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主客观的二元对立问题,自从人类尝试用思维的方式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开始,就从未有过统一和共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矛盾中开始有了思辨,思辨中带来升华,进而诞生了哲学,也让人类今日的精神世界无比丰富。
显然,在焕生的精神世界里,特立独行得比我更远,我只不过试图解读“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内核:到底庄生是本我,还是蝴蝶是本我?但焕生已经把这一问题的存在基础彻底颠覆。
我和曹队都已经明白,焕生举那个美国律师的例子,只是在证明自己的观点:人的意识是一种物质的存在,但存在的状态未必是客观物质世界。这听起来有点绕,简单来说,就是庄生和蝴蝶是同一世界的两种不同表现方式,或者说认识方式。对不起,这解释依旧很绕,我只能理解为,庄生是清醒状态的本我,蝴蝶是梦游状态的本我,本我的外在表现如何不同,主体意识是同一的。
但是,我明白,焕生认为我们已经无法自我识别清醒和梦游状态之间的界限。从前的主流科学理论都否认梦游状态里,潜意识可以代替本体,应对外部世界,适应外部世界,甚至是改变外部世界。但那个美国律师显然打破了这一定律,而丁剑也是如此。丁剑一直处于一种梦游的状态,但不自知,依旧可以融入现实世界,只是他受潜意识的控制,他所看到的世界一定与我们有很大的不同。
对焕生这种没有客观依据的推论,曹队即使心里已经默默接受,但嘴上依旧是不能承认的。
“焕生,即使能够证明丁剑处于梦游状态,可究竟又是因为什么造成的?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的梦游状态?如果这只是他一个人产生的特异行为,我实在看不出和这次搜救计划有什么关联,不是吗?”
焕生听了曹队的话,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却变得有些绵软无力。
“老曹,老常,我和你们一起参与的案子不多,但哪一个都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哪一个不是到结案还有很多未解的谜团?哪一个又不是我们用超常规甚至是超自然的法子来应对?所以在我们内心深处已经对东星号的事有了判断,即使不愿意说出来。”
“你说丁剑什么时候开始进入的梦游状态,因为什么进入梦游状态,这其实就是他和东星号最根本的关联之处,在我看来,应该是从丁剑登上东星号,最后却没有及时下船,让那团船上的迷雾吞没开始的,所有的矛盾点从那时开始出现,又沿着不同的方向展开。”
“从那个时间点,丁剑自己陈述的经过和王胡子描述的内容开始明显的不同。表面上船老大的说法和王胡子是一致的,但往深了想,船老大身上的遭遇和丁剑更为接近些。船老大自己说的那个登上东星号的梦境真的只是个梦吗?我宁愿相信它真的发生过,船老大在那天夜里也进入了梦游的状态,登上东星号,与丁剑一定相遇过,只是他从梦游状态恢复以后,把这个经历当成了自己的梦,自己的想象。”
“我这两天没事儿也去看了看丁剑在甲板上写生,他的画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一些,大量的内容根本不是他对面的景象,大家可以认为是丁剑进入了神游状态,表达了很多内心深处的自我意识。”
“可是,我从集安那事儿回来之后,在圆明园的画家村没少窝着,看来不少画家的创作过程,那种内心的、很自我的东西,大多数我理解是一种观念,比如现实事物的扭曲变形,现实人物的时空变化产生的视觉差异,不同元素之间的混合带来的矛盾和隔阂感的放大,总之,这些都是一种创作手法,一种现代主义绘画的表现方式。”
“为了找到这种创作手法,进入这种物我两忘的创作状态,村里那帮画家用了很多离经叛道的方式:酗酒,吸毒,找各种形形色色的女人,还有一帮用苦修,纹身,甚至自残的,所以多数人都不能理解艺术家的创作生活。”
“但回过来看,如果我们把丁剑的行为也当做他自己的某种艺术创作过程,你们会发现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他在画里表现的一些虚无的场景和人物,有非常强的代入感,你一定会认为他曾经经历过,而不是简单的想像,而且这些也绝不是凭空出现的,这其中有非常严谨的逻辑关系,总之,他的画充满了幻想和隐喻,又偏偏用最写实的手法来表现,还如此传神,这说明了什么?”
