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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第三册 第十一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1 / 1)

1.杨花

柔福坐在柳树下的山石上,膝上有一卷书,她低首专注地看,神情恬静如水。阳春时节,天色明净,扶苏的枝桠梳动了在浅金阳光中流转的空气,点点轻絮如雪,顺势漫天地飞,有些飘附于她的发际肩上,她兀自不觉,只管凝神看书,但若有杨花落在书上,她会当即拂去,不让它多停留一瞬。

春风晓阳,二八佳人,雅致柔美的画面。宗隽立于远处回廊下,微笑,却非因此情此景,而是想起她手中的书,内容必定沉重得不合现下时宜。

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她抬目望向不确定的某处,无限忧然地轻轻叹气,不知又是哪朝的兴亡录令她想起了自己家国的际遇。

他朝她走去。她很快感觉到了他距离上的入侵,警惕地侧首视他,无形的刺于瞬间竖起。

他常在这种时候过来告诉她宋军节节败退的消息,所以她此刻紧蹙双眉,不自觉地握紧手中书,小脑筋大概又在飞快转动,为她九哥寻找合理而不难堪的败因,及为他辩护的词句。

但这次不一样,他在她面前站定,告诉她他将带她入宫见他的母亲,让她回房换身衣裙。

她的眸光显示了她那一刻的释然,许是暗自庆幸没再听到关于宋军的噩耗,她对他此番要求倒很自然地接受了,站起身,移步回房。

这是天会六年的春天。她入他府中已有大半年,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与他共处的事实,却始终与他保持着精神上的争斗。这状态不算理想,然而他亦不觉有何不满,若即若离地与她生活着,而今在母亲再次问起后,他决定带她去让母亲见见。

纥石烈氏见到柔福时神色如常,十分平静,没有很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亦无疏远冷淡的感觉,只浅笑着朝她点点头,倒似她是平日见惯的人一般。

“这模样,跟我先前想的一样。”纥石烈氏说,看着柔福和蔼地问,“你叫什么?”

柔福犹豫了一下,再仔细看看纥石烈氏,最后终于回答了:“瑗瑗。”

纥石烈氏微笑说:“听起来像是个好名字。我不懂汉话,宗隽,瑗瑗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宗隽应声答:“是指有孔的玉璧。”

柔福一听之下很是惊异,大睁双目转视宗隽。宗隽只一笑。

“玉璧……”纥石烈氏沉吟着,然后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块玉佩,递给柔福:“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玉璧给你,这块玉佩伴我多年,我甚是喜爱,如今赐给你吧。”

莹润的青玉,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一只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孤雁,正埋首朝荷叶丛中躲。

柔福默默凝视了一会儿,才徐徐伸手接过。

“不道谢么?”宗隽在一旁提醒。

她唇动了动,似在说道谢的话,却悄无声息。

“好了,不必如此客气。”纥石烈氏淡然化去此间尴尬,继续与宗隽随意地聊。

自庆元宫出来后,柔福一边随宗隽朝外走,一边握着玉佩留意端详,宗隽见状,便告诉她:“这玉佩是我父亲年轻时赠给我母亲的。”

柔福半晌不语,片刻后问:“你母亲为何要把这玉佩给我?”

“也许是觉得你合眼缘,便挑了个喜欢的东西赐给你。”宗隽轻描淡写地说,忽又笑道,“你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柔福两颊不禁一红,别过脸道:“我何曾以为有别的意思!”

宗隽收敛了笑意,深看她一眼,以一种少见的认真语气说:“我不会娶你做正妻,你也不会是我唯一的女人,这点你一定要记清楚。”

柔福愣怔着花了几步的时间来细品他的话,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一咬唇,冷道:“不劳你提醒。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你,你有几个女人又与我何干!我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也不会是你,这点也请你记清楚。”

“话我已经说了,你不妨记下。”宗隽道,然后不再多说,领着她继续往外走。柔福微微仰首,双唇紧抿,眼睛尽量睁大,显然是不想让目中雾气凝成水滴。

“瑗瑗。”忽听有人唤柔福,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此时他们正经过宫中后苑,不远处的亭内坐着一女子,身后伴有两名侍女,出言唤柔福的是坐着的女子,见柔福留步,便转身朝她微笑。

玉箱。她如今身形略显丰盈,穿着一身宽松的华美衣裙,神态慵然,却又是别样的风华绝代。

“听说赵夫人怀上皇子了,你过去恭喜她一下吧。”宗隽对柔福说。

柔福本已朝她所处方向走了两步,但闻言立即停下,眉间唇际衍出一抹鄙夷而厌恶的神色,宗隽心知她必是由此想起了玉箱献媚郎主及不救茂德之事。

柔福转身欲走,玉箱便起身再唤,本想走过来,不料刚迈了两三步,脸色却陡然大变,双手捂住小腹,痛苦地弯下腰,口中轻呼一声,煞白的脸上有汗珠沁出。

回头一看,柔福便又停下,不解地看着玉箱。

“夫人!夫人怎么了?”那两名侍女惊叫着抢着去扶玉箱。玉箱此刻已支撑不住,半倒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仍旧捂着小腹,低垂着头使劲咬着唇强忍痛苦,侍女来扶她,她却不顺势而起,短暂的静默后,忽然猛地扬手推开侍女,怒道:“滚开!你们离我远点!”

侍女一惊,也放手,退开几步,怯怯地唤:“夫人……”

“她怎么了?”见玉箱这般情形,柔福也有些惊惶地转首问宗隽。

宗隽也觉诧异。她紧捂小腹,看样子大概是动了胎气,可她为何不要贴身侍女的扶助,反而恶言相向?

“瑗瑗,瑗瑗……”玉箱扑倒在地,尽力睁开在剧痛之下半阖着的眼睛,朝柔福伸出轻颤着的右手,声音渐趋微弱:“过来扶扶我好么……”

2.血光

柔福仍是迟疑,留于原地,目光不确定地在玉箱身上游移。

玉箱神色一黯,便也不再唤她,收回手咬着牙想自己撑站起来,岂料刚一起身便又弯腰坐倒,流下的汗浸湿了额发,一绺绺贴在苍白的脸上,下唇已被她咬出一道鲜明的血痕。

“唉……”柔福重重地叹了叹气,随即快步朝她奔去,伸手勉力将玉箱扶起。

玉箱略朝她笑笑,轻声道:“扶我回去吧……”然后话未说完身子又是一软,差点再度倒下。柔福忙着力搀扶,抬头朝宗隽求助地一瞥。

宗隽见玉箱全无血色,举步维艰,虚弱痛楚之状不似矫饰,遂也过去,发现玉箱几近昏迷,身体全赖柔福支撑着,环视周围,除了玉箱的侍女外一时也不见别人,于是展臂将玉箱抱起,本想开口让她的侍女引路送她回去,但一转念,觉自己是男子,毕竟不方便擅入郎主宫眷寝室,便改了主意,抱着玉箱转身直回母亲宫室。

纥石烈氏见此情景很是惊讶,问了问情况后忙让宗隽把玉箱放在自己寝殿床上躺着,然后过去仔细看看玉箱脸色,把把脉,轻摸她小腹,再问她今日吃过什么东西。

玉箱勉强睁目看她,苦笑:“我只吃我那两个侍女做的饭菜……今日我胃口不好,只喝了点她们煮的粥……”

纥石烈氏站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后命人取来一个匣子,亲自打开,自里面捻出一粒药丸,递给玉箱,说:“把它服下。”

玉箱接过,却不立即服,踌躇着问:“这是什么?”

