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内心复杂,喉间发苦,曾经他坚定地相信自己为了报仇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可当自己真的面对途中风雨时,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弱小,骨子里的懦弱一点也没有改变。
也不会改变。
裴祎忍不住“呸”了一声,道:“不走?等着他来杀你!?”她被阿丑死死拽着,进退不是,真想把对方一脚踢飞。
来不及了。
周无赖忽然出现在阿丑身后,眼看他就要对阿丑下手,裴祎脸色一沉,心里把阿丑骂了一顿!但骂归骂,人命关天她做不到坐视不理,她召出花鬼扇送了周无赖一道细而深的伤口!
周无赖被伤得不轻,裴祎速度极快,他躲都来不及躲,时隔几百年破面又再次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乃至更甚,裴祎比他们第一次对决的时候更加强大了,就连破面都忍不住惊叹于这位妖皇的成长速度。
裴祎又是反手一扇,将周无赖直接扇飞出去!
花鬼们感受到自家兄弟小贪面的气息,莫名其妙地躁动起来!仿佛是在劝他早日回归,毕竟兄弟们齐聚一堂的地方才是家!
周无赖感觉到体内的贪面鬼异常虚弱,心想贪面鬼怎么在这个关键时候掉链子了,他一时怒道:“你怎么回事!才被别人打了一下就受不住了?”
裴祎发现周无赖的话是对贪面鬼说的,她悠然地开口道:“小小花鬼,不过是白旭的看家犬罢了,再去修炼个四五百年,也不配做我裴祎的对手。”
周无赖不服,可又觉得害怕,刚刚他被裴祎这么一扇,要不是贪面鬼使出了十成十的劲替他挡下来,他现在早就去黄泉见他爹了!不过他也赌定了贪面鬼会这么做,毕竟寄主死了对他而言是有弊无利,贪面鬼可不会做这种赔了本的生意。
“你以为凡人之躯真的能镇住花鬼吗?”裴祎把玩着扇子,悠悠道。
周无赖没有回答,心里却莫名紧张起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后会是花鬼吃了他,还是他压住花鬼,为已所用。裴祎见他一脸懵的样子就知道他当初之所以被花鬼寄生,肯定是被对方忽悠了,她继续道:“就算你能一直给贪面鬼喂血,总有一天你也会被他蚕食干净,不过到时候他可不会稀罕你的这身凡胎肉体,他只会抽干你的血,榨干你最后的价值,然后去寻找下一个寄主,像你周无赖这样的人对花鬼来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微不足道。”
裴祎把话撂上,就怕对方听不懂还一头撞进去,周无赖瞳孔一震,但他终究不愿在对手面前示弱,就算是输,也要输得潇潇洒洒,他冷笑道:“那又怎样,至少我曾经赢过,我周无赖宁愿做个短命鬼,也不愿一辈子都被别人踩在脚下抬不起头来。”
周无赖含沙射影,阿丑感觉自己的自尊被狠狠扎了一刀,怒吼道:“疯子!你这个杀我全家的疯子!居然还有脸活着!”
周无赖根本没把他这只蝼蚁的话放在耳边,他此时的对手唯有裴祎一人。他被彻底惹怒了,样貌变得狰狞诡异,青筋凸起,眼眸泛红,他扑向裴祎身后的阿丑,想就此击杀对方,让裴祎被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深深折磨,他想阿丑死了裴祎的表情一定很是精彩,美人落泪最容易招人同情了。
裴祎手中的花鬼扇如刀刃出鞘,周无赖侧身一躲,逃过一劫,但花鬼扇极具灵性,几回合下来,周无赖少不了挨打,花鬼扇割得他皮开肉绽,温热的血顺着线条淌下来濡湿了他的衣服。
周无赖咬牙站起,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和裴祎大战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吃不消了,他被裴祎用冰针死死钉在墙上,动弹不得。周无赖痛到眼泪直流,他试图挣扎,可每动一下他都感觉到了冰针拉扯神经的疼。
贪面鬼看不下去,对周无赖道:“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别乱动,她现在还没有要取我性命的意思,你再挣扎两下惹怒了她可就不好了。”
周无赖表情扭曲,厉声斥道:“你给我闭嘴,要不是你这么没用,我至于这样吗!?真是白喂你这么多血!”
