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子里站了会儿,苗青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外走。
经过隔壁屋子时,他透过窗户,看到了正在和建筑部副部长聊天的苏联专家,苗青略一迟疑,停下了佝偻的身体。
苏联专家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盯着他,扭头往外看了一眼,目光正好与苗青撞上。
认出了他后,苏联专家唇角泛起礼貌的微笑,点头与苗青致意。
似乎是突然有了别的想法,苗青眼里燃起淡淡的火光,他就要倒退回去,进屋与那位苏联专家理论一番。
王部长虽然是建筑部的部长,但王部长在建筑领域只是个门外汉罢了,要用专业知识来说服王部长很难,可是,他可以试着说服苏联专家啊。
只要苏联专家被他说服,有了苏联专家帮他的忙,这样他就不会显得这么孤立无援、走投无路了。
“这位先生。”苗青出声。
坐在屋子里的苏联专家微愣,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见苗青点头,他用俄语说道:“你好?”
苗青不会俄语,但是他的英文非常流畅,刚想切换成英文与苏联专家交流,有人急匆匆从院子另一头跑到苗青面前。
“苗先生,你已经妨碍了我们部门的工作,还请你马上离开。”这位建筑部的部员礼貌道。
苗青不动。
部员脸上带了恳求之色:“苗先生,麻烦你不要让我们为难。你的请求我们都知道,但这是部长他们决定的。”
苗青心绪复杂。他站在原地,沉沉地叹了口气,用英文对屋内的苏联专家诚恳说:“先生,这座城市是世界珍贵的遗产,它非常幸运地,没有被战乱毁掉。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整座城市肯定要做一定的改建,这样才能适应这座城市的发展。但一口气,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全部拆除,这种决策真的没问题吗?”
见身边的部员又要出声催促,苗青加快了语速:
“如果先生愿意与我详谈,还请先生走出四合院。我会在门口那里等先生。”
飞快丢下这句话,苗青转身走出院子,拐了个弯,在建筑部门口这一侧的墙角蹲了下来。
他蹲了很久。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建筑部门口影影绰绰,时不时有人在门口附近的地方走来走去,但是,始终没有一个人从院子里走出来,来到他的身边。
四五月份的太阳已经开始有些火辣,气温也逐渐闷热。
苗青上了年纪,这些年身体也不太好,遭不了这样的罪,慢慢挪着步子换了个地方,躲进了黯淡的树荫里继续等待。
等着等着。
不知道一共等了有多久。
在苗青的注意力已经涣散时,苏联专家与建筑部副部长一块儿走了出来。
苗青眼前一亮,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往苏联专家冲过去。结果他蹲得太久,突然一起身,身体血液流通不畅,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只好用一只手慌乱搀扶着身边的大树。
缓了几秒,苗青再抬眼看过去,发现他们两人已经弯腰钻进了小轿车里,不知道是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
苗青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刚刚那阵晕眩感可能还没有过去。
不然他的眼前怎么还是黑的?
苗青仰头看了看天。
日暮四合。
天也黑了。
那先回家吧。
他佝偻着腰,看好了方向后,埋头离开建筑部,往清华大学所在的方向走回去。
【如果按照你和那位电力专家的设想,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铺设发电厂,有朝一日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电网体系都将由我们国家搭建而成】
衡玉骑着自行车,听着系统在她耳畔说话。
“现在郭先生他们已经培养出了一批骨干人才,后续再得到苏联的技术支持,我们就要开始正式造原|子|弹了。”
“当年m国为了造原|子|弹,动用了全国超过三分之一的电力。如果发电厂不能铺设开,后面我们造原|子|弹和导|弹时就要面临电力匮乏的艰难处境。好在我一直预留着一笔钱,就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
【难道明年就要开始造原|子|弹了!!!】
“应该还没这么快,不过听郭先生的话,是时候慢慢走上正轨了。”
一人一统聊着天,前面就是拐角,衡玉拐了个弯绕进这条巷子里。
建筑部、体育部等几个部门都建在这条巷子,衡玉穿过这条巷子,再次拐了个弯,视线便捕捉到一个背脊弯曲、步伐蹒跚的中年人背影。
天色有些暗了,衡玉目光落在那道背影身上,觉得有些许眼熟。
但是这个背影,又不像是郭弘义、程听风那几位先生的。
她骑着自行车,靠近对方时,从侧脸将只有一面之缘的苗青认了出来。
“苗先生?”
听到有个年轻的声音在喊他,苗青愣了愣,扶着墙壁扭头向她看过去:“……奚副部长?”
衡玉用脚直接刹车,停好自行车走到他的身边。
“没错,是我,苗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哪怕是在晚霞照耀下,苗青的脸上依旧呈现出一种明显的苍白和疲倦。这种苍白和疲倦,让他整个人好像在一时间老了十岁般。
问完这番话,没等苗青回答,衡玉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苗青穿着短袖,衡玉触碰到他手臂那一刻,被从他身上传来的凉意激得打了个冷颤。
这已经要到五月天了,怎么还这么凉。
苗青的身体的确没什么力气,他歉意一笑,掩饰道:“我没什么大事,可能是下午在外面蹲久了,现在身体有些使不上力。”
确定苗青的确没有发烧的迹象,衡玉问道:“先生吃东西了吗?”