“药。”纥石烈氏简单地答,也不多解释,只说:“放心,我无害你的理由。”

又凝眸看了许久,玉箱才缓缓将药丸放进嘴里服下,躺回去,双手搁在腹部,眼睛向上看,眼神却空洞,像是听天由命,等待痛楚远去或死亡来临。

纥石烈氏回首吩咐自己的侍女:“去请太医……和皇后过来。”

“有人给玉箱姐姐吃了什么东西,想害她和她的孩子?”沉默着看了半晌的柔福忽然问。

“我没这么说。”纥石烈氏温言对她说,轻轻拉她坐下,“是什么原因,要等太医诊断。如果有什么事,自有皇后做主。”

一位中年贵妇很快带着十数名侍女内侍赶来,衣饰华美,神态端庄,她是完颜晟的皇后唐括氏。玉箱一见她便要起身行礼,被她迅速止住,道:“病成这样,就不必多礼了。”语气虽不十分热情亲切,但倒也颇为客气。

随后到来的太医在皇后的注视下完成了对玉箱的诊断,禀道:“赵夫人今日所进食物中必定含有可致小产的汤药,所幸夫人进食不多,又及时服了化解毒性的药物,因此腹中孩子仍可保住。”

唐括皇后点点头,挥手让太医下去配药,然后问玉箱:“这事大概要从你身边人查起了。”

玉箱浅淡一笑,说:“一切全凭皇后做主。”

宗隽见玉箱气色已缓和,且事关宫闱纷争,自己亦不便久留,便带着柔福告辞而去。

此事的进展宗隽始终密切关注着。听说完颜晟得知后大为震怒,亲自去纥石烈氏宫中接回玉箱,并命皇后细查严惩下药之人。皇后将玉箱的两名侍女拘起严刑拷问,侍女最后招认,说是李夫人指使她们下药打下玉箱腹中胎儿的。

这李妃是西夏国进献的女子,也是个美艳绝伦的尤物,在玉箱进宫前一直得郎主专宠,玉箱被册为妃后才渐遭冷落,故而对玉箱甚为不满,遇见时必冷嘲热讽,就算在郎主面前也与玉箱偶有龃龉。侍女既已供认是受李妃指使,完颜晟当即便命人将李妃从宫中拖出来,重打了三十杖后削去夫人名分关入一冷僻院落。

玉箱原来的那两名侍女也被赐死。经此一事,她似乎不再信任任何女真侍女,婉言向完颜晟请求,让他从洗衣院找了两名南朝旧宫人来贴身服侍她。

押至京城的宋女先由皇室贵族挑选,另外四百余名宫眷被送入元帅府女乐院,供金人淫乐,上京洗衣院则接收剩下的三百余名女子,将她们没为奴婢,为金人浣洗衣服,实际也有如妓院,常有金人去其中找宋女取乐。这次完颜晟命人选了两个容貌齐整的给玉箱,一名曲韵儿,一名秦鸽子。

经完颜晟许可后,玉箱还常请一些被分赏给宗室将帅的宋室宫眷入宫陪她聊天说话,其中便有柔福。

宗隽本来以为柔福未必愿意常入宫与玉箱接触,但她居然答应,只要玉箱有请她便入宫去陪她。据随她入宫的瑞哥说,柔福还十分尽心地照顾玉箱,玉箱每日吃的饭菜仍是交由贴身侍女做,柔福只要在便必定在一旁守着,亲眼看她们做饭的全过程,无任何问题才让玉箱吃,有时还会自己先尝尝。

宗隽微觉奇怪,便问柔福:“你为何如此关心赵夫人?二哥葬礼那天看你那么咬牙切齿地骂她,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柔福说:“她毕竟是我的姐妹。她献媚于金国皇帝是不对,但我不相信她会真的觉得快乐。在宫内又有人想害她,如果连自家姐妹都不帮她,她会很可怜。再说,我们一起流落在异国已很不幸,面对外人的欺负,我若还跟她斗气,便等于是帮了想欺负我们的人。”

宗隽赞赏地微笑看她:“你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没事时就想想,总能想明白一些东西。”柔福抬首看看远处天边一缕乌郁的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有点惆怅,“如果当初大哥不跟楷哥哥……”

似意识到了在宗隽面前谈此话题的不妥,她止住不说,宗隽亦不问,但自知她想说的是什么。心上便覆上一层薄薄的喜悦,知道这女孩心智的成长与她日益妍美的容貌一样,没有让他失望。

而玉箱,从初见她的那天起,宗隽便觉出她必定是个不寻常的女子,与她不轻易显露的聪明相比,外表的美丽倒并不很重要。她的美貌、莫测的个性,和郎主对她在外人看来近乎不可思议的宠爱,都成了京中人津津乐道的内容,甚至演绎出不少诡异神奇的传说。例如说晋康郡王夫人怀玉箱时曾梦见有青衣童子自天上降临,手托铁盘,盘中有玉印二枚,对她说:“天赐你女儿为后妃。”晋康郡王夫人惊醒后百思不得其解,认为其丈夫是宗室中人,女儿岂又能嫁与君王为后为妃。过了数年,玉箱在皇宫中水池旁游玩,拾得玉印一枚,其上刻着“金妃之印”,自此随身佩戴一刻不离。靖康之变时,玉箱随众宫眷一起被虏走,押送她的将领几次醉酒后欲对她不轨,结果每每晕厥过去不得近前,以为天意使然,所以一到京中便匆匆把她进献给了郎主。

这些传说宗隽并不怎么相信,对欲侵犯她的将领几次晕厥过去这事倒颇感好奇,他自不信玉箱会真有神助如此离奇地得保清白,猜她必定是用了某种手段将人弄晕,但她是怎样做到的?这个女子,的确很不简单,有智慧,而危险。

他亦不信玉箱被人下药之事会如表面那么简单,如此快捷地被解决掉,此后发生的一件事多少印证了他的猜想。

那日柔福照例入宫去陪玉箱,宗隽也随后去看母亲,将近日落时便去玉箱阁门外接柔福,正好见玉箱送柔福出来,两人携手走着,都面带微笑。这时忽然从墙角阴影里冲出一个女子,一身衣服破旧污秽不堪,披头散发,红红的眼睛几欲滴血,直直地扑向玉箱,嘴里喊着:“你这下贱的南朝女人为什么要害我?没错,我是想把你和你的贱种千刀万剐,但药不是我下的,你那该死的丫头说是我,是不是你指使的……”

听她这么说,不须细看已知必是被废的李妃无疑。还没欺近玉箱身边,她已被守门的内侍拉住。她一边拼命挣扎厮打内侍,一边继续怒骂。柔福捏了捏玉箱的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而玉箱倒泰然,轻轻抽出被柔福握着的手,缓步走至李妃面前,凝视着她说:“不是我。”

李妃猛地冲着她脸唾了一口:“呸!无耻的贱人,不是你还会是谁?这招真狠,谁能想到你会拿自己腹中的孩子开刀来嫁祸于人?你如此狠毒,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玉箱徐徐引袖拭去脸上唾液,无丝毫愠怒之色,只对拉住李妃的内侍道:“请李夫人回去休息。”

内侍答应后押着李妃离开,玉箱再转身看柔福,一笑:“没事了。”

这事并没就此了结。据说完颜晟听说李妃私自跑出冷宫闹事后,便提刀亲自去找她,一把扯住她乱如枯草的头发,迫她仰首,亮出她一向细长美好的脖子,然后引刀一割,鲜血激喷而出,淋湿了他一身。他把她扔下,任她在血泊中抽搐至死。回到玉箱宫室时,他身上的血甚至还有温度。

据说玉箱微笑相迎,从容地用丝巾拭去他脸上的每一点血迹,什么都没说,依在他身边,神情娇媚柔和一如往常。

3.封爵

赵佶、赵桓父子及数百宗室被俘北上后先被囚于燕京,天会五年十月徙至中京大定府,到了天会六年七月,完颜晟又下诏,命“宋二庶人赴上京”。

八月,赵佶赵桓抵上京会宁府,受命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完颜晟于乾元殿。

“我见过你父亲和你大哥了。”那日自朝中归来,宗隽告诉柔福。

柔福眸光一闪,问:“他们好么?”

“看上去还不错,至少没病没痛,但精神不太好,跪拜太祖庙时国相嫌他们头低得不够,呵斥了几句,他们便受了惊,冷汗一直流。”宗隽看着柔福一牵唇角,“如今看来,你还真不似他们。”

这几句话他说得闲散,也没刻意带讥讽,却听得柔福面色一点点下沉,然后倏地掉转脸,不让他细察她目中愈加明显的羞忿之色。

“你们让他们来上京,就是为了如此羞辱他们?”她说,短短一句话像一簇跃动的冰冷火焰。

他未正面答,自己坐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郎主说他们好歹也曾是一国之君,虽说亡了国,但只让他们做庶人也着实委屈了他们,因此让他们入京领受爵位封号。”

柔福疑道:“郎主会给他们封爵?封了什么?”

宗隽不禁一笑,说:“郎主封你父亲为昏德公,大哥为重昏侯。”

她一阵沉默,眼圈渐渐红了,却如习惯的那样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然后仰首恨恨地盯着宗隽,仿佛是他给了她父兄这两个侮辱性的封号。

“不必这样看我,这事与我无关。如果我是郎主,我也不会如此戏弄两个阶下囚。”宗隽说,停了停,话锋却又一转,“但是,你父兄有此遭遇也怨不得谁。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生命与尊严便不可兼得。”

她转身走至门边,眺望远处风物,只遗他一个倔强的背影,不给他欣赏自己悲哀的机会。片刻后才又问:“他们以后会留在上京么?”

