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赖闻言冷哼一声,嘴里哼着悠悠小曲,他方才一顿“饭饱”,现在觉得精神充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忽然一个闪影出现裴祎身后,只想也把她吃掉!
吃掉妖皇,他贪念之破面一定会名垂青史!届时,妖皇宫算什么东西,当他的便所都不配,他要建一座比妖皇宫更宏伟,更气派的宫殿!
裴祎召出沧溯剑横向挥去,电光石火间,破面消失不见,随之病态狂笑,声音扫荡整个庭院,他站在台阶上,伸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露出的花鬼红纹,他感到满意,这种力量,这种速度才配与妖皇一战!他攥起拳头,一拳砸在身旁的圆柱上,柱子拦腰折断,石屑落了一地,他看着裴祎,就像他在修罗关第一次与她见面时那样,眼神里尽是不屑,就连羞辱她都觉得是一件自降身份的事情,可他实在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被踩进泥潭里狠狠蹂|躏的怪小孩,有朝一日居然掀翻了修罗关,手刃了妖皇白旭。
四百年对于长生的神明鬼怪来说,仅是短短一瞬,犹在弹指之间,故人久别重逢,他绝得眼前的这人好像一点都没变,依旧左手执剑,可他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起初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现在终于明了,他印象中的小妖皇,应该是杀气凛然,无牵无挂,是个死神一般的存在,而今天,她却有了温度,就像茫茫冰原上,照进了一抹破晓的曙光。
什么破玩意!?破面看着只想哈哈大笑!
他讥讽道:“小丫头,人间太暖把你捂热了吗?”
裴祎没有答话,暗暗握紧沧溯,这一幕被破面抓了个正着,他扫了一眼她的左手,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身上泛起鸡皮疙瘩,四百年前修罗关崩坏的那个夜晚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裴祎手持长剑,杀红了眼的模样,他亲眼目睹白旭被对方捅得鲜血狂涌,最后变成面目全非的烂肉,想到这些,他心中恨意翻涌,过往种下的恐惧一散而空,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手里的那把白剑,毕竟他的其他五位兄弟也是败在这把破剑上的!
裴祎悠然道:“春色醉眼,何不同游?”
“人类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破面抱起手臂,就像一位长辈在教育自家的野孩子,他啐了一口,道:“人一旦有了牵挂,往上爬就注定会拌脚。人都是一群恶心的牲畜,他们会背叛,会算计,会勾心斗角!”
裴祎一脸满不在意,最龌|龊,最邪恶的修罗关她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是她没有见过的,想到这里,她还真得好好“感谢”当初将她送进修罗关的宿臾,否则她还真见识不到人性的复杂与脆弱。
但纵使见过那些不堪,裴祎还是相信人性也有美好的一面。
她想起往事,释然一笑,她第一次来到人间时浑身脏兮兮的,不少路人都把她当做小乞丐,觉得这孩子可怜得很,她走在路上觉得脚步轻飘飘的,明明是晴空万里,人人踏春闲游,有说有笑,她却觉得她眼里的世界是一片灰蒙黯淡。恰逢有奢美华丽的马车驰过,停在一边,一位面容皎洁的女子下车,那会裴祎饿得昏昏沉沉,对方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记得对方递给她一袋芝麻糖。
裴祎很久没有吃过糖了,也已经忘记了甜是什么感觉。
有时候正事因为失去了太多,痛苦了太久,才会发现原来所有的疼痛早已失去了色彩,她是踩着别人的尸骨一路向前的漂泊客,穿过漫漫长夜却始终不得拨云见日,窥见明光。锋利的刀枪不足以让她俯首,厮杀的游戏不足以让她畏惧,可一点点芝麻糖竟烫穿了她,让她在喧闹的人群中忍不住潸然落泪。