“还没,我打算回家再吃。”
“先生是住在清华大学校舍吗?”衡玉猜测。见苗青点头,衡玉说,“这里距清华大学有点远,苗先生,你看这样怎么样,你先去我家歇会儿吃些东西,吃完东西我找辆黄包车送你回去。我家就在隔壁那条巷子里,很近的。”
发冷的身体好受了不少,苗青心底轻叹,脸上露出疲倦而温和的笑容:“这也太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晚上也没其他事要忙。”
用自行车载着苗青,很快,两人到了衡玉家门口。
谢铢正在门口拔蒜,听到动静扭头看了眼,目光落在苗青身上:“这位是……”
衡玉做了介绍:“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苗青先生,我请他来家里做个客。”
苗青的精神劲恢复了些,含笑朝谢铢点头致意。
谢铢乐了:“那正好,今天你婶下厨做了包子,量还挺多的,应该都没吃饭吧,你看是过来我这边吃,还是等会儿让你婶给你送你家?”
衡玉道:“这哪能麻烦婶给我送来,等会儿安顿好苗青先生,我过去您家。”
与谢铢寒暄两句,衡玉请苗青进屋坐着,翻出麦乳精,用温热的水冲泡开,端到苗青面前:“先生,你先喝口水。”
苗青没想到这是冲泡给自己的,他还以为是奚副部长要喝。
这年头,麦乳精在华国可是非常稀罕的东西。
“奚副部长,你太客气了。”
“要是喝了还觉得不舒服,我给你泡些蜂蜜水喝。”衡玉再次把碗往苗青面前推,“先生你在客厅坐会儿,我去隔壁拿包子,顺便拜托谢叔帮你喊黄包车。”
苗青也实在是渴了,他向衡玉道了声谢,拘谨坐着,端起碗慢慢喝水。
温热而香甜的水下肚,很好地抚慰了他的肠胃。
苗青脸上的愁绪淡去不少。
几分钟后,衡玉端着个大碗回来。
碗里仿佛叠罗汉般叠着六个包子。
她把碗放到桌上:“谢叔也太客气了,知道你来做客,一口气分了我六个包子。正好可以拿来当晚饭充饥了。”
苗青诧异:“也有我的份吗?”
“是啊,谢叔家做了不少。趁着包子还热乎,先生先吃吧。”衡玉绕去拿了两双筷子,递了双给苗青。
盛情难却,苗青伸手接过筷子,夹起一个包子吃起来。
他今天整整一天都没碰过一滴水、一粒米,咬了口蒸得香软的包子后,感觉身体的力气在慢慢恢复。
衡玉慢慢吃着,顺便想着刚刚遇到苗青的事情。
今晚她绕过建筑部所在的那条巷子,拐了个弯就看到了苗青。看样子苗青是从建筑部离开后才失魂落魄的。是建筑部的城市改建计划出了什么问题吗?
等苗青吃完两个包子,衡玉才温声问道:“先生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包子的份量很足,苗青已经吃得差不多饱了。他放下筷子喝了口水,听到衡玉的问题,刚刚才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有了起伏:“奚副部长,你是学建筑的,你觉得保护古建筑重要吗?”
衡玉隐约猜到了他话中的含义。
“很重要,古建筑是我们民族传承的一部分。它不像是书籍文章可以代代相传,如果它消失在了历史里,那就真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听到衡玉认可他的观点,苗青眼角浮起笑纹。
“是的,如果它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你说为什么有的人就是想不到这一点呢?”
“站的角度不同吧。”
衡玉思忖片刻。
“几十年后,当我们国家发展起来,不再为经济烦恼的时候,百姓们对文化传承的看重程度就高了。但现在,全国百分之九十的百姓都在为温饱而发愁,所有人都会把发展放在第一位,而不会去考虑这件事会让我们民族留下多么大的遗憾。”
就比如,经济没发展起来的时候,大家以经济为先,没考虑过这么做对环境的影响。后来经济发展起来了,国家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物力去治理环境。
这个逻辑放到现在也是说得通的。
大部分人很难站在几十年后的角度,去评估现在这个决策的正确性。
有很多遗憾就是这么造成的,因为很多事情,只有时间才能给出最终的答案。
衡玉随口感慨一番,目光落在苗青身上:“如果先生不介意,可以把你遇到的麻烦告诉我,有能帮忙的地方,我会尽量帮忙。”
苗青现在也不知道能找谁帮忙了。
听到衡玉的话,他像是终于找到一根救命稻草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今天他和王部长的争吵复述出来。
末了,苗青扼腕。
“我知道,无论是为了顺应北平百姓的居住要求,还是为了适应华国首都的行政要求,北平的改建都势在必行。”
一国首都,要的是大气,要的是宽阔,要能展示出大国风范。
“所以在受到建筑部的邀请时,其实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想着为北平的改建好好出一份力。”
一个城会随着政治和经济的需求,不断发生着改动。
现在的北平城,就是经历一个个朝代的改动,而最终成型。
苗青看得很清楚,目前北平城的格局不够完全适应政治和经济需求,有所改动也是难免的。
“只是我以为建筑部的改动,是保留整体结构不变,保留那些经典的历史遗迹不动,在原有基础上按照需求做一定的整改。”
“没想到建筑部要的……居然是统统拆掉,然后重新再建。”
说到这,苗青沉沉苦笑。
衡玉听到他最后一番话,眉心狠狠一跳。
“全部拆掉?”