宗隽摇头说:“现在尚不知。但郎主应该不会让他们长留京中。”

柔福便似想说什么,话至嘴便却又咽下,唯轻轻叹息一声。

宗隽明白她的心思,也不说破,只装作不经意地想起某事那样告诉她:“盖天大王宗贤自云中返京,明日将在府中宴请昏德公与重昏侯。我一向与他交好,他便也邀我去,你可随我同去。”

她没有转身以应,但闻言微微抬了抬首,仍是沉默,而他知道他刚才的话已带给了她一瞬的光亮。

次日一进宗贤府,便见一紫衣人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那人年约四十许,魁梧高大,虎目含威,相貌颇英武,正是此中主人完颜宗贤。

宗贤平日不是南征北战就是往返于云中、燕京两处枢密院之间,甚少回上京,因此一见阔别已久的宗隽很觉亲切,当即与他拥抱寒暄,一路谈笑着将他与柔福引至厅中。

赵佶与赵桓已坐在其中。柔福见他们已剃头辫发,身着金人衣装,形容憔悴,神情颓唐,全不似旧日君王模样,顿时有泪盈眶,凝咽着唤了声“爹爹”,便奔至赵佶面前双膝跪下。

赵佶忙双手挽起,爱怜地抚抚她的头发,也是目中含泪。

柔福以袖抹抹泪,勉强一笑,再转首向赵桓福了一福,唤了声“大哥”。赵桓亦匆忙朝她笑,然后目光越过她,落到跟过来的宗隽身上。

“这是八太子宗隽,说起来也是昏德公的女婿了。”宗贤在后面笑着解释。

柔福顿感羞耻,脸霎时红尽,垂目低首。赵桓一时尴尬,笑容甚是僵硬,而赵佶淡看宗隽,也只浅浅苦笑。

宗隽倒相当自若,朝赵佶赵桓一拱手,算是见礼,赵桓忙也拱手还礼,赵佶略朝宗隽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柔福手微微退向一侧,打量一下她,微笑道:“瑗瑗气色甚好。”然后再问,“你的姐妹们也还好么?”

柔福泫然道:“不好。北上途中许多姐妹不堪苦楚折磨,相继薨逝。活着到了上京的只剩二十余人,多半被分赏给金国贵人为妾,还有一些年幼的便养在宫中,待她们成年后也免不了要被赐给金人。被赏给金人的也不见得过得好,听说许多人常被主子或大妇打骂,生不如死……最可怜的是五姐姐……”

赵佶长叹一声止住她:“别说了,这事我知道,你五姐夫回来跟我说过……你串珠妹妹呢?”

“串珠……”柔福越发伤心,“她被嫁给一位留守中原的将领……”但又努力笑笑,安慰父亲道,“不过也好,那样她离家就近了。她是嫁给金将做正室,我收到过她的书信,她说那人对她挺好的。爹爹别太担心。”

听他们提起宁福,宗隽便示意宗贤开宴,拉过柔福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不让她再继续与父亲谈下去。

赵佶听得难过,黯然坐下,引袖拭拭眼角,一脸凄恻之色。

席间宗贤数次举杯向赵佶赵桓敬酒,赵佶便也回敬一杯,道,“我父子二人在燕京时得蒙大王多方照料,只叹身为失国之人,无以为报,唯有在此以酒谢过。”

宗贤朗然笑道:“实话说,照料你父子非我本意,你若要谢,谢的也不应是我。”

赵佶愕然,不知他此语何意。宗贤便一顾左右,吩咐道:“请夫人出见。”

众人遂都静默,等待他夫人出现。许久后才隐隐听得自内室传来环佩之声,渐行渐近,最后人明明已走至宗贤所坐主席的屏风之后,却似又踟躇,便停在那里,迟迟不肯露面。

4.冰绡

宗贤不耐久等,见她止步不出,索性自己起身伸手到屏风后将她拉了出来。

那是一中年美妇。所着黑紫色六裥襜裙上遍绣全枝花,裙内有铁条圈架为衬,裙摆因而扩张蓬起,看上去甚是华丽;上衣亦为同色的直领左衽团衫,两侧分叉,前长拂地,后长曳地尺余,腰束五色丝带;辫发盘髻,其上缀有珠翠少许,完全是金国贵人正室的打扮。

被宗贤骤然拉出,她大惊失色,仓皇抬首,正好迎上对面赵佶探视的目光。

迸闪的光芒,在四目交会时不由自生,却瞬息湮灭在彼此似近还远的眸中,久别重逢的那点喜悦被星移的时空生生化去,两人不约而同地低首,勉力藏匿那蔓延上眼角眉梢的羞惭与尴尬。

赵桓见了这夫人也颇意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亦低头不再细看。而柔福怔怔地直视她,似一时未回过神来。

见此情景,宗隽顿时了然,这夫人必定是赵佶的贤妃韦氏,南宋皇帝赵构的生母。韦氏北上后被宗贤所得他早有耳闻,适才宗贤提起照顾赵佶父子之事,他便猜到与这位夫人有关,现在夫人现身,赵佶等人如此反应,也证明了他所料不差。

宗贤让韦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韦夫人深深垂首,不敢发一言,脸上彤云弥漫至耳根,双手茫然紧绞膝上衣襟,想来已是羞愧欲死。

赵佶赵桓也一味低首枯坐,既不说话也不再举杯握箸,厅中无声,宴会气氛随之冷却。

沉默须臾,宗贤忽命侍女取酒来为赵佶父子及韦夫人斟满,请他们共饮,并对赵佶说:“我是看韦夫人面,才照料你们父子,你可知道?”

赵佶无言可对,只举杯向韦夫人略略致意,再勉饮杯酒。赵桓随后也勉强一笑,向韦夫人举杯道:“多谢夫人。”随即自己先饮尽。

韦夫人恻然浅笑,饮过面前杯中酒,依旧垂目而无言。

此事微妙,宗隽自觉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席间又默然,最后又是宗贤先启口,对韦夫人说:“你们许久不见,如今见了怎不说话?不说也罢,听说昏德公昔日开宴时常命人歌舞助兴,你曲子唱得甚好,现在不妨再为他唱一曲。”

韦夫人也不应声,头越发低垂,恨不得把脸深埋入怀中。宗贤又再催促,她仍不答应,最后只是摆首,眼泪眼看着便要掉下来。

“唉……”忽听赵佶长叹一声,对宗贤道:“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吧,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随即他以箸击着桌上杯盏,扬声清唱:“裁剪冰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他唱这词时神色苍凉,且词意极凄婉,一旁听着的赵桓与柔福均掩面拭泪,而韦夫人再也忍受不住,热泪滴滴滚落,她以丝巾遮颜,虽尽力压抑却仍有哀声透出。

宗贤懂得的汉话不多,赵佶唱的词他听不明白,便问宗隽:“昏德公唱的曲是什么意思?”

宗隽淡然答说:“是咏春花的,大概是描述昏德公旅途中所见景象。”

宗贤便笑着对众人摇摇头:“你们南人心思真多,一首唱花儿的曲子都能听得你们哭成这样。”

韦夫人闻言本欲笑笑,无奈终是过于凄郁,弯弯双唇,眉头却始终紧锁,非哭非笑,甚是难看。

宗贤见状叹叹气,说:“你的心事,我也不是不知……罢了罢了,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吧。”

此言一出,不仅韦夫人惊愕莫名,赵佶等人也都大睁双目疑为听错。少顷,才听韦夫人轻声道:“奴家自知失态,以后必不再犯,大王请勿如此取笑。”

“我是说真的。”宗贤正色道,“强留你在身边,看你终日郁郁不乐,我也不痛快,不如索性让你跟他去了,倒还算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众人细看宗贤表情,均觉他异常认真,应该不是假意试探,遂又再瞩目于韦夫人,看她如何回答。

默思良久后,韦夫人缓缓抬首凝视宗贤,低叹道:“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赵佶当即无言侧首,一笑颇萧索。而宗贤在与她相视片刻后忽然爆出一阵爽朗大笑,道:“好!你终究有心,不枉我如此待你!”

