命,那就是等到‘引路人’的出现,出现!”
“引路人?”梁晨困惑道。
“嗯。你祖师爷说,终有一天,玄晖将会自长生天降临,归墟的大门也会开启,而引路人……”鼠大师故作神秘地说道,“便是为神明指引道路的人……指引。”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梁晨过去从未听说过“玄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怎样的神明。
“所以,你找到这位引路人了吗?”
“不知道。”鼠大师慢慢靠在了窗边,“我只知道,赤殇娘娘显然对老夫没有办法。并且,老夫还找到了自己的继承人,嘿,要是有一天,老夫也真正闭眼了,大概也能睡个好觉了,嗯,一觉不醒的那种。”
说着,他闭上了眼睛,只是梁晨不知道,他那只机械眼珠此时是否还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梁晨又一次将手握在了刀柄上。
她知道,鼠大师对她不差,可是鼠大师到底是一名军阀,他的存在只会带来战争和杀戮。
梁晨的内心备受煎熬。
她想要动手,可是良心却在不断地谴责她,拆穿她自私的借口——你不过是想回到文明世界去,仅此而已。
握着刀柄的手不停颤抖,她愈发感到苍白无力,不停在内心里说着道歉的话。
对不起。
梁晨咬紧牙关,终于,利刃的锋芒从刀鞘里显现了出来。
然而这时候,鼠大师却忽然间喃喃地说道:“女娃娃……你知道,当初老夫为什么要选择你吗?”
梁晨微微一怔。
“因为,你很像我家过世的女娃娃。”鼠大师说道。
她猛然间停止抽刀。
“那场破实验,让我变成了铁疙瘩,同时,也把老夫的女娃娃给带走啦。”鼠大师收敛了他那怪异的腔调,此刻他就好像是一位平凡的父亲,“她和你一样,都倔得像角鼠,嘿,她也能徒手把虎贲锐士揍得团团转,是真正的战士……战士!”
梁晨叹了口气,“你一定很爱她吧。”
“当然。”他将瘟疫酒一饮而尽,回答说,“这不是老夫选择你唯一的理由。老夫的鼻子很灵,特别灵,我在你身上,嗅到了神明的味道。”
鼠大师忽然睁开了眼,眼睛闪过一道微光。
“放心。神明选择了你,那么,你便是老夫的女儿。无论谁也好,哪怕是铁王爷,老夫就算如同角鼠一般,咬断他的蠢脑袋瓜子,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将你夺走,任何人……”
利刃悄然还鞘。
梁晨如同心虚的孩子,默默站了起来,逃离了鼠大师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