被周无赖这么一说,贪面鬼觉得面子挂不住,开口反驳,声调都抬高了几个度,气势逼人,道:“我的确打不过她,你以为你一个凡人就可以了吗?要不是你用着我的力量,你能和她打了这么久?恐怕一招都受不住吧?”
看着周无赖在那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自言自语,阿丑一头雾水,裴祎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对阿丑道:“走吧。”
她带着阿丑朝那间被锁住的房屋走去,在她要靠近房门时,锁头爬满寒冰,突然崩断,咚地一声重重掉落下来,寒丝浮起,又消散于空气中。
裴祎阔步而入,抬手点燃狱火,房间被照得通亮,屋内陈设一览无余。可阿丑却愣住了,房间里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床以外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兴许是房子太过空荡,他总觉得这里比外面还要凉爽,让他冒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可能!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
阿丑慌乱地四下寻找,可房间本来就大,且放置的东西少,有没有东西一目了然,根本无需大费周章,可阿丑就是不相信,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点东西来,周无赖费劲心思地将这屋子锁起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阿丑心急如焚,跪在地上抓着头发,裴祎轻垂眼眸盯着自己的手臂,笑道:“这间房子里的确有东西。”至少刚刚一进门,她就感到有些不舒服,但这种感觉微乎其微,以至于她自己都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的疑心作祟。
阿丑眼神空洞地回头看了一眼裴祎,猛然发现她的脖子和脸上接二连三地浮起一块块像纸张被火烧灼的痕迹,但灼痕转瞬即逝,就像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
裴祎垂下手,面部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白皙,她抬脚向前走去,边走边对阿丑道:“起来,站我身后去。”
阿丑乖乖起身躲在裴祎后面,裴祎召出花鬼扇朝墙面一甩,狱火被瞬间掐灭,四下漆黑,阿丑听着碎石落下的声音心里发颤,担心自己会不会还没报仇雪恨就被砸死在这里了。
墙面崩坏,黑暗中阿丑听见纸张簌簌落下的声音,他微微一怔,狱火忽又复燃,向飘落的符纸席卷而去,室内被火光照得耀目,虽然仅是短短一瞬,却如昙花一现般惊艳,阿丑看得目瞪口呆,仿佛置身红枫之境。
符纸在半空中被烧得连渣都不剩,只剩得零星几张得以幸免,狱火回到自己主人的身边,火苗疯狂地跳动起来,像极了想要得到夸赞的乖小孩。
裴祎神色冰冷,阿丑稍稍探出脑袋,惊讶着结巴道:“这不是……”
他哽咽着,怎么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裴祎侧首垂眸看着神情激动的阿丑,许久,他才道:“这是周父……”
裴祎远远地看着嵌在墙里的这具又老又皱的尸体,发现这具尸体也有和半夏,胖墩儿一样的伤口。
皆是同一人所为……
阿丑情绪失控,突然发疯尖叫,手乱扒着地面,一边哭一边朝那面墙爬去,跪在尸体面前放声大哭。
阿丑缩在地上抱头痛哭,裴祎挪开目光环视四周,她神情严肃,犹如在幽幽森林里狩猎的狼王,眼观四方耳听八方,最终用尖锐的利齿咬向猎物。
外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吼叫,没想到周无赖这人骨头这么硬,为了摆脱束缚,强行让冰针穿过自己的身体,他顶着血窟窿破门而入,身后拖了一地的血,看着不仅渗人,还十分狼狈。
他见到阿丑,仿佛被刺痛了神经,二话不说又朝阿丑那边抓去,阿丑此时伤心欲绝,反应迟钝,根本来不及躲闪。情急之下,他来不及思考,抓起地上的东西就朝周无赖扔过去,周无赖的手不偏不倚地伸了过来,符纸贴在他的手背上,滋滋作响烧出了焦味,皮上浓烟滚滚,周无赖疼得哇哇大叫,几近癫狂,倒在地上扭着身体。
花鬼觉醒,周无赖此时处于半人半鬼的状态,亏得那周无赖好歹是个人,不然花鬼早就被符纸燃起来了。
裴祎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扭得像蛆虫的周无赖,一时心中尘埃落定。
她是妖皇,符纸对她的伤害不过是隔靴搔痒,不足道也,但花鬼不同,他对符纸异常敏感。周无赖皱着脸,像是被什么折磨不堪,突然掀高自己的袖子,借着熊熊燃烧的狱火,裴祎看见他一整条手臂都是灼伤!
