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挨着裴祎的脑袋,他们已经等了一个时辰,长岱在她身后来回踱步,越走越气,他急了,上前对裴祎说道:“公子,那家仆该不会卷了钱走人吧,我这就把这破门踹开,我们直接闯进去就是,这么低三下四干什么!”
语落,长岱真的一脚踹在木门上,门闩被撞得哐哐作响,裴祎没有阻止他,她也等着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睡觉去,她抬起冰冷的手,捻下一朵梅花,红艳灼目,梅香沁人,缕缕绕指尖,思绪接天莲叶,她忽地想起新雨衔后,烟江平阔,杏花潮湿,远人携一段酒香,悠悠而来。
裴祎看着覆在梅花上的白雪皑皑,失神道:“霜雪压枝,红梅姣姣。”
长岱听到裴祎说话,但就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他见裴祎冻得脸色苍白,道:“公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裴祎摇摇头,随即听到隐隐踩雪声,她眼眸一转,将一朵梅花藏于袖中,对长岱道:“我们再等等。”
果不其然,刚刚跑回去的家仆回来开了门,他喘着气,弓着腰,扶着膝盖对他们二人道:“霍公子已备好茶水,还请二人移步堂屋。”
霍远程坐在太师椅上,身戴金银珠宝,意气风发,他鹅黄色华衣上的水纹每一针皆由金线绣成,做工极为繁琐,无不考验着绣娘的手艺。他看着裴祎和长岱,嘴角轻轻一扬,像在讽他们二人,但他还是把礼仪做足了,拱手对她们二人颔首行礼。
长岱有些犹豫,毕竟与妖皇同行而坐未免不合礼数,他愣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是裴祎看穿他的顾虑,眼睛瞥了一眼身旁的空位,若无其事地道:“坐吧。”
得到了妖皇的命令,长岱才安心坐下。仆人上来沏茶,斟好一杯递到裴祎面前,霍远程比了个“请”的手势,随后问道:“不知裴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霍远程一脸春风笑意,更像是做学问的文人雅士,裴祎抬眸,发现对方的脖子处露出一块红紫色痕迹,她目光上移,看着对方硬气的面庞。霍远程不像崔堇然和黄如炼等人年少有为,他三十有五才锻筑神骨,得以肉身不灭,都说男人三十一枝花,霍远程虽然成功晚了些,但怎么说也是卡在了魅力四射的年纪,因此下凡祸害无辜姑娘家得心应手,畅通无阻。
长岱不淡定了,眼尖好奇地指着那块痕迹,问道:“霍公子,您这脖子是怎么了?好像受伤了?”
裴祎闻言匿笑,等着看霍远程如何为自己作解。霍远程脸露尴尬之色,谄笑道:“刮痧,刮痧,最近入冬了身体有些不适。”说完,他还应景地咳了两声,在裴祎看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长岱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我见公子穿得少,以为公子身体好。”
霍远程被夸得心花怒放,想起方才与卓萤的床笫之欢就欲望蓬勃,他甩甩手,乐着道:“没办法,老了,不像当年了。”
霍远程习惯性地摩挲着手指,却落了空,霎时如大梦初醒,心里感觉有些失落,有美人还在床上等着他,他根本不想与他们二人浪费时间,于是直奔用意而去,他道:“话说回来,裴公子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还东西。”裴祎笑了笑,霍远程的一举一动她都抓得死死的,她先拿出那枚玉戒指轻轻放在了桌面上,试探道:“几日前我上街拾到了这个,街边商贩告诉我这可能是霍公子您的,所以今日前来完璧归赵。”
长岱闻言一脸嫌弃,他能理解裴祎避着吴韵儿的命案所以想法子骗霍远程,可他觉得自家主子谎撒也太没有水平了吧,谁信啊!?
“唉!”霍远程失而复得,心中一喜,捡起戒指娴熟地戴了回去,随后像往常一般转弄起来,笑道:“你看我,年纪渐长脑子都不好使了,一天到晚丢三落四的。”
长岱嘴巴微张愣在原位,惊讶之色流于一脸,裴祎倒是淡定得很,霍远程忍不住问长岱,道:“这位兄台,您这是怎么了?”
长岱被揪住尾巴,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他结巴了一阵,才憋出了一句昧着良心的话,他道:“这戒指真好看,真大气!”
他这人说话难听,不会夸人,这已经是他竭尽全力能说出来的一句话了……
这枚玉戒指是裴祎在吴韵儿身上搜到的,就连裴祎自己也不确定原主是谁,没想到如今霍远程自己认了,倒也给她减少了麻烦。
裴祎听着长岱这般口不对心浅然一笑,霍远程看了一眼神色从容裴祎,觉得对方真是气质非凡,不知道是哪个家族的人,他之前也没有听说过哪个姓裴的贵族大家。他解释道:“兄台好生风趣,这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是我父亲给的,自然意义非凡,前些日子丢了的时候我整宿地睡不着,就怕被贪财之人拾了去。兴许是上苍垂怜霍某,让二位正直善良之人捡着了,还费心费力送回来,这真是我霍某的福气,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要不二人今晚留在府中,我命人备上佳酿,喝个不醉不休!”
