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瑾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都动不了,于是只好努力地瞪大眼睛,用被泥尘模糊掉的视线去凝视衡玉的侧脸。
——就像是地上的一滩烂泥,在仰望浩浩云端。
慢慢地,贺瑾的心底升起一股畏惧。他总觉得,他们贺家这一回,怕是惹上了一个不简单的人物。
“你……”
才刚吐出一个字,贺瑾的胸口又受到重击。
衡玉脚下用力,踩完之后慢悠悠收起脚,又恢复成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你辱我婢女,对我出言不逊。既然你不要脸,我也不给你留脸了。”朝陈虎使了个眼神,衡玉用折扇敲击几下左手虎口,退回到春冬身边。
陈虎狞笑着上前,边走边活动手指,猛地握起拳头朝贺瑾的眼睛砸去。拳风密密麻麻,贺瑾止不住地哀嚎出声,想要避开又被其他人围住去路。
在他惨叫时,春冬眼睛明亮地与衡玉对视,似乎是在向衡玉邀功,让衡玉好好夸她。
衡玉用折扇轻敲她的额角,以作告诫。
春冬连忙把眼里的骄傲收敛起来,重新恢复成那副被欺辱后气愤憔悴的状态。
这里距离贺家住的院子并不远,他们闹出的动静这么大,只一会儿的功夫,贺家主和祁澎都赶了过来,宋溪和周墨等人也匆匆前来。
看清楚现场的状况后,贺家主觉得一股血气直冲上他的头顶,祁澎目瞪口呆,宋溪也端不住翩翩公子的气度,眉心一跳。
“你们在做什么!住手,都给我住手!”贺家主目眦欲裂,怒吼上前,又骂那些跟着他过来的侍卫,让他们赶紧去将贺瑾扶起来。
陈虎揍人的动作不停,同时扭头看向衡玉。
衡玉朝陈虎微扬下巴。
陈虎会意,再来最后一击阴拳,然后猛地从地上一把起身,直接和贺家主撞了个正着,如果不是有侍卫眼疾手快扶住贺家主,他怕是要步贺瑾的后尘,直接狼狈摔倒在地上。
“你们……你们……”贺家主惊魂未定,指着衡玉大喘了两口气,又连忙让下人去搀扶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贺瑾,“瑾儿,你没事吧。”
被揍得这么狠,贺瑾能醒着才怪。
不过陈虎他们下手也有分寸,绝对不会危及贺瑾的性命。
手忙脚乱检查完贺瑾的伤势,贺家主的眼睛里浮起血丝,落在衡玉身上的视线带着深深憎恨:“山先生,今日你如果不能给我一个交代,哪怕你是并州的人,我也要寻并州牧、寻陛下为我儿讨个公道。”
衡玉两手抱臂,气势比贺家主更强:“你问我要交代?很好,我也要问你要个交代。”
“贺瑾见色起意,对我的贴身婢女意图不轨,若不是我婢女机灵,寻到机会顺利脱身,她就要被贺瑾糟蹋了。堂堂世家子弟,就作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我只能说,不愧是清河贺氏。”
衡玉身边,春冬抬袖掩面做哭泣状,声音哽咽:“有我家少爷珠玉在前,我是绝不可能看上贺公子的,结果他非要逼迫我……我,少爷,我实在是不想活了。”
春冬没那个好口才,再编不下去,只好用假哭来掩饰。
贺家主被他们这番话气得要撅过去:“不过是一个婢女罢了,我儿看得上她是她的福分。”
“不过是一个贺瑾罢了,杀了其实也没事吧。”
“你敢拿一个婢女的清白与我儿的命相比?”
衡玉改动他的话,继续奉还回去:“你敢拿你儿子的命与我婢女的一根手指头相比?”
听到这样的维护之言,春冬心头升起柔意,对贺家的厌恶更上一层。
而周围,如陈虎、宋溪等人也面露动容之色——这样无所畏惧,能够维护下属的主公何其难得。
“侍卫,给我杀掉这个婢女!”贺家主勃然大怒,直接出声吩咐侍卫。
跟随他而来的侍卫顿时拔剑出鞘。
衡玉声音冷硬:“你再敢拿剑对着我的人,我不敢保证你和你的儿子能平安走出定城。”
贺家主猛地转身看向祁澎:“祁兄,我倒是不知,这定城是姓祁的,还是姓山的。”
“贺家主何必说这种诛心之言。”衡玉也看向祁澎,“事情全部是因贺瑾而起,现在你倒是来贼喊捉贼了。如果贺瑾对祁大人心存些许敬畏之心,不在府上作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他们双方各执一词,祁澎听得额上冷汗嗖嗖直冒。大冷天的,他浑身热得要喘不过气去:“贺兄,山先生,你们少说两句吧!”
衡玉眉梢微挑,冷笑:“好,我给祁大人这个面子。”闭嘴不语。
祁澎又去安抚贺家主,让他赶紧带贺瑾回屋:“……可不能让贤侄落下什么病根了。”
贺家主气得浑身发抖,杀意重重地扫衡玉最后一眼:“我们走!”