破面哈哈大笑,他抬起手指抹掉眼角的血渍,却只会越抹越脏,他道:“脏就是脏,一个人有罪,怎么也赎不清。”他看了一眼裴祎那张白净的脸,道:“就像有些人,表面一尘不染跟个仙儿似的,实则身子早就烂穿了。”
俞安则……
破面觉得这个名字真可笑,一听就知道取名的人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平安顺遂。他也算是半个看着这位“俞安则”长大的人,当年她在修罗关,被人摁在潲水桶里,泼屎泼尿的事都经历过,前妖皇白旭还曾把她压在身下宠幸一番,事后又想起她是宿臾的学生,心里觉得恶心,出手把她打得半死。
他觉得这小孩真好玩,就像蜚蠊一样,即使到了又脏又臭的环境都能生存。那时候他和其他花鬼兄弟一起动不动就去欺负这孩子,为的就是等她终于支撑不下去了,自我了断退出这场厮杀的游戏,可没想到有一天这女娃娃狗急跳墙,一刀捅死了白旭,屠了黑花斑疮蛇,还囚禁了他的兄弟!他虽然逃过一劫,却如同被放逐远方,不敢踏足冥疆,只能窝在鸟不拉屎的人间。
现在只能说是冤家路窄,二人居然撞上了。
破面揭她的疤,裴祎却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她那点本就少得可怜的自尊早就在修罗关被践踏殆尽了,她承认也接受自己的平凡和不堪。
就像阿丑说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这句话听起来老套,裴祎却知道它字字沉重,对于一个被捅烂了的人来说,它更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子,要自己动手才能剜去伤疤。
“你在害怕。”破面道:“不然的话,为什么不敢告诉世人你叫‘俞安则’。”
裴祎完全不被对方激怒,她淡然道:“这不重要。”语落,她冷哼一声,似是讥讽,道:“你又何尝不是在害怕,不然为什么要对林家做斩草除根的事呢。”
破面被人说“害怕”,心里十分不爽,他反驳道:“你最好搞清楚,是林家主逼死了他的大儿子,小家伙才把我放出来求我为他兄长报仇的。”
裴祎嗤笑一声,一语道破,道:“你怕被林家抛弃,没人需要你破面,你比谁都害怕。”
“林家的崛起我本是头号功臣,当初我帮助林氏三代人,他们那些早已入土的老子个个把我当神仙供着。”破面越说越激动,眼睛发红,他顶着周无赖那张斯文清秀的脸说话,却面容扭曲,狰狞得可怕,他继续道:“原本一切都好好的,谁知有天突然来了个臭道士说我是鬼祟,之后我就感觉到林家主对我的态度都变了!一切都变了!但我还是不相信,毕竟我帮助了林氏,他们应该对我感恩戴德!臣服在我的脚下!可现实就是,就因为一句话!那个臭道士的一句话!他们就对我避如蛇蝎!林家主还请法师过来把我封在了一个小木盒里,试图让臭法师驱散我!你知道我那时候的感受吗!”
裴祎眼眸涣散,随之一笑,说起来,她自己就是破面口中的“臭道士”,当初是她将破面拉下欺人的“神坛”,那么今天,也应该由她来亲手了结他才是,有始有终,这才算圆满。
裴祎这么想着。
人嘛,不过就是喜之则爱,厌之则避。
破面以为裴祎在嘲讽自己,他有些可怜地道:“你觉得我恶心?谁不恶心呢……”他睨着裴祎,继续道:“都说虎毒不食子,林家主却因为忌惮自己的儿子对其动手,说白了,就是担心自己的儿子威胁到他的地位。”
“小家伙告诉我他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已经把传家玉交给了兄长。”破面朝地上淬了一口,就像啐在林家主身上那般解气,他道:“那老头不过是为了摸清那傻小子的心思,没想到他那么蠢,就这么接下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心思全被他老爹看穿了,结果惹来了杀身之祸!”
破面从小就是白旭手下的六花鬼之一,势必一生效忠白旭,不敢多想自己的人生,他虽然无妻无子,却觉得林家主恶心至极,他嫌弃道:“自己的傻儿子也下得去手,真他娘的恶心。”
“当年妖皇大薨,我等就该随其陪葬,如今我兄弟被你封印囚禁,独留我一人苟活于世四百余年。”他手里握着双镰,道:“我活着不为自己,只为替妖皇大人报仇雪恨,手刃逆贼!”
语落,他冲向裴祎,他方才饮足了血,实力都上了好几个档次,身手疾速,裴祎抬起沧溯抵挡,刀剑叮当碰撞,锋芒错乱,破面看着裴祎就来气,她怒道:“我讨厌你的目中无人!”