去他娘的福气!去他娘的缘分!
“不必了。”裴祎斩钉截铁地淡声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得先回去。”说罢,裴祎起身,拱手作别霍远程,霍远程还欲要挽留,她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随之一笑,道:“对了,我还有件东西要还给霍公子……”
裴祎抬手,将那香囊放入长岱手中,长岱稍稍弯腰接住物什,随后挺直腰板呈到霍远程面前,霍远程定睛一看,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正要伸手去接时,长岱毫不客气地将香囊砸进霍远程的怀中,霍远程这下接了个空!香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屋内气氛顿时一僵,极为尴尬。
一旁的管家看着霍远程吃瘪,疾步走来替霍远程拾起香囊,随之大骂道:“哪里来的土匪!我家公子好心招待你们,你们竟敢这般无礼!”
长岱听着心里不爽,正要动手,裴祎先开口道:“多谢公子款待。”她眼里猫奸诈,神色轻佻,意味不明地接了句:“来日再会。”
霍远程扯着嘴角,笑容僵硬,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香囊,却一言不发,管家冷哼一声,怒道:“霍府不欢迎你们这种无耻之徒!”
“老先生,缘分这种东西,可不是人能说得准的。”裴祎抬眸,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回应管家,实则话锋指向霍远程,她着重问道:“你说是吧?”
裴祎抬步离开,长岱紧随其后。出门时,仆人还笑嘻嘻地欢送他们离开,裴祎见了他,轻蔑一笑,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那仆人当场就纳闷了,心想这人怎么了这是?他忽地想起早上霍远程吊着一股怒气把他骂了一顿,心想这怒火该不会烧到别人身上了吧……
他晃了晃脑袋,摒除多余的忧虑,反正钱已经到手,事也办妥了,他应该心安理得才是,还想那么多作甚,真是庸人自扰。他目送裴祎和长岱离开,直至身影消失在江天一色的那一端,他正要抬手把门关好,却忽然发觉兜里好像有什么在爬动,他不慌不忙地往兜里一抓,那东西却灵活地爬上了自己的手背!
仆人吓了一跳,猛地甩手,那只蜘蛛跌在地上,迅速向外爬去,一下子就没了踪影。仆人只好自认倒霉,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蜘蛛爬进了兜里,他有些嫌弃地呸了呸自己的双手,像是在为自己扫去晦气,他再伸手往兜里一插时,却发现裴祎给他的那块黄金没了!
——
天色黯黯,风雪迭至。
裴祎和长岱一前一后|进了饭馆,长岱今天心情不错,一连点了好几个菜,裴祎念着他跟着自己辛苦,只任着他吃饱喝足。他笑着道:“公子,今天可真解气!”
长岱为裴祎倒了酒,特意叮嘱道:“这酒烈得很,公子少喝点,图个开心就成。”裴祎道了谢谢,伸手接过酒杯,却没有喝下,她等着菜上来,望了一眼窗外的絮雪,随口问道:“霍远程与你无冤无仇,怎么就解气了?”
“唉!”长岱重重拍了一下大腿,愤恨道:“公子你也知道的,他害了那么多无辜女子,死了都是便宜他的。”
裴祎有点累了,却还吊着精神办事,她轻垂眼眸,拿出一份卷轴推到长岱面前,对方愣了愣,身为判官,他常年在渡魂海任职,自然知道这是专门送入冥神府的卷轴。
“打开看看。”裴祎轻抬下巴,示意长岱打开卷轴。
长岱砸吧了下嘴巴,两只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拭尽灰尘,生怕弄脏了卷轴,他看后却还是不明其意,只好等着裴祎指点迷津。
小厮呈了菜上来,裴祎先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入口,她脑子里迅速整理好所有线索,挑挑拣拣后将重点拎出来讲,她咽下鱼肉后缓声道:“这位叫卓瑶的女子,之前流过一个小孩,但她的丈夫施涛奕有不举之疾。”
这些长岱也是知道的,他道:“不是说这女子红杏出墙吗?”
裴祎若有若无地轻轻“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杯里清澈的酒水,她心里痒痒的,有些按捺不住想放开了喝,可身边有位男人,她觉得还是收敛点为好,她抬手推远了酒杯,将蒜香排骨挪进了些,眼不见就不馋了,她这么安慰自己。
“是红杏出墙没错,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红杏出墙的对象是谁?”裴祎埋首吐出骨头,觉得菜有点咸了,又夹了几口饭吃。
长岱一杯酒已经下肚,嘴里花生嚼得咔咔作响,齿间留香,他神情惬意,脑子都不想动了,道:“公子,你觉得呢?”