命下人搀扶贺瑾离开。
“山先生,唉,你……这……”祁澎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衡玉刚想放缓声音,开口忽悠祁澎,就在这时,站在她身后的周墨突然插话:“祁大人我家主公与春姑娘两人情投意合,眼看好事将近,谁成想春姑娘居然会遇到这种祸事,我家主公怎么可能不动怒。”
衡玉瞬间被这个理由镇住了。
她转念一想,好家伙,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理由不错,非常没毛病。于是便默认了下来。
见衡玉沉默不语,周墨更加愤怒了,君辱臣死,春冬姑娘很可能是他们未来的主母,贺家的人居然敢对春冬姑娘下手!
“祁大人,这样吧,我们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让那贺瑾对春冬姑娘道声歉,我们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将这件事轻飘飘揭过去了,你看这样如何?”
祁澎:“……”
好家伙,你们的人把贺瑾打成死狗一样,居然还想贺瑾道歉!
还觉得这种处理方式是给我面子!
见祁澎不说话,周墨脸上怒意更深:“主公,我们必须连夜搬出州牧府。不然谁知道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春姑娘,甚至是你会不会出什么大事。”
这话就诛心了,祁澎刚刚止住的冷汗又重新冒了出来。
“此事各退一步,暂时压下不提。”丢下这么一句,祁澎也怒气冲冲离开了。
不知道贺家主私底下找祁澎说了什么,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衡玉发现在她院子外徘徊的人多了起来。
衡玉倒是无所谓,她该交代的事情、该在暗处布的局都布得差不多了,现在才来严加监视她,不觉得太晚了吗?
“主公。”宋溪从身后缓缓走近衡玉。
“贺家太碍眼了。”
宋溪道:“贺瑾的伤势会继续恶化,贺家主也会因为天气转冷,突然染上风寒病卧在床。”
“那看来我也得陪他病上一遭,免得让祁澎起疑了。”衡玉侧头看向宋溪,“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处理,下手悠着点,别这么快就把贺家人玩死了。”
宋溪知道贺家和容家之间的血仇,出声应了声好。
两人静坐片刻,衡玉突然垂眸理了理袖子。
凉风习习,她的声音不疾不徐。
“我记得,你的家族是冀州当地的名门望族吧,”
宋溪知道这场谈话的目的。
事实上,他等这场谈话也等了很长时间了。
“我记得主公说过一句话,历史总是螺旋上升的。当旧制度不再合理,就会有新的制度产生。当旧王朝腐朽不化,就会有新王朝取而代之。”
“现在这个朝代,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制度,无能者凭着出众的家世可以窃居高位,有能无家世者几乎没有出头的机会。”
“我在主公身边待了一年,知道主公是扎根在流民间起势,你用人,不会因为那个人是士族就给予优待,不会因为那个人出身贫寒就不给机会,全部都是以才考量。”
“谁能阻挡天下大势呢?如果不顺应天下大势追随主公,就算是千年世家,也会在接下来的争霸中付之一炬,成为历史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衡玉勾唇,最后更是笑出声来:“说得好。这个世道啊,旧的门阀倒下去了,总会有新的门阀起来。”
“我要打破的,只是世家大族对知识、对官位的垄断,让天下有才的人无论出身,都有出头的机会,并不是想一味要铲除世家大族。”
“既然你清楚我想要什么,那你们渤海宋氏决定好彻底投靠于我了吗?”
宋溪深吸口气。
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了很久。
只要他的家族始终人才济济,就算少了几分优待,千年世家也不是那么容易衰败下去的。但是如果他的家族站在主公的对立面,不出十年,就彻底衰败了。
两相比较取其轻。
“主公放心,渤海宋氏愿为主公驱使。我宋氏有子弟在定城守城军里任职,加冠礼那日,他们会随主公心意而动。”
宋溪的动作很快。
第二日,衡玉就听说贺瑾高烧昏迷的消息,没过多久,衡玉也‘病’了。
又过一日,府中不少人也都感染上风寒,贺家主同样在列。
整个州牧府似乎在一瞬间陷入了宁静,只有缭绕在府里的药味越来越重。
这样的宁静像是暴风雨前的前奏,给人一种风雨欲来之势。
今天是衡玉第四次为冀州牧施针,她寻了个理由前去冀州牧的院子。在衡玉拔针时,祁珞注意到他爹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弹了一下。
祁珞先是一愣,随后神色狂喜:“大当家,我爹刚刚的手指动了!”
衡玉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起针的速度。
这位昏迷在床榻一个多月的英雄豪杰,睫毛开始剧烈颤抖,似乎是想努力睁开眼睛。
“冀州牧的求生意志,比我想象中要强烈不少。”衡玉舒了口气,看来,冀州牧会比她预期的醒得更快。
在两人的注视下,过了许久,躺在床榻的中年人终于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