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的黑夜里，不速之客悄然入侵。
记忆的精灵于那黑暗空间翻卷翻腾，星光般的暗淡光点汇聚成丝，作起永无休止的无序飘荡，跳着意味难明的神秘舞蹈。
由这些璀璨的星河洪流构成的瑰丽星空，时隔一月，再次出现在步闻眼前。
与上次相同，和这些玩意扯上关系的，总不是什么好事。
于不久前循着指南针的指示，用格挡掩盖身形，悄无声息地来到大厦七十五层的步闻，脸色平静的向克隆流水线的末端走去。
没有属于自己的心智，只是以自然景观般的存在形式出现在这里的记忆之龙，来自每天都会在这里诞生并死去的数万名克隆人。
起初，步闻还奇怪，怎么指南针会把自己导向这里，他不明白，神秘度调至上限，变得能投影出仇人的3d影像和姓名、给出仇人的具体地理位置和空间坐标的寻仇指南针，为什么会告诉自己，自己的仇人是一个名为天堂辰的年轻男人，而不是一个姓褓籽的中年大肚男。
为什么他会在七十五层，而来到这里后却又没发现他。
现在他明白了。
七十五层，育儿室所在之处。
黑暗中，步闻站在由蜂巢般密集排列的小隔间组成的育儿室正面，他要仰头去望，才能看到蜂巢那紧挨着天花板的顶端，而蜂巢左右部分，则以弧形的上扬角度紧挨着七十五层的左右墙壁和天花板角落。
仅仅只是目测大概估计了下数量，步闻就阵阵心寒。
三千？五千？半个学校的学生也就这么多了！
那些从克隆流水线起始端变得有了人形的胚胎，发育成熟的差不多后，便会来到七十五层，被符合工程学结构的拟真手掌跟抓娃娃一样的抓起来，塞进差不多只够露出一个头的小隔间。
像现代养殖业那样，类似猪那样有着丰富情感需求的生物，终生都会被囚禁在一个无法转身的狭长隔间，猪的前面是放置草料的槽，后面就是墙，除了吃和卧下来睡以及甩甩尾巴外，那些猪做不出任何复杂的动作，根本没有自由可言。
现在的克隆体，接受的就是猪这样的悲惨待遇，比起只有四只腿的猪，有着灵巧双手的克隆体幼儿，被塞进蜂巢小隔间后，到死为止都不能舒展半下胳膊，而比起还能哼哼两声，能尝到饲料味道的猪，这些被持续注射安神药剂和维生营养液的克隆体，连最基本的情感需求和口腹之欲也不会得到克隆流水线主人的满足。
最残忍的魔鬼都不会把小孩夯进水泥地，让其终日浑浑噩噩，连生而为人的基本自觉都没有，便将小孩送进地狱，但这里，一直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换一个真正的魔鬼，或者穷凶恶极的囚犯，被拘束在那样的狭小空间，终日被各种各样的管子注入成分不明的液体，用不了几天恐怕就会求着别人杀了自己。
那是比死还痛苦的体验。
步闻完全能想象出，那些隔间被塞满人只露出一个头时的惊悚场景。
而还不到记忆之龙活跃时间的地方，居然出现了数量难以想象的记忆之龙的缘由，他现在也明白了。
...