裴祎微微蹙眉,快如流星地挥剑一斩,一手将破面打了出去,破面虽然抬起双廉挡住了那一击,但他还是觉得十分吃力,双手被裴祎的剑震得发麻。
他暗暗活动了一下手腕,苦笑一声,他杀了百余人,还是无法改变实力悬殊的事实。
裴祎的剑法快而准,让破面摸不着头脑,只能处于被动状态,丝毫没有进攻的机会,他现在只能挡一招是一招,可裴祎似是掐准了他这一点,剑身一转,挥剑而过,送了他两道伤口。
他甩出双廉卷向裴祎,裴祎轻身一跃,落地时踩点一脚踩中镰面,她的速度快得可怕,破面仅能看到白影一闪而过,宛若雷光,再见时裴祎已经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肩膀。
那双廉和花鬼扇一样极具灵性,不消片刻又杀了回来,裴祎听到了破风之声,松开剑柄,甩手抛出花鬼扇!
红刃打碎了一地的冷光,火花迸溅,花鬼扇纵使被双刃夹击也毫不示弱,反而越杀越凶,越杀越猛,逼得双镰锋芒尽失。花鬼扇如同渴血的狼匹,疯了似地砍去,原本尚存一气的双镰被红刃拦腰斩断,咣当落地犹如废铁。
裴祎眼眸一转,余光扫了一眼地面那堆事物,她又看了一眼口吐鲜血,面色苍白的破面,他现在虽然借着周无赖的身体,可周无赖的意识早就被他占去,现在,眼前这个“周无赖”不同于之前的半人半鬼,他现在是完完全全的破面。
她抬手将剑拔出,破面吃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剑身擦着他血肉,但他仅是眉头一皱,咬紧牙关。
裴祎的剑挂着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她笑了一下,带着些许得意,冷声道:“胜负已分,我赢了。”
破面睨着眸子看着她,神色虚弱地冷笑一声,受了这几剑,他万已经没有逆风翻盘的机会了。
他身上的花鬼纹愈发猩红。
裴祎在降服他!
“不!不!!!”破面脸色骤变,如同疯子一般扯着嗓子乱叫!他感觉他的身体在肢解!
他想逃!他不想就此被擒住!
他要逃!他还没为白旭报仇!
可是来不及了,他刚刚冲出几步,就被无形的冰罩活活弹了回去,额头撞得红肿,他倒在地上,看着花鬼扇悬浮在他的头上方,扇面红得诡异,仿佛在为他的到来而感到兴奋!
破面看着周无赖身体发散而出的黑气通通吸向花鬼扇,他感觉自己愈发透明虚弱,意识就像溢出水一样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不甘心!面朝苍穹撕心裂肺地咆哮一声,那些仇那些怨堵在他的胸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周无赖身上的花鬼纹褪去,回归本我。他脸色还是那样的苍白,神色依旧木讷。他仰首看着隐隐散着黑气的花鬼扇,不由得苦笑一声,方才他的意识虽然被破面锁住,但发生了什么他还是一清二楚的。
周无赖无动于衷,看着裴祎收回花鬼扇,至于破面今后如何,他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啐了一口血沫,喉间的腥味淡了点。他明明受了伤,却欣然一笑,心里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他觉得今天的一切是自己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就算流尽了血,也洗刷不掉他的一身罪孽。
林添舒从小就被别人盯紧,被别人寄予厚望,他不敢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也不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他是林家大公子,得顺着父亲指的方向一路走到黑,和兄长不同,林萧泽的母亲当年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似乎对他有所顾忌,所以“周无赖”从小就不被重视,他好玩,夫子也不过训他两句罢了,他不学无术,也没有这么多人围着,没人管他,在意他,父亲又常年在外,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见大哥,似乎根本不记得有他这个孩子。
他也曾嫉妒过大哥,可是无论如何,大哥始终都是他最爱的亲人,他不舍得大哥就这么死去,他觉得以大哥的才华定能年纪轻轻大展风华,可遗憾的是,大哥死了,所有的幻想一夜之间破碎,散了一地,卷入风尘,沾了泥巴。
姣好事物,也得有人来观赏,才算是美满。
周无赖捂着发痛的胸口。他原本想替大哥报仇后就拿着钱离开清水镇,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了却残生,可他不甘心,他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凭什么去受这个苦。他现在才发现,原来从他放出破面的那一刻,早已没了回头路。
“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周无赖仰天苦笑,他缓缓站起身子,面向裴祎,话却是对破面说的,他道:“你就是喝人血的鬼祟,一直都是!”