“霍远程。”裴祎言简意赅道,她觉得蒜香排骨有点柴,但又不想浪费,于是把菜挪了过去,对长岱道:“你把排骨吃了吧,配着美酒,我觉得刚刚好。”
裴祎想着自己还是乖乖去吃鱼吧,鱼合她的胃口。她嘴里吃着东西,脑子却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味同嚼蜡。她想起惹怒霍远程的时候,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一点压迫感,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的实力一定在崔堇然之下,因为越强大的人越会隐藏自己。她木讷地吃完这顿饭,饭菜没好好品尝一番,反而脑袋转得有些发晕。
雪愈下愈大,白茫茫的一片点缀了整个黑夜。出门时,长岱撑起伞,微微往裴祎那边倾斜,他们一路上又聊了些日常琐事,长岱喝醉了,一身酒气,行步晃晃,双颊通红,他今儿高兴,忍不住讲起自己在渡魂海任职时的趣事,裴祎今夜难得克制,滴酒不沾,而对面的长岱喝得有滋有味,可把她馋坏了,她这人一向慎行,凡事都讲究个度,断然不会贪杯把自己灌得稀里糊涂。
长岱上了头,叭叭唧唧地说个不停,像极了路边的小商贩,他开始吹起自己的丰功伟绩,裴祎一言不发,冷风吹着她的面颊,她想着既然霍远程回来了,那必然是众生游已经结束了,她不禁念起崔堇然是否安好,心里不由得有些落寞,寒风呼啸,仿佛在撕裂着她的虚伪,原来那些不关心的话都是假的。
她不在意崔堇然是假的。
她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长岱说东道西,面带浅笑,她知道,无论是谁,无论身处何方,是贵是贱,是贫是富,都有各自的无奈与不易。二人一前一后踩着雪,灯火熹微,前方黯淡。走着走着,长岱见前方似乎立着一块蓝色的东西,只是现在天寒地冻,霜雪纷飞,他又喝了酒,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看了,他揉了揉眼睛,细细定睛一瞧。
“嗯?”裴祎忽地驻足,道:“好像有人提着灯笼。”
对方站在雪夜里弓着身子,瑟瑟发抖,鼻腔冒出热气,脸颊冻得通红,头发和肩头堆了雪。见到裴祎来了,他双目一亮,泪光熠熠。
他已经等了裴祎很久了。
那男人用手里提着一盏燃着蓝色火焰的灯,灯的尾部挂着一个金色铃铛,铃铛下有流苏装饰,看上去既奢华又诡异。长岱恐生变故,抬手将裴祎护在身后,提灯的火焰忽然熄灭,连着人吞没在黑暗中,彻底不见人影,裴祎听到清脆的叮铃声,眼前随即一黑,她有些发昏,险些站不稳。
长岱心道不妙,丢掉了纸伞,抬手扶着裴祎,那男子吓得泪流满面,摸着黑抓到灭了的锁魂灯,抬腿在雪地上冲刺,他顾不得危险,抖落一身絮雪,他现在只想赶快到达人烟聚集处。
施涛奕跑着,寒冷与热泪交融,他喉间哽咽,也不知道前路如何,生死未知,他只不过是棋盘上被人递推的棋子罢了,如今他已经在盘棋局上丧失了价值,如同一个可以随时被废弃的死卒。
裴祎看起来似乎有些虚弱,长岱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裴祎摇了摇头,并未放在心上,她从前经常因为气血不足发晕,可能这次又发作吧,她挺直了腰板,站稳了脚跟,道:“没事。”
长岱松了口气,道:“想必是公子这几日累坏了,今晚得早点休息才是。”
裴祎脸色苍白,头痛欲裂,根本无心睡眠。
翌日,客栈门口围了一群人,长岱抱着糕点回来,也跟着大叔大婶挤进去瞧了瞧,他见地上躺着个男人,血迹斑斑,像是受了刀伤,对方的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指间泛白。
长岱瞧着这身篮衣觉得眼熟,不由得想起昨夜巷子里见到的那位提灯怪人。这时,他听到旁边的一位大叔扬声道:“这人不是施涛奕吗!?”
此言一出,周围话语声戛然而止,大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长岱瞳孔一震,施涛奕关系这桩命案,他霎时警惕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旁人继续唠嗑。
“唉!还真是!”
“我难怪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他前段时间不是死了老婆吗?怎么现在他也死了,看上去倒像是想不开寻了短见。”
“哼,整个襄州都知道他施涛奕的老婆给自己丈夫扣了绿帽儿,小伙子血气方刚,又要面子,怕是跨不去这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