不是那张符纸所为,那张符纸对周无赖来说也没有这么大的伤害,只能说明这房间里肯定还有什么东西压制着贪面鬼。
周无赖红着眼睛,眼神不自觉地扫了一眼裴祎左手边的那堵墙,裴祎隐隐猜到什么,毫不犹豫地抛出花鬼扇又是一击,那墙面脆弱得就像琉璃瓦般破碎四溅,一团黑气随之奔涌而出,来势汹汹,直扑裴祎而去,花鬼扇灵敏地悬空一绕,直接把那团黑气打得神形俱散,灰飞烟灭。
周无赖见状如发疯的野兽,手脚并用冲向裴祎,他心知自己打不过她,但只要能阻止她就够了!
花鬼扇迅速迂回护主,不料身后有人拉住了裴祎,一条细长的藤蔓啪的一声将周无赖抽了出去,他的脸上顿时被抽出一道血淋淋的伤,伤口火辣辣地发疼,他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脸,掌心尽是一片湿润,他被抽得晕头转向,还没有缓过来,藤蔓便破土而出,将他高高缠起,毫不犹豫往墙外重重一抛,惹得尘埃飞扬。
裴祎听着这动静不小,身上泛起鸡皮疙瘩,她抬手收起花鬼扇,顺势挣开崔堇然抓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虽然她不知道崔堇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对于他来说,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又吃饱撑着来这附近散步了?”裴祎微微昂首,侧着脑袋看向身后的崔堇然。
狱火的光落在裴祎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多了些透明的美,睫毛如羽毛般一颤一颤地挠在对方心上。
“闲着无事,来找裴公子聊天散心。”崔堇然悠然道。
裴祎收回目光,看向那面被打碎的墙,没想到里面居然还嵌着东西,而且是一座棺材,棺木上有人用鲜血写了一些潦草的符号和文字,裴祎看着眼熟,觉得和符纸上的图文有几分相似。
裴祎道:“你裴公子无暇闲聊。”
语落,她抛出花鬼扇,力度不大不小,正好直接打裂棺材盖,木板晃了几下,哐当落地,棺内的符纸被灌进来的风吹得四散而飞。
崔堇然淡然地捡起一张符纸拿起来瞧了瞧。裴祎看了他一眼,敏锐地注意到崔堇然拿起符纸的过程中一点不良反应都没有。
所以他不是妖。
但裴祎并不在意,她想起跪地的阿丑,催动妖术,将聚起的符纸通通给了阿丑,道:“拿着保命。”
阿丑还浸在悲伤里走不出来,他啜泣着点点头,心里无奈,平日里他见到这东西都是避而远之的,但如今为了活下去,为了报仇,他只能屏除内心的芥蒂,收起这些符纸。
棺材里的年轻尸体跌落在地,裴祎走近了看,感觉尸体的面相格外熟悉,但她又想不起来这是谁的脸。尸体暴露在空气中,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尸体就开始了腐烂,裴祎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尸体的颈脖处已经出现了尸斑,以不可遏制之势疯狂乱长,裴祎缓过神,才知道原来刚刚冲出来的鬼气是用来保存尸体的。
看来此人和周无赖的关系不一般。
其它两人也一起围上来,裴祎看得认真,没有注意到崔堇然就凑在她的身边,看着尸体就要腐坏了,她心有抽丝剥茧之意,不从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誓不罢休。
裴祎左瞧右看,发现这具尸体的发丝上有凝固的血迹,她用手轻轻拨开对方的头发,尸体的头上那块结痂了的伤口映入眼帘。她想了想,又感觉不对,一时入神,自言自语嗫嚅起来,“不会是林家主的尸体吧……”
阿丑误解了她的意思,答道:“不会吧,这具尸体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阿丑有所发现,突然指着尸体脖子上佩戴的玉石惊道:“这块玉,周无赖身上也有一块!”