然后宗贤一搂她肩,自己满饮一杯,再亲自提壶为韦夫人斟满,举杯让她饮,韦夫人却轻轻推开,站起施礼告退:“奴家不胜酒力,适才那一杯饮得太急,现在头晕目眩,恐不能继续作陪,请大王允许奴家先行离席回房休息。”

宗贤颔首答应,韦夫人便松了口气,匆匆启步欲退出,不想此时有人出言止住她:“且慢!”

厅中诸人朝声源处望去,见柔福已自宗隽身边站起,满面怒容,目光正灼灼地迫向韦夫人。

5.国母

“皇后娘娘!”她盯着韦夫人,这样唤道,竭力使语气显得平静,然眉峰颦聚,樱口紧抿,郁结的怒气加重了呼吸,胸口亦随之起伏不定。

听她如此称呼,韦夫人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地转目四顾,仿佛不知道她唤的是自己,想找出那个她言下所指的人。

“皇后娘娘,太上皇后娘娘,”柔福又开口,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明白,“我唤的是你。你没听说九哥已经遥尊你——他的母亲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了?”

韦夫人顿时面如死灰,徐徐退后数步,直到忽地碰到屏风才一惊抬首,双唇轻颤,半启又无声,泪水在眼眶中迂回,辩解还是哭泣,也许自己都没了主意。

宗隽当即起身一握柔福手腕,再向宗贤告辞,称另有要事不便久留,改日再设宴赔罪,然后拉着柔福便朝外走。柔福拼命挣脱,冲至韦夫人面前,拉起她双手殷殷地劝:“韦母亲,北上蒙尘错不在你,个中委屈,瑗瑗岂会不知?可是既然现在盖天大王肯让你回到爹爹身边,你为何不答应?你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有负于爹爹,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韦夫人流着泪抽出手,迅速奔入屏风后,柔福欲再追,却一头撞在此刻走来以身相挡的宗贤身上。宗贤冷冷看她一眼,手轻轻一拨,她便被撂倒在地。

赵佶忙疾步走来扶起柔福,摇头道:“好孩子,不要争了,此事多说无益。”

柔福却倔强地侧首望向那屏风后的身影,含泪道:“不行!她是九哥的母亲,九哥的母亲岂可主动委身事敌!”

宗隽又再过来,一言不发地拖着她离开。柔福挣扎,也一如往常那般无效,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他拖着出门。她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地频频回首,向内喊道:“韦母亲!你是大宋的太上皇后……想想九哥,想想九哥……”

屏风后的影子默然而立,裙幅不动,隐约可窥见双肩在微微地抖,但始终未再现身露面。

宗隽将柔福扔进马车中,自己也上车在她身边坐下,命家奴策马,马车便辘辘地应着清脆的马蹄声向宗隽府驶去。

淡扫柔福一眼,见她虚脱般地倚在车厢一角,双目倦怠而悲伤地半阖着,微嘟的小口边尚有余怒,宗隽不意安慰她,只说:“她这样选择没错,是很明智的做法。”

柔福转身不理他,一瞥间,颇不屑。

他亦不看她,双手枕在脑后仰靠下去,直视前方,道:“她以前很受宠么?你父亲有无正眼瞧过她?我听说,你父亲是在你九哥出生后才给了她一个像样的封号,而最后的‘贤妃’,也是你九哥用出使金营为代价为她换来的。”

她继续沉默。他便说下去:“她与你父亲相处多年,大概苦大于乐吧?福没享多少,倒因他给她的身份受尽苦楚,若非遇上宗贤,现在会怎样,便说不得了。刚才你也看见,她一身衣饰华丽,作正室打扮,可见宗贤对她何等重视。京中人都暗笑宗贤放着那么多南朝少女不选,却捡了个半老徐娘当正妻,他却全不在意,对韦夫人呵护有加,这等情意,可是你父亲曾给过她的?

“就算她能漠视宗贤的关切,为了忠贞名节回到你父亲身边,结果又会怎样?即便是现在,你父亲身边仍不乏女人,郎主不但让郑皇后一直跟随着他,也给他留了几个嫔妃,应该都比韦夫人年轻貌美。据说今年二三月间,其中三位嫔妃又先后为你父亲生了二子一女。韦夫人本就无宠,再以失节之身而归,你父亲就算表面上能与她相敬如宾,但心下岂会不介意?届时韦夫人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同是南朝女子,你为何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你既能原谅赵夫人,为何又不肯原谅她?”

“因为她跟玉箱不一样,也不同于我爹爹的任何嫔妃。”柔福终于忍不住回头驳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她如今身为国母,所涉的荣辱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家可破,国可亡,但一国之母的气节不能丧!韦贤妃前度蒙尘想必也非她所愿,情有可悯,但今日既有机会离开,她为何还要甘心留下侍奉金人?一己感情私利,在大宋尊严前根本微不足道。心之失节,远甚于身。我九哥在国破之后苦苦收拾残局,如此艰辛地领兵复国,而他的母亲却不回父亲身边,在金国主动以身事敌,且不说此事传出后他会如何遭人奚落耻笑,单说他自己……他自己该多么伤心难过……”

说到这里,已哽咽不能语,泪珠扑簌而下。

宗隽倒笑了笑,道:“你九哥,你九哥……你一喜一怒似全系于他身上……你确信他真值得你这么全心维护?”

“当然。”她抹着泪说,“他是我的九哥,身系大宋中兴重任的国君,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说不敬的话,做有损于他的事。”

宗隽悠悠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柔福越想越悲伤,一路不停地哭,回到府中也未止住。那夜宗隽躺在她身边,转侧间触到被她眼泪浸湿大片的枕头,听着她持续的抽泣声,不禁想起她失身于自己那晚,而自那次以后,似乎还没见她如此伤心。

6.裂袍

类似的事此后又发生过一次。那日她自玉箱阁中回来,下了车便直直地疾走回房,牵着洁白的衣裙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穿行,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可以听见地面上枯脆的叶脉在她足下瑟瑟地断裂。她的脸庞宛如冰玉清丽无匹,但无一丝温暖的表情。嘴唇苍白,双目却微红,含怒的余光自眼角掠出,随着她的行走,透明的空气中便似划出了两道无形的锋芒,一路惊飞数树寒鸦。

她自宗隽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宗隽唤她一声,她恍若未闻,迅速消失于庭院尽处。宗隽便叫住在她身后趋行的瑞哥,问她:“小夫人今日怎么了?”

瑞哥说:“刚才她在赵夫人处遇见盖天大王的韦夫人,说着说着忽然就争了起来,后来赵夫人冷言说她几句,她才不争了,马上带着我出宫回府。”

宗贤此时又已离京出战,但这次把韦夫人留在了京中,玉箱也常召她入宫作陪,因此遇上柔福倒是早晚的事。宗隽再问:“她们争什么?”

瑞哥答说:“不太清楚……当时我在室外跟曲韵儿聊天,没听真切。”

以后玉箱再遣人来请柔福她便先要问问可有他人在,若听说韦夫人在必一口回绝,连托词婉拒都不会。她渐渐变得很沉默,以往跟宗隽常有的口角意气之争也少了,仍坚持看书,有时练习骑马。放开缠足后她的双足虽依然无法恢复天足模样,可也变大了不少,使骑马不再显得那么困难。策马驰骋时的她会有少见的好心情,展眉回眸间神采飞扬,但有时她又会在兴头上陡然勒马,然后转首望云,眼神忽忧伤,起初的笑意悄然淡化为一抹辽远苍茫的痕迹。

天会六年十月,完颜晟决定把赵佶赵桓父子及玉箱的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等宋宗室九百零四人徙往韩州居住,给田十五顷,令他们自己种植作物以自养。

启程那日宗隽带柔福去城外送行,窥见了父兄等人的身影,柔福却不愿走近,只站在较远处,黯然地看。

一行宋人,或乘旧车,或骑瘦马,更多的是徒步而行,在恻恻冷风中衍成一条蜿蜒的线,探入天边与人等高的秋草深处,趋向又一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命运。赵佶、赵桓的马车在队伍中间,柔福隐于一排树木后,随着车的徐行不住地跑,轻尘沾衣,泪流满面。

那破落的马车行得甚慢,车轮迟缓地转动着,发出吱嘎的声音,似一步三叹。忽有人骑马疾驰而来,扬袖高呼:“昏德公请留步。”

车队便停下,赵佶自车中揭帘而出,见来人是一宫中内侍,遂颔首相问。那内侍说:“请昏德公稍候片刻,赵夫人将来送行。”

未过多久便见一车辇迅速驶来,其上有镀金凤头、黄结为饰。车一停玉箱便出来走至赵佶面前,一福行礼,说:“公爷此行山遥水邈,一路多保重。”

赵佶忙还礼,抬首间见玉箱身形臃肿,便知她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免感慨,道:“夫人如今更应多保重,城外风寒,大可不必赶来相送。”

玉箱脸一红,低首轻声问:“伯伯,我爹呢?”