贪面鬼的魂体被封印在花鬼扇中,听到这句话时,心里莫名有些难受,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找了块地盘腿坐下,眼睛望着这片黑色的茫茫大海发着呆,他不仅感叹原来花鬼扇内部的世界是这样子的,和修罗关也没什么两样,就连月亮都是红色的,看不到星星,只有大片的云朵在天上飘着,这样一看,倒像是一处为他们几个量身定做的监狱。
花鬼们见有新兄弟来了又喜又悲的,其他几个人跑到后面小声嘀咕,商讨大事。
“这位兄弟怎么回事啊,哈?一进来就脸色这么臭,一副像我们欠了他的样子!”
“呸!有谁进来的时候是开心的,你当初进来的时候还哭了七天七夜呢!你哪只眼睛看到他脸色难看了!哦,不,我忽略了你只有一只眼睛!”
“你说什么!?”
二人差点打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别大眼瞪小眼了,兄弟们都来齐了,这个顺序是不是该改一下了啊?”
其他四只花鬼闻言皆是一阵欢呼,有提议按被降伏时间先后排位,有提议按身高来排位,也有提议按体重来排位,按花鬼纹自身颜色的深浅来排位,按实力来排……
他们甚至还打了一架,总之被落在另一边的贪面鬼最可怜,吃了个大亏,莫名其妙就被安排为花鬼中的“老六”!他心情不好,也不在乎这个,于是只是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接受了这份被踩烂的命运。
“老六怎么了这是?”
“哎呀哎呀,就是刚进来心情不好啦!谁不是呢!”
“对啊,我也觉得是!过几天习惯了就好啦,不是还有我们这几个兄弟嘛!不像我,刚来的时候这里只有我一人。”
“得了吧你,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第一只被降伏的花鬼似的!!”
“那你这个第二位来的有好到了哪去啊!起码我比你先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呢!”
贪面鬼眉头紧蹙,神色伤感,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躲到一处偷偷抹眼泪,林二这么说他,他明明应该生气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现在只想大哭一场。
他又被抛弃了。
周无赖突然冲了出去,裴祎以为他要逃走,抬脚跟上,待裴祎追到门口时,却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这小伙子怎么回事啊?流了这么多血。”
“他好像脑子有点问题嘞,我方才看到有马车朝他这边驶来,我还叫他先别过去,可是他就是不听劝啊,一直往前冲,然后就被撞成这样了!”
“话说是谁把他撞成这样的啊!”
“不知道啊,那辆马车撞了人之后还一直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呢!”
“哎呀,这不是周府的周烨公子吗!”
“你认得?”
“长得挺俊气的,听说他还没娶妻生子呢,前几天还见他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这样子了!?”
“这种事谁知道呢。”
裴祎闻言后钻入人群,却周无赖躺在地上,身后那片血滩向四周扩大蔓延,他双眼直直地瞪着天空,此时正直黄昏,一抹残阳映入瞳孔,他整个人神色可怖,却又是如此苍白无力。
四处寻找裴祎的黄如炼侧身挤入,他跑上前扯了扯她的白衣袖子。裴祎被黄如炼带到一边,着急地道:“姐姐……阿丑哥出事了。”
黄如炼低着头说明事情经过,他心里愧疚,不敢看着裴祎,道:“他今天不知道怎么的,饭也不吃,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突然说什么‘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然后他就走出去了,我原本担心他还想跟他一起去的,可是他说他只是心情不好想出去走走,一会就会回来,而刚刚崔府的家仆在江边发现了阿丑哥。家仆说阿丑哥已经死了……”
裴祎没有说话,昨天还跟她说要向前看的人,今天就这么走了。
她有点难过。
她站在远离喧闹的一角,冷风肆意拍打着她,良久过后,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周无赖,他还是那般绝望空洞,她忽然想到,或许阿丑被欺负的时候,失去亲人的时候,选择结束生命的时候,也是这般痛苦,乃至更甚。
她嘴角微扬,喉间发苦。
真是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