如果不是苗青的表情没有丝毫作假,衡玉都要以为自己幻听了。
北平城是全世界文物建筑最多的城市,它的城内系统是非常合理、非常符合现代化需求的。
这样一座城市,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在于内城不够大。
但是这个问题还是能想别的办法去克服的,怎么就到了要全部拆除的地步呢?
瞧出衡玉脸上的诧异,苗青轻叹:“奚副部长肯定也觉得难以置信吧。”
衡玉随他一起苦笑:“苗先生有所不知,是我向我们部长提议,让你参与进北平城的改建任务里。但我的确没想到……”
她没说完,但苗青也猜得到她话中未竟之意。
在这件事之前,谁能想到建筑部会采用这么极端的做法。
苗青心底的火慢慢熄灭。
他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抬眼看着衡玉,声音小心翼翼:“奚副部长,你有办法吗?”
现在王部长不待见他,他别说说服王部长了,连见到王部长一面都很困难。
但是奚副部长同样是国|家|级干部,无论如何王部长都会给她面子。
如果她愿意帮争取,也许还能有一丝细微的转机?
然后,他听到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副部长,用力点头,对他说:“有办法的。我觉得历史会证明苗先生的做法是对的。”
苗青瞬间热泪盈眶。
衡玉喊的黄包车夫到了。
“苗先生,你先回家休息,休息好了,明天再过来外交部找我。”将苗青送上黄包车,衡玉说道。
苗青用力抓住衡玉的手:“奚副部长,拜托了。”
一大清早,衡玉赶去招待所。
她将发电厂的推演手稿送给苏联电力专家,与对方闲聊几句,衡玉告辞。不过她没有马上离开招待所,而是询问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苏联建筑学家的住处。
一分钟后,衡玉敲响苏联建筑学家的房门,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苏联建筑学家微愣,用俄语道:“是和昨天那位先生有关系吗?”
“是的。”衡玉点头。
苏联建筑学家拧眉:“首先,我很抱歉自己没有出去见他。但是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莫斯科这座城市被改造得非常美好,我相信经过同样的改造,北平也会一样的美好。”
衡玉声音难得显出严厉:“先生,现在的北平就很美好。”
苏联建筑学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举起手,向衡玉道了声歉:“事实上,它可以更美好。”
“先生是刚到北平不久吧?你应该还没好好逛过这座城市吧。”
苏联建筑学家耸了耸肩:“我到了……大概两个月了,跟着王部长逛过一圈。”
衡玉意味不明的笑了下:“坐在车里逛?”
苏联建筑学家神色一僵。
“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空出半天时间,让昨天那位先生陪你好好逛逛这座城市,然后你再重新去看你做出的改建计划。”
“这座城市侥幸在战乱中得到保存,但是现在,你做出的改建计划在毁掉它。”
“身为一位专业人士,我们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座古城的重要性,所以做出决定的时候也应该更加谨慎,你说是吗?”
衡玉声音真诚而恳切。
苏联建筑学家被她最后一句话打动。
他沉默片刻:“好,我会去看看的……但是这位年轻的副部长,其实说服我改变主意,作用不是很大。你知道,真正做出这项决策的人不是我,也不只是建筑部的王部长。”
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经过很多重要领导的点头。
衡玉轻轻勾唇。
她当然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她最先找上这位建筑学家,是为了拖延时间。
对方是北平改建计划的总设计师,如果他改变了主意,应该是能拖延不少时间的。
这样一来,她和苗青先生才能有更充足的时间去说服其他人。
苗青昨晚没怎么睡好,匆匆吃过早餐,就赶到了外交部。
外交部的人得到过衡玉的交代,直接把苗青请进了衡玉的办公室里,让他坐在办公室里等人。
局促不安地等了半个小时,衡玉领着苏联建筑学家从外面走进来。
一瞧见两人,苗青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苏联建筑学家笑着耸肩,率先朝苗青伸手:“先生,昨天抱歉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天可不可以陪我逛逛北平城,跟我说说这座城市的历史?”
苗青迟疑地看了衡玉一眼,又连忙冲苏联专家点头。
衡玉祝福道:“希望两位相谈甚欢。”
目送他们离开,衡玉伸了个懒腰,进屋喝了杯水,绕到隔壁办公室去找部长任书双。
任书双身为外交部长,眼光极高、眼界深远,而且在国家拥有着极高的威望。如果能说服任书双不支持这项决定,再说服经济部长谢铢、后勤部长许秋寒、战统部部长……哪怕他们作为其他部门的人,不能直接去插手建筑部和市|政|府的决策,但是他们的态度,也能影响其他人的态度。
这件事牵扯极大,先徐徐图之,看看这两步棋能造成怎样的效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