踏，踏，踏。
脚步声悠悠回响。
步闻走到深渊般的大洞旁，遥遥看向斜下方早已停止运转的克隆流水线的后半段。无光的黑暗并不影响他能看到的事物的数量和清晰度，使用万法之书再次调高了双眸神秘度的步闻，能清晰的望见后半段流水线上散落着的已经腐烂发臭的凌乱尸块。
那曾经是克隆人的一部分。
这个心理成熟的大男孩，头一次萌发出想要杀掉某个人解气的念头。
步闻曾是个喜欢找茬，安于被欺负被捉弄的现状，为人乐观，但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的孤独之人，选择之神的到来给予了他主角的自信，给了他常人没有的力量和能力，而在与诸多或陌生，或熟悉，但与从前不尽相同的熟人相识相交后，他一点一滴的变化着，稍有憋屈，但还算顺畅的成长着，到如今，已经成熟了许多的他，甚至获得了神明才有的伟力，成为了掌管着诠释与盲信，将要成为“信任”这一概念和相关“原型”的伟大神明。
但本质上，他只是个有着天真幻想，自认为成熟但却还不够成熟，依然保持着幼稚心性和坚持着不曾改变的幻想的男孩。
步闻学到的是为人处世的方式，行事做事的逻辑和规矩，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学到，他不愿意去接受那些有悖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着的观点的残酷事实，意识到自己可以通过神一般的力量改变周遭事物后，不知不觉间，他的坚持愈发牢不可破。
然而，没有选择之神，没有格挡，没有主神启迪的身形，平凡如他，糟糕如他，将会面临什么命运？
——成为一个上司眼中可以随意使唤，成为同事眼中能够随意取笑的小丑，自娱自乐的封闭着自己，用自己那幼稚到极点的观点抨击他自认为的黑暗现实，永远也触及不到阳光照耀之处，体验不到被人尊重，被人需要的感觉，孤独的蜷缩在自己的领地，玩着和自己的孤独游戏。
成为妻子眼中没心没肺，连孩子都懒的照料，似乎一门心思地扑在虚幻的二次元，沉沦不醒，以至于影响到工作和现实，既不能负起对妻子的责任，也不能负担的起对孩子的照顾责任，只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用一些狗屁不通的强盗逻辑安慰自己的可怜男人。
成为父母眼中，叛逆孤独，从不谈心，跟死了不存在似的儿子。
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踉踉跄跄的摔倒在儿时的阴影中，再也无法起身奔跑，用他本来极具天赋的洞察目光，迎来成为新闻工作者，成为心理医生，成为某个大公司大老板用来管理手下员工的秘书，成为某个官员的心腹，帮他打点事情，成为一个爱好动物的宠物店老板，成为一个开着连锁经营店，有着良好名声的服装店或饭店老板，迎来这些本该属于他的，平凡但却可贵的命运。
但事实上呢？
他在吃掉自己给自己买的四十三岁的生日蛋糕的第一口后，跳河自杀，成为河里的一具浮尸，一场并没有人流泪悲伤的葬礼，十几天后会降临在在这个童年起就被周围的人和父母彻底毁掉的可怜人身上，而在那之前，死后的他还得去辗转数个地方，比如渔网，比如渔船，比如法医的解剖台，最后一程在火葬场的炉子里，他会在那感受到生前从未感受过的炙热温暖。葬礼结束，数年后，覆在骨灰盒上夯实的泥土会在一场罕见的大雨中变成稀泥，骨灰盒遭到寒冷雨水的侵蚀，骨灰的下场显而易见，又过数十年，他那无人修葺的墓碑将会倒塌，再过数百年，他连坟墓都将不复存在。
当然，那并不重要，因为那个潦倒的男人，早在儿时就已经被命运宣判了死刑，从那之后，他只是一个空有名字，只剩下吐槽中二和萝莉控本性的空壳。
之所以现在的步闻没有踏上那条道路，纯粹是因为走了好运，被选择之神青睐，成了高层叙事者手下的主角，仅此而已。
这一突然降临的命运，跟他的天赋或努力，或悲惨的人生，毫无关系。
只是一个巧合，一个意外。
而如今，明白自己已经走上另一条道路，坦然的享受着主角的幸福命运，但也深深知道孤独的滋味并不好受的他，变得不愿让别人也像自己那样孤独。
有了主角的身份和随之而来的力量，不就能做到这些以往看来做不到，试图去做也会被人当成白痴的事情吗？
这不是好心，也并非善意的流露，他只是单纯的讨厌孤独，想要和某个人，某群人亲近，也想要别人和他们在意的人亲近，成为热热闹闹的，彼此互相扶持帮助，悠然的过日子的一家人罢了。非要说他做了什么好事，那也只是别人给他的不实评价，他的出发点，跟想要做好事没有半点关系，而事实上的结局，也大多算不上好事。