赵佶举目望向前方:“他乘马走在前面。”

玉箱顺他眼神看过去,果见她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乘马立在两三丈外。他穿的仍是一身宋人青袍,已洗得褪色,却无比干净,衣料单薄,后裾猎猎地展于风中。他正默然凝视着玉箱,神色沉静,目光清和。

玉箱立即快步过去,扬首微笑唤道:“爹!”

孝骞不应,只徐徐打量她。玉箱今日特意选穿了一身宽大的素色衣裙,但有九月身孕的身形终究无法掩盖,她顿时羞愧难言,双手惶惶然覆上高隆的腹部,含泪低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良久,见孝骞始终不发一言,又勉强抬头,努力笑着说:“爹,我向郎主请求过,他答应让你留在京中,并要赐你一处府邸,封你做官,不必去韩州种地了。爹跟我回去吧。”

听了此言,孝骞下马,向玉箱一揖,道:“多谢夫人美意。孝骞身为宋俘,无才无能,岂敢留于京中做大金国的官。孝骞深受大宋皇恩,虽国破家亡,亦不能有负于道君皇帝,此后必誓死相随。昔日既能与他锦衣玉食同享富贵,今日当然也应与他锄禾伐薪患难与共。夫人请回,勿与我等宋俘多言,以免令郎主不喜。夫人尊荣来之不易,自当珍惜才是。”

孝骞是神宗皇帝赵顼二弟吴荣王颢的长子,与赵佶是堂兄弟,自幼与赵佶关系甚好,且为人一向正直忠义,在宋宗室中颇受人尊重,有较高的地位。

玉箱见他不答应,本想再劝,但一触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便又将话缩回,知道再说也无用,明白他是对自己在郎主面前曲意承欢十分不满,遂凄楚一笑,看看他单薄的衣服目中当即又漾出点点泪光,转言道:“爹,今日风大,怎么穿这么单薄?”然后命侍女取出备好的一袭镶有貂裘的披风,自己亲自接过双手奉上:“爹……”

孝骞不待她说完便挥手推开,说了声“夫人请回”便又扬身上马,准备启程。玉箱大惊,抛开披风急忙拉住他马上缰绳,含泪道:“爹,你真的不原谅女儿么?”

马上的孝骞垂目静静俯视她,终于又开口:“夫人,你若想在宫里获得更高的地位,有我这样的父亲无疑是最大障碍。我不敢再拖累夫人。今日就在此地与夫人断了这父女之情,从此后各不相干,夫人不妨另寻金国贵人为父,我一介草民前往韩州种地,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言罢拉开她手,轻踢马腹,马便启步前行。玉箱流着泪拉住他衣袍后裾,随马疾行,仍不肯放他走,凝咽着说:“爹,你听我说……”

孝骞停下,望着天际烟尘轻叹一声,道:“玉箱,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随即低手自靴中拔出一柄利刃,朝后一划,后裾便生生裂开,玉箱握着那半截后裾跌倒在地,而孝骞也没再看她,扬鞭挥下,先自策马向前奔去。

玉箱扑倒膝行数步,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失声痛哭。赵佶见状匆匆赶来,伸手欲扶却又踌躇,转首示意玉箱的侍女内侍将她扶起。

玉箱却忽地把来扶她的人推开,自己缓缓站了起来,一手抵着后腰,一手抚着腹部,勉力站稳,再引袖把脸上泪痕擦净,淡漠地转身上车。刚才的哀戚之色瞬间荡然无存,若非双目血色未褪,几乎看不出她曾如此动容地哭过。

她的凤辇掉头驶回城内,赵佶等人也继续前行。柔福一直立于树丛后怔怔地看着,此时才回神抬头,见身边的宗隽也在目送玉箱的车辇,似在沉思。

7.皇子

玉箱此行动了胎气,回宫当晚便生下一子,早产了半月,那孩子看起来相当瘦弱,好在有惊无险,母子平安。而完颜晟时年五十四,此前一连数年宫中妃嫔无一人产子,故倍感欣喜,给新生子赐名为宗殊,厚赏玉箱绫罗珠宝并增派奴婢供其役使,此外宫内外庆仪一律依制而行,一切用度排场未因玉箱的宋人身份有所削减。

柔福次日闻讯后立即入宫取看玉箱母子,回来时神色甚喜悦,不待宗隽询问自己便先说:“那孩子真小啊,才这么一点点大……”两手一分,比了个不足一尺的长度,“满面通红,小脸皱皱的,像只小猴子。嘴闭着时小得像颗没长大的樱桃,喂他喝水都是极困难的,要把水一滴滴地点在他唇上,然后让他自己慢慢抿进去。可是如果哇哇地哭起来,哎呀,眼睛鼻子全缩得看不见了,整个小头上只见一张翕张着的嘴……”

很少见她如此神采飞扬地谈什么事。双眸晶亮,跳跃地拂视眼前人,仿佛看见了她描述的婴儿,明快的笑意使她的面容有了晓阳下初夏芙蓉的光晕,毫无阴霾地纯净。

“刚生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宗隽说,随手轻轻触了触她粉色的颊。

她正说得兴起,也没注意宗隽的动作,不似平日那般躲避,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说:“玉箱也这么说……以前听我乳娘说过,刚生的孩子越丑越好,长大了就会很漂亮,我想殊儿以后一定会很漂亮,就像玉箱一样……”

宗隽便笑她:“别人家的孩子,你何必这么关心。你既如此喜欢小孩,我们不妨自己生一个。”

这话令她顷刻变了色。“不!”她脸一沉,坚决地说,“我不会为你生孩子。”

这亦不是你能决定的。宗隽心想,却未说出,漠视她渐升的怒气,但笑不语。然目光扫过她平坦的小腹时,倒也微微有些诧异,他们已相处一年多,她却一直未有身孕,他不认为她会有办法避免此事发生,难道这小女子仅凭意志便可影响天意?

自此后柔福频频入宫,去看望玉箱和被众人唤作殊儿的宗殊,也常忍不住把关于殊儿的大事小事在宗隽面前反复地说:殊儿胃口很好,现在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点也不像瘦猴儿了;殊儿的眼睛很大,可不跟一般小孩一样爱乱转,看什么东西常盯着一看就是大半天;殊儿真勇敢,今天乳娘抱他时手一滑,他就摔在了床上,大家都吓坏了,可他一点也没哭;他还不会笑,据说郎主说了,谁能先逗他笑就赏银百两,可无论人怎么逗他都不笑……

这些事她起初是当作趣事乐事来说的,但一月月过去,当她渐渐意识到殊儿异于普通孩子之处越来越多时,她的语气便不再这般轻松愉快,开始变得忧虑起来:“殊儿怎么还不会笑呢?他已经快满两岁了,别的孩子这么大时应该都会唤爹娘了呀,可他不但不会唤,连笑都不笑,也不常哭,上次乳娘喂他的粥有点烫,但他也一口口吞下去,后来我发现他嘴都被烫坏了,他居然也没哭……”

这孩子的头脑似乎有点问题。听她这么说,宗隽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而这事也成了妃嫔宗室大臣有兴趣议论的话题,玉箱怀孕初期的那次药物变故,和后来的早产都足以影响殊儿的智力,宫内宫外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窃窃私语着,言笑间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神情。

玉箱自然也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异常。“这孩子像是有点傻。”某日她躺在宫室外的软榻上,看着在乳娘怀中呆呆地凝视庭院内落花的殊儿,不无倦怠地说。

“不会的!”一旁的柔福激烈地否认,似是自己的孩子遭到了无端的污蔑,“有些孩子学说话走路都会晚一些,再大一点自然就好了。”

玉箱只一笑:“傻不傻,又有什么关系?”然后一手搁在腹部,慵然闭上了双目。

彼时的她已再度怀孕,可见圣眷之隆。殊儿的头脑使担心此子影响自己利益的人小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她这么快又将临产,那些若隐若现满含敌意的目光,遂又落在了玉箱及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天会七年岁末,玉箱又产下一子,眉目清秀模样可爱更胜殊儿,被赐名为宗青,小名唤作青儿。

青儿两三月大时身染风寒,过了好些天都不见好。唐括皇后闻说后便命人送来一碗煎好的药,说:“这药治小儿风寒颇有奇效。”玉箱谢过,让青儿服下这碗药,但此后不到一个时辰,青儿即七窍流血而亡。

青儿死后,玉箱一直紧紧搂着他,将脸贴在他的小脸上,直到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才猛然抬头,发出一声凄恻悲凉的哀呼,响彻宫阙九霄,其声久久不散。

完颜晟闻讯赶来,一听太医说青儿所服的药含有剧毒,当即怒不可遏地命人将皇后传来,质问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唐括皇后惊道:“臣妾赐药给青儿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想治好他的病,岂会下毒加害?”