焕生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停下来愣愣的看着我俩,显然担心我们不能理解他所要表达的东西。
“说明我们现在可以收丁剑的画,现在正是他低谷的时候,也许过不了几年,他画出来了,我们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曹队抱着双肘,斜眼瞟着焕生,哼了一声。我知道他对焕生用艺术创作理论来解释事件本身,完全不可接受。
“老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功夫开玩笑?我知道你觉得这提法太荒谬了些,可我陈述的是一个事实,一个艺术家的个人绘画风格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而且这改变本身也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周期,丁剑从东星号上下来,他的作品风格与之前判若两人,这样的改变一个艺术家自己怎么可能意识不到?但我和丁剑聊过,他对之前自己的作品几乎毫无印象。”
“除非现在的丁剑还存在于梦游状态,不然我无法解释这个现象。同样,风格变化的开始,就在他从东星号返回后,我可以确认,是东星号上的什么东西让丁剑进入了梦游状态,而且到现在还没有醒来,现在丁剑眼中的世界一定与我们看到的不同。某种意义上说,他才是我们与那个世界联系的纽带,至于我们为什么找不到东星号,就是因为东星号并不在我们现在的世界里。”
焕生迟缓而又沉重的话语,对我们却不啻与巨石落水般的震撼,粗听上去,有那么一点牵强,甚至是荒谬,但仔细一想,却又是诸多谜团中唯一一个能够贯穿始终的假设,就像一把钥匙,一把长相狰狞又设计繁复的钥匙,看到它,你会连开门要去找什么都忘记了。
“老常,如果真如焕生所说,那陆炳林在沙漠中的遭遇,极有可能和东星号有很类似的地方,也许就是我们曾面对过的玄门后的世界,老爷子不是说那口深井里有摄人心魄的幻象,这么看海市蜃楼就是那个世界的影像,甚至是通往那个世界的洞口,陆炳林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在魔鬼城事件结束后,决然的终止了实验。”
“而后来在船上,陆炳林与魏智华的争吵也是因为这个,一个准备孤注一掷,另一个又深知这后面的危险,陆炳林说服不了魏智华,是因为他并不知道魔鬼城里到底有什么,也无法证明其中的危险性。魏智华不听陆炳林的建议,是因为浙江所预测到了海市蜃楼的出现,下面那台不知名的机器一定发挥了作用,不可能因为陆炳林的一段往事,就中止了计划。如果说丁剑和王胡子加入进来是因为有过登上东星号的经历,那我们上船就一定是因为玄门的事。这样就可以解释得通了,能解释通了。”
听完了焕生的话,曹队似乎内心更加的沉重,自说自话般的嘀咕了几句,索性蹲在了舱门边上,一口一口使劲的吸着烟。
“老常,发现东星号的渔船上,不是说只有船老大被未知名的装置辐射过?我刚刚送丁剑回他住的船舱,丁剑的体表有明显的青紫色的瘢痕,似乎是受过高温灼烧。把他放到船上时,很奇怪,感觉他周身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好像是体温过高而从身体散发出来的,还有一点点淡黄色。可我摸了一下,体温是正常的,还略微偏低些。这绝不是我的幻觉,绝对不是。”
“所以,那天渔船上的人不止船老大一个受到了致命的辐射,还有丁剑,只不过丁剑的身体还没有崩溃,或许是他自己在梦游的状态,意识不到身体的不良反应。想到这一点,我才跑来找你们,这科考船上一定有辐射监测的设备,给丁剑测一下,就能确定船老大那天并不是做了个梦,而是和丁剑一样处于梦游状态,上了船,还和丁剑去了船上的什么地方。我想,魏智华和上面的人一定要找到东星号,应该和这个辐射源有关。”焕生一把攥住我的手,焦虑的说道。
(转万斛之舟者,由一寻之木;发千钧之弩者,由一寸之机。一目可以观大天,一人可以君兆民。太虚茫茫而有涯,太上浩浩而有象。得天地之纲,知阴阳之房,见精神之藏,则数可以夺,命可以活,天地可以反覆。--《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