彻底变成好事的坏事，算哪门子的好事？除了步闻自己知道前后的反差变化，当事人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若按原本的轨迹进行下去会变得何等悲哀。一直都是好事，就像一个一直认为世界是天圆地方的古人一样，当事人不会认为自己的世界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很合理，现在经历的一切，他只会觉得平常和普通。
但步闻不是这样，他甚至还天真的想分享自己的幸福。
过早目睹人性黑暗面的他，无比的渴望美好的未来降临到自己身上，也降临到别人的身上，尤其是，当他自己获得了意外的救赎后，这样的渴望，愈发浓烈。
比起那些认为平凡的日常的确很平凡甚至还很无聊的人来说，步闻格外珍惜这份日常，他知道，自己的“普通”日常，根本上讲一点都不普通。
但归根结底，客观的剖析，他这样的心理，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私心罢了。
一种想要那种圆满、热闹的感觉，充盈自己幼稚内心的私心。
再具体说说，估计还有些不那么有底气的心安理得感作祟？没错，一定有这样的成分存在着。
步闻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么大的馈赠，卑微惯了的他，一下子没办法接受主角尽善尽美的命运，他总觉得那种空虚的事情，不属于自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不过——现在那已经不再重要，现在的步闻，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尽善尽美的事实（和萝莉），与此同时，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会不可避免地给周围，甚至给世界带来变化，换言之，他认识到了自己的责任。
自始至终，到现在，到现在这个看到克隆流水线后半段的步闻，他幼稚的私心，从未改变，由他的能力和行为准则，延伸出的独属于他的责任感，已经缓缓扎根在了他的心底。
他要做点什么，不计代价的去做点什么。
就比如现在。
步闻，完全，完全无法忍受，自己从记录着人类记忆和思维的记忆之龙中，看到的景象所预示的残忍事实。
一位父亲，用自己的女儿做违背人伦和法律的人体实验。
——他将小女儿的基因克隆备份，发育成胚胎，以一天消耗数十万的速度，令其长大，收割那些随长大而凭空出现的“生命能”，而后在克隆流水线的另一侧，将克隆体杀死，再度收割尸体的生命能，顺便发电，最后，再以科技和魔法的双重力量，提取出尸体体内难以充分提取生命能、但却富含生命能的组织，提取有用的物质，添加进机器，作为发育胚胎的营养来源。
如此往复，循环不止，把自己的女儿的克隆当成一种可循环利用的资源，利用并获取收益。
甚至，连步闻现在看到的由成百上千万的尸体生前的记忆和思维所形成所引来的记忆之龙，也是循环的一部分。
记忆之龙的本质是精神力，如此之多的记忆之龙体内所蕴含的精神力是一个天文数字。
利用这天文数字般的精神力，那位父亲，肆无忌惮的提升着自己的实力，摧残损害着周围人身体和人格的同时，也提升着他们的实力，以维持自己的势力，并且，他还通过灯塔特有的手段——一种能保存记忆之龙的特殊制品，向全世界贩卖这些流水线的副产品，轻而易举地赚到了足以支撑庞大的流水线运转的资金。
后续几条流水线的资金，大半就来自出售蕴含着磅礴精神力的记忆之龙牌罐头——副作用比起一时的提升而言，微不足道，再说，通过对克隆体的脑部操作，让她们变成傻子，变成单细胞的白痴生物，使有着她们精神力的记忆之龙内，蕴含的精神力变得纯粹点、好卖点，也不是太难。
想要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额外精神力的人多的去了，要知道现在的世界可不是和平盛世，对某些地区的人民而言，他们的生活饱受战火摧残。他们的人权被所有人忽视，他们吃了上顿饭，下一顿饭吃着吃着，就可能会被一颗从天而降的航弹粗暴打断，他们对能改变自身命运的力量的渴求度，可想而知。
现在的局面是这样的——
以这种恐怖残忍到极点，完全的彻底的压榨着自己女儿身上全部价值的父亲，被一个有着无比渴望圆满和幸福私心的伪成熟男孩撞见了。
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当然，在这之前，步闻还有点小事要做。
决意要杀死天堂辰的他，还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
目前为止，步闻还没有一种独属于他的，高效的攻击手段。
嗤~
大洞边缘，黑暗中，一点象征着什么火苗，不消耗任何能量的情况下，悄然亮起，幽幽扭曲摇摆着，照亮了步闻平静但又不那么平静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