完颜晟道:“太医自药碗余液中验出剧毒,难道会冤枉了你不成?”

唐括皇后急忙跪下辩道:“我若当真想加害青儿,也应找个万全之策吧?岂有明目张胆地赐毒药之理?”

完颜晟听她这一说,一时语塞,也开始低头思索。此时哭得如带雨梨花的玉箱拭净泪痕,幽幽开口:“皇后是六宫之首,本就可决定三千宫人生死祸福,即便公然赐死一两个妃嫔和她们的孩子,也算不得什么,何况玉箱身为宋俘虏之女,命如草芥……只是玉箱自觉入宫以来一直谨言慎行,侍奉皇后向来很尽心,未曾有半点失礼犯上之处。若是我犯错而不自知,皇后尽管处治我一人便是,何苦拿我的孩儿出气……”

说到这里又以袖掩面,泣不成声,柔软的身躯斜斜倚过去,哭倒在完颜晟怀里。完颜晟忙搂着,掠着她散落两鬓的发丝连声劝慰。看得唐括皇后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站起冲过去劈头扇了玉箱一耳光,怒道:“贱人,休在此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与郎主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完颜晟怒极,扬腿一脚把皇后踹倒在地:“在朕面前都如此猖狂,可见平日一定嚣张惯了,公然下毒加害朕的皇子也不足为奇。”

皇后摇头含泪说:“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真被这狐狸精迷住了心智,看不出她想陷害我?”

“唉……”玉箱忽地长叹一声,在完颜晟注视下,以婀娜步态走到皇后面前,盯着她,道,“皇后,你敢发誓么?在郎主面前,指着你自己儿子的性命、你与郎主多年的夫妻情义,和你唐括氏的世代尊荣发誓,说你从未起过害我孩儿之心,不曾让人在碗中下药?”

8.春寒

唐括皇后一听即怔住了。玉箱要她指着发誓的,均是她珍视逾生命的东西。儿子的性命,与郎主多年的夫妻情义自不消说,而作为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子,维持延续本族的世代尊荣是她一生最重要的职责。

唐括氏的兴起要归功于景祖昭肃皇后唐括多保真。多保真聪敏过人,豪爽大度有见识,自十五岁嫁给景祖乌古乃后,便与其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同创大业。乌古乃五十四岁病逝,多保真遂辅佐次子劾里钵维护部落统治并扩大势力,劾里钵兄弟凡用兵,必先禀于母亲而后行,后来太祖完颜旻能统一女真建立金国,也是因祖母协助祖父父亲先为其打下了坚实基础。在多保真的安排下,劾里钵的长子完颜乌雅束、次子完颜旻和四子完颜晟皆娶唐括氏的女子为妻,此后唐括氏便成了最为显贵的后族,宗室皇子纳妃与公主下嫁均愿优先选择唐括氏族人,而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也以自己出身为荣,处处维护自己家族利益,绝不愿做丝毫有损族人尊荣之事。

故闻者皆知此誓之重,纷纷紧盯唐括皇后,凝神看她如何反应。

待了许久也不见皇后开口发誓,完颜晟便冷笑:“果然是你。”

唐括皇后不再否认,举目直视玉箱,道:“赵玉箱,我低估了你。”言罢自己站起,整理好衣裙簪饰,然后面朝完颜晟微微仰首:“请郎主降罪。”

完颜晟侧目道:“失德妒妇,岂能母仪天下!你去外罗院住上一阵罢,好好静心思过。”

外罗院是失宠妃嫔所居之处。皇后行礼接旨,临去回眸再瞥玉箱,见玉箱俏立于郎主身后,适才烟视媚行的神态敛去,端然目送她,两剪秋水波澜不兴冷静异常。

完颜晟并未正式下诏废后。废后本就非同小可,何况唐括后族势力不可忽视,几位皇子又力保皇后,因此完颜晟对外只说让皇后闭门思过,但不再让皇后主管后宫事务,倒分了多半给玉箱接掌。玉箱权倾后宫,引起朝臣惊惶不满,屡屡进谏于完颜晟,可完颜晟见玉箱行事稳重谨慎,并不骄矜自恃,也就不以为意,毫不理睬非议之声。

青儿夭折之时柔福亦在宫中,当晚回来后神色有异,一直闭门不出。次日,宗隽听闻此事后也没多在意,只道柔福喜爱青儿,所以尤为悲伤,不料柔福一连数日忧戚之色不减,最后竟郁郁成病。

某夜瑞哥极为慌张地跑来告诉宗隽:“小夫人周身发热,流着泪不住说胡话。”

宗隽一跃而起过去看她。只见她烧得满面绯红,两行清泪自阖着的目中涓涓流下,双唇轻颤,含糊不清地喃喃呓语。

宗隽摸着她的额,唤了声:“瑗瑗。”

“啊,九哥……”她当即有了反应,像是想尽力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得缓缓伸出一手探向上方:“是你么,九哥?”

宗隽握住她的手,无言。

“九哥,我杀了人……我杀了青儿……我抱着他,一口口地喂他药,他不停地转头躲避,还哭,我以为他是嫌药苦,还继续喂他,我不知道药里有毒……他开始吐……起初是药,后来就是一口口的血……我看见血从他的鼻子眼睛和嘴里流出来,红的,黑的……他的脸渐渐变紫……”

她断续的叙述重现了她当日的惊惧,宗隽拥她入怀,她一时不辨时空,意识模糊地偎着身边人嘤嘤地哭:“九哥,我想回家……我几时可回家?”

春寒料峭的夜,她滚烫的脸庞依在他胸前,流出的泪打湿了衣襟,瞬间冰凉。宗隽搂着她,一动不动,直到她安静下来,终于疲惫地睡去。他在她醒来之前离开,遗她一个固守的梦境。

两日后,玉箱让自己的侍女曲韵儿来请柔福入宫。柔福半卧在病榻上,对曲韵儿说婉拒的话,宗隽察觉到她注视那侍女的眼神含着隐约的不安,垂目转侧间,眉宇有了更深一重的阴影。

宗隽便知她的惊惧或许不尽源自使青儿误服毒药一事,想她必不愿道出实情,他亦不问。待她病势好转,便备好车马抱她上车。

“去哪里?”她诧异地问。

他简单地答:“踏青。”

9.花事

一行即数天,他不曾告诉她这踏青是远游,而她似也不再关心何处是尽头,蜷缩在一张白色狐裘之下,连脸也遮住,只露出澄澈的眼睛和清婉流溢的乌发,异样地安宁,一任马车碾着艳艳霞光漉漉月色越过一重重山陌麓林。

某日,马车停在了一山丘上,宗隽扶柔福下车,她极目一眺,先略有些讶异,随即便微微笑了。

天色碧蓝,日色如金,丘下阡陌纵横,中植千株桃树,桃花不负春光怡然而开,树树芳菲凝霞敷锦,其红之纯不逊美人面,远远望去,似粉色轻雾笼于陌间。

那桃花影里有一莳花人,手持花剪,背对着他们,且行且止,不时择枝而修。他身形秀逸,不类粗犷健朗的金人,寻常的金式窄袖圆领衣衫被他随意穿着,竟有了宋人长袍广袖的风致。

“唉,这些桃树不可再修剪了!”有一老者高呼着奔向他,“冬剪已过,摘心扭梢期又尚未到,切勿随意修剪。”

莳花人闻声回首,清隽容颜上的淡雅笑意于空中拂过,如一剪清风牵动湖水镜面,日光晃了晃,是金色的涟漪。

“剪虽剪了,但这些花枝还不够参横妙丽,应再稍加修整,令枝枝有云罨风斜之姿才好。”他浅笑着说。

老者叹道:“这是果树,又非昔日宫中种来观赏的桃花,照三官人这般剪法,今年哪还能结出多少果子!”