裴祎仅是扫视一眼,却了然于心,她目光下移,看向对方腰间的那枚玉佩,脑子里浮光掠影,一一回忆起这几个月里见过的人,半响过后,终于拨云见日。
这具尸体……
长得周无赖啊!
她没有说出来,不想阿丑咿呀鬼叫地打乱她的思路,她小心地将尸体翻了个身,撩起对方盖在后颈的头发,随即见到的是一块墨团状的不规则胎记。
裴祎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不可能。
三人一起离开了周氏府邸,裴祎示意阿丑走在中间,阿丑无奈,但也只能应下来,一路上他偷偷看看裴祎又偷偷看看崔堇然,夹在他们二人中间让他压力倍增,他话都不敢说一句,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已是午夜时分,街道空荡荡的,灯火熹微,夜风徐徐迎面而来,吹得裴祎的发丝凌乱飘舞。裴祎在三人之中是最矮的那位,阿丑次之,崔堇然最高,他们三人站在一起形如台阶,虽然滑稽,却又不失严肃。
裴祎开口,打破沉闷,她问阿丑,道:“你对周家和林家了解多少?”
裴祎对这些家族之事并不了解,只能询问别人,她总是觉得周家和林家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阿丑有些为难,道:“其实这些大家族的事情我一仆人也不太了解,只是偶尔听别人八卦一下而已。”
裴祎笑了笑,试图不要让阿丑感到有压力,她温声道:“听过多少说多少。”
阿丑细细回想,随后道:“我听说林家主有两个儿子,但是他似乎更疼爱兄长一些,半年前他在五十寿宴上喝醉了酒,还说要把家主之位传给老大呢。”
这种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多多少少会割裂兄弟感情,裴祎觉得讽刺又好笑,也不知道林家主是怎么想的。
“那你觉得这两兄弟怎么样?”裴祎追问道。
“兄长林添舒还好一些,弟弟林萧泽简直和恶霸没什么区别,持强凌弱,烧杀抢掠他什么没做过!?”
“怎么说?”裴祎脑袋一歪,看起来有些疲惫了,她眼睛微微泛酸,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风吹的,总而言之她烦得很。
阿丑愤恨地说道:“周无赖。在他还是木匠儿子的时候,林家那小崽子看上了他的姊姊,还把他姊姊的肚子搞大了!”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居然忍不住哽咽起来,阿丑今晚哭了太多次,眼睛发涨红肿,可他不甘心,于是咬了咬牙,继续道:“后来那王八蛋叫家仆过来把他姊姊拖到胡同里打死了……”
阿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声若蚊呐,像是在同情周无赖的遭遇,他说上了头,便如同开了闸的水阀,滔滔如水般将往事娓娓道来。
“周无赖的母亲受不了自己的女儿受这等屈辱,伤心欲绝之下在家里悬梁自尽,周无赖想去讨个公道,结果林家小崽子扒光了他衣服,并强迫他叼着掉地的馒头从巷头爬到巷尾!”
崔堇然闻言心里一颤,不自觉地看向裴祎,裴祎垂下眼眸,面上毫无波澜,只道:“是个可怜人。”说完,裴祎自嘲地笑了一下,听阿丑说起周无赖的母亲,她不免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年也是不堪女儿受屈辱,结果一尸两命。
她觉得自己是害死亲人的凶手!是个坏人!
裴祎有些委屈,她想哭,但她不能,只好让自己不去多想。
不想就不会难受,不会愧疚了。
就这样……
一身罪孽,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