莳花人倒也不争,略一颔首:“嗯,是我错,今后不再多剪了。”话音刚落,忽然一蹙眉,左手拳曲抵于唇下,轻轻咳了咳。

老者忙关切地说:“三官人有恙在身,就不必劳累了,果园的事我来打理即可。”

他仍笑着一摆手:“小小顽疾,不碍事……”

两人正说着,却闻一阵马蹄声响,便侧首望去,但见一行金人策马扬鞭踏起一路烟尘朝他们直驰而来。

为首之人年约四五十,身穿貂饰衽袍,腰配金刀,应是颇有身份的将领,一见莳花人便怒目而视,握着马鞭向他一指,问:“你就是赵楷?”

莳花人打量他一下,微笑:“是。”

那金人手腕一抖,马鞭顿时如灵蛇般舞向空中,赵楷下意识地侧首举袖一挡,只听“啪”地一声,马鞭便热辣辣地落在他脸庞手臂之上,衣袖应声而裂,一道血痕绽开在他左颊耳边。

“好个南蛮子,”金人头上青筋凸现,貌甚凶狠,“竟敢勾引我的女儿!”

山丘上的柔福看得失色,急问宗隽:“那金人是谁?这里是……韩州?”

宗隽点点头:“那人是韩州守臣阿离速。”

赵楷以袖拭去脸上渗出的血珠,淡视这咄咄逼人的金将,笑容不改:“佳人投我以木桃,故我报之以琼瑶,何罪之有?”

这话阿离速听不懂,却也懒得细究,怒道:“休要狡辩,今日若不把你活活打死难解我心头之恨!”言罢扬手又是一鞭。

柔福大惊,拉着宗隽道:“你快去命他住手,不许他伤我楷哥哥。”

宗隽倒颇平静,朝右一望,道:“有人来了。”

柔福顺他目光看过去,见右路道上有一少女驭着一枣红小马飞驰着赶来,红衣衣袂翻飞,额上束发的发带上镶着红色宝石,整个人似一簇燃烧着的火焰随风飘至眼前。

“不许伤他!”她一路高呼着驰至阿离速与赵楷跟前,当即扬身下马,想也不想便扑向赵楷,搂着他脖子,以自己身体生生为他挡住了阿离速再度挥下的一鞭。

一记马鞭打裂她背上几层衣衫,露出的肌肤上受伤的痕迹令阿离速愣了愣,然后在马背上坐直,厉声斥道:“朵宁哥,闪开!”

赵楷轻叹一声,轻抚着她的背道:“疼么?别管我,快回家去吧。”

而朵宁哥搂着赵楷仍不放手,只恨恨地转首,透过垂下的几缕发辫斜斜地瞥了瞥阿离速,洁白的贝齿一咬粉色的唇:“你若要伤他,就先把我打死好了!”

阿离速一顾左右,命道:“把她拉开。”

朵宁哥立即转身怒扫欺来的阿离速侍从:“谁敢过来?”

那些侍从遂止步不前,阿离速见状喝道:“他们不敢,我敢!”又舞着马鞭朝他们挥下。

岂料这次朵宁哥不再甘愿挨打,在他鞭子落下时举手一抓,便抓住马鞭一端,奋力一扯,竟把马鞭自阿离速手中夺了过来,再抛在地上蹬着鹿皮小靴猛踩了几下,然后转视阿离速,一仰下颌:“阿离速,我喜欢楷,我要嫁他,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女儿我管不着?”阿离速气得浑身发颤,“好,你既不把我当爹,我以后也只当没你这女儿了!”

朵宁哥瞪着他,一双杏眼熠熠生辉,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不做你女儿,以后我们的事你也不要再管。”

阿离速却冷笑,徐徐拔出腰间佩刀:“你既不是我女儿,我便不须有所顾虑,既看不顺眼,不如一刀杀个干净……”

朵宁哥一惊,扬眉上前欲说什么,却被赵楷拉住。他移步向前,将她挡在身后,对阿离速说:“此事令嫒无错,楷愿承担一切罪责,请大人勿伤及她。”

阿离速冷道:“你自然逃不了,这样的女儿我也不想要。”

他举起佩刀,眼见着便要砍下,此时宗隽才出声,在丘上高喝道:“阿离速,住手。”

阿离速闻声一看,见了宗隽很是意外,那刀一时便没再挥下。

宗隽迅速走来,对那气急攻心的父亲淡然说了些劝解的话,阿离速未必在听,眼神仍锁定在那叛逆的女儿身上,而朵宁哥恍若未觉,依着赵楷站立,悄然牵着他的手,眉间激越神色不知何时隐去,间或抬头凝视赵楷,眼波温柔,头上天际,一卷云朵轻悠飘过。

阿离速目中戾气渐渐消散,不觉竟红了红,在听到宗隽说“看在我面上,今日之事不妨就此作罢”之后,他颓然一叹,对女儿说,“罢,罢,你日后就跟他过吧,只不要后悔。”随即不再多说,连宗隽也不理,掉转马头,带着随从,依旧疾驰离去。

“我永不后悔。”朵宁哥目送父亲远去,亦含泪光,说完这句话,却浅浅一笑。

春风再起,赵楷不由又轻咳数声,朵宁哥忙抚着他的背问:“病还没好?”

赵楷不答,朝她温和地笑:“你不后悔,我却后悔了。你为我如此牺牲,他日我若一死,遗下你一人,又该如何是好?”

“你怎会死?”朵宁哥作势一拍他,“我没答应,你敢死么?”

赵楷摇头道:“生死由命,岂是你我可以决定的。我处境不堪,日后死时只怕连葬身的棺木都没有,你此后半生,岂能不受我所累?现在想来,当真对不住你。”

朵宁哥低首想了想,握起他双手,忽然又一笑:“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你若死了,没有棺木,我就用马槽葬你,然后……然后把你的孩子抚养成人……”

这话倒令赵楷一怔:“你……”

朵宁哥一抚小腹,脸泛红晕,却甚喜悦。

赵楷了然,一时感慨,反握住她的手,亦微笑,却无言。

“楷哥哥。”此时柔福才缓缓走近,轻声唤他。

赵楷见是她,笑容顿时明亮起来,很惊喜:“瑗瑗,是你。你怎么来了?”

柔福便颇羞赧,一瞥宗隽,垂首说:“是他带我来的。”

一览二人情形,赵楷不难猜到此间之事,略朝宗隽点点头,然后牵柔福近身,问:“他待你好么?”

这问题难住了柔福,她迟疑地眨眨眼,像是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终于轻轻一颔首。

赵楷才稍显释然地笑笑。

朵宁哥见他们态度甚亲密,便有些疑惑,看柔福的目光也暗蕴戒备之意,忍不住问赵楷:“她是谁?”

赵楷告诉她:“她是我的妹妹瑗瑗。”

朵宁哥疑虑顿消,亦欣喜地朝柔福示意。

“这金国姑娘对你很好呢。”柔福含笑对哥哥说。

赵楷启步引柔福步入桃花林中,徐徐解释道:“起初我好好地在这里种树,不知为何她总看我不顺眼,每日对我非打即骂,我不免有些恼怒,便存心逗她……”

柔福不禁莞尔:“怪不得她现在会对你这般死心塌地……你呢?你亦弄假成真了?”

赵楷未答此问,摆手一顾周围桃花,说:“当日我离京时曾答应归来给你画幅樱花图,可惜如今是画不成了,好在种了这一片桃林,花开时节,也似一幅秀丽画卷。今日此景,可算还你一诺?”

一朵桃花因风而坠,与桃枝疏影一起飘落在赵楷肩上。柔福以指拈起那脆弱单薄的五瓣粉色花,目光有些飘忽:“昔日樱花,今日桃花,岂能相若?”

“艮岳樱花格外夭秾,那粉色烂漫,无边无际,也经得起挥霍,开到盛处,任他落英如雨缤纷,枝上仍是芳菲千繁,恰似当年盛世繁华。与其相较,这漠漠平林中的嶙峋桃枝便冷清了许多,衬着变迁世事,更显得人与花皆萧索。是不是?”赵楷问她,而又轻轻摆首,“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说到底,此花与彼花,又有什么不一样?”

柔福诧异地看他:“楷哥哥如今说话似个老和尚,看破红尘了?”

赵楷一笑:“穷极无聊时,倒想通了许多事。”

继续于桃林中漫步,询问彼此近况,聊及父亲、兄弟、姐妹,甚至婴茀。“婴茀现在在何处?”赵楷问。

柔福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当初她已随你派来的人出宫,我北上途中亦未见她,想来应该是逃过此劫了。”

“那你呢?”赵楷一叹,“你为何没能逃出?”

“我?”柔福垂眸道,“那时皇后已将兰萱嫂嫂接入宫中,我想等第二天去找她和金儿、串珠一起走……”

“所以,你失去了脱身的机会。”赵楷怜惜地搂搂她的肩,说,“我与爹爹怜你幼年丧母,所以一直对你百般呵护,不想你长大后,却活得比别人辛苦。”

柔福在他的凝视下涩涩地笑了笑,避过针对自己的话题,问:“往日熟识的人都被你问遍了,却为何独不问兰萱嫂嫂。”

仿若一滴雨跌入水面,漾起几层波圈,赵楷眸光有了些微变化,他转首看向别处,沉默无语。

“你知道她的事?”柔福问。

他摇摇头,神色黯然。

柔福再问:“那是不想知道,还是已经猜到?”

又待了片刻,他才淡淡回首,看着她微笑,而目底已浮起悲伤:“好,告诉我,她怎样。”

于是她告诉他兰萱为守贞坠井的事,他平静地听着,丝毫不觉得惊异,像是听她说的只是件早已心知的旧事。等她说完,他勉力浅笑:“她是兰萱,不这样,又能如何?”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令他几乎无力站立,一手猛撑在身边桃树上,晃动了枝桠,乱红飞花中,一口鲜血激涌而出。

柔福忙双手扶他,垂泪问:“楷哥哥怎么了?早知如此,我便不提此事。”

“楷!”远处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的朵宁哥见状亦惊叫一声,急急地朝他们奔来。

“即便呕尽一身鲜血,也还不清临别时她为我流的两滴泪。”赵楷说,自己的泪亦随之而落,“她是我看不破的那处红尘。”

渐渐泣不成声,他开始动容地哭。这异常的情绪亦惊动了冷眼旁观的宗隽,他走近,以漠然的神态看着这南朝皇子,心中不是不讶异。只窥他一眼,便知他是个端雅入骨的人,无论身处何境都会精心维持自己无垢容止,不会允许自己在人前失态,想必连含怒之时,一举手一拂袖都依然温雅无匹,而现在,他在毫不掩饰地恸哭,像个孩子般伤心。

朵宁哥手足无措地劝慰他,却全无成效,最后抬首一扫柔福,蜜糖色的脸庞被怒气染得通红:“你跟他说什么了?”

柔福拭了拭泪,两眸空濛:“我如今才知,兰萱嫂嫂对你何等重要,可你当初为何……”

“她的一生纤尘不染,又生就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把我看得太清楚。我,大抵是让她失望的吧。”良久,赵楷才略平静些,而一重凄郁仍深锁在眉间,“我对她,越在乎,越害怕,便越疏离。这些我是过后才想清楚,而一切已不可重来。”

“你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的是汉话,朵宁哥听不懂,终于忍不住插言问。

柔福看着这个刚才对她剑拔弩张的女真姑娘,掩泪朝她友好地笑笑,再对赵楷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赵楷轻轻叹息,温和地凝视她:“你呢?不要再让我们的错失累及你,背负你不该承受的东西。你本无辜,要学会善待自己。”

柔福瞥了瞥宗隽,面对兄长,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呆立半晌,结果也唯一叹。

朵宁哥见他们自顾自地聊着,仍不理自己,便着了急,拉着赵楷衣袖再问:“楷,你们在说什么?提到我了么?”

楷便对她微笑:“我跟妹妹说,你是个好姑娘,还会跟我学背诗……前些天教你的那首会背了么?”

“会!”朵宁哥欣喜地答,随即开始用生涩的汉语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

其余三人一听“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不由都是一笑,朵宁哥看见,便困惑地问赵楷,“我背错了么?”

赵楷却摇头:“不,你背得很好……举头思故乡,举头思故乡……”低吟这此句,他微微仰首,望着辽远碧空,天上云影融入他双目,悄然化作了一层水雾。

“该走了。”宗隽此时开口,对柔福说。

柔福一惊:“现在就走?去哪里?”

“回京。”宗隽说,“你父亲和其余宋宗室在五里外的地方插秧,但我不认为你有必要见他们。”

柔福不解问:“为何不让我见父亲?”

宗隽答说:“又不真是回娘家,未必每个亲人都要见吧?见了又如何?免不了又是一番哭泣。何况晋康郡王与你父亲形影不离,你准备如何跟他谈起玉箱?”

“玉箱……”柔福像是心忽然抽搐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一抹苦楚神情,咬着唇,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宗隽一牵她手,她亦木然随他走。赵楷追上两步,叫住他们,然后朝宗隽一揖,恳切地对他说:“请君务必善待瑗瑗。”

宗隽不置可否地笑笑,拉着柔福继续走。赵楷站定目送他们,和风饮下一声长叹。

朵宁哥挨近他,挽着他的臂,轻声说:“上次的诗我会背了,再教我一首好么?”

赵楷转首,目光再次抚过重重桃花,唇边又呈出了那抹忧伤笑意。

“好……”他颔首应承,于剪剪清风中阖目轻吟,“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10.天命

再次看望母亲之时,在庆元宫前,宗隽遇见正款款走出的玉箱。

移步如闲云,衣袂轻扬,这女子一举一动皆从容,见了宗隽,薄施一笑似浮光。

宗隽亦施礼,低首间目光一掠她左右,便窥破她镇静表情下的不安,猜知她来见纥石烈氏的目的。

两列的侍从,手中均托有价值不菲之物。人参、鹿茸、紫貂皮,南朝的古玩和珠宝,每件皆极品,数量不少,非纥石烈氏宫中物,显然是玉箱带来的,然一丝不乱地盛在托盘中,上覆的轻纱幽幽飘垂,像是根本没被动过,亦证明了纥石烈氏对这批礼品的拒绝。

在大金后宫揽尽风华的玉箱,除了郎主的宠爱,其实一无所有。春日的雪花敌不过渐暖的天气,消融是随时可能经受的命运,她眼下的地位,便如此脆弱缥缈。

皇后失势,并不意味着她这宋俘之女有被立为后的机会,而她如今的受宠引起了大金宗室权臣的惶恐,保住现在的皇后或设法让完颜晟另立女真名门淑媛为后,是他们积极策划着的事。

宗幹建议完颜晟立新后,并已为他挑选了数位候选女子,均为裴满及徒单氏女,宗幹的母亲与正室便分别出自这两大家族。

宗幹的行为激怒了唐括皇后的长子宗磐,他一面与宗幹明争暗斗,一面与手下谋士党羽商议,寻求让皇后获郎主谅解、重掌后宫的办法。

后族唐括氏的人首要考虑的自是怎样维护本族利益,皇后的长兄支持宗磐营救皇后,但却也不敢将希望仅寄于此,他在自己女儿中选了数位有才色者,若皇后无法步出冷宫,便准备送女儿入宫。

无论如何,即便完颜晟果真废后,再立的皇后也许会是裴满氏、徒单氏,或另一个唐括氏,而不可能是玉箱这个赵氏宗室女。

纵然长袖善舞,她始终孤立无援。新后一立,她会瞬间回转至一个普通妃嫔的状态,这必是她最不愿见到的。她需要一些可以助她的力量,与她一起阻止此事发生,而曾经有恩于她的纥石烈氏是完颜晟敬重的皇嫂,也是她现下唯一可以接近的贵人。

但纥石烈氏不会接受她的拉拢,这点宗隽很清楚。母亲一生从未跟后宫哪位妃嫔有过密往来,待每人都友好而客气,永远保持着冷静恰当的距离。她在玉箱蒙难时曾向她伸出援手,然而其后并不因此多接近她,婉言谢绝她此时的贿赂是理所当然的事。

见宗隽看着一干礼品,玉箱徐徐解释:“我见纥石烈皇后生活极为简朴,日常用度全不似皇后应有的,想来是宫中管事一向疏忽了,所以今日挑选了一些补品玩物奉上,亲自送来,也是应有的礼数。可惜纥石烈皇后似乎不喜欢。八太子可否告诉我你母亲平日都喜欢什么,以免玉箱下次还如此冒冒失失地行事,惹她老人家不高兴。”

宗隽微笑说:“夫人误会了。我母亲不是不喜,只是一向简朴惯了,不爱珍宝玩物,身体也还健朗,不需这么多补品,所以才请夫人带回,但夫人好意,我母亲必是心领的。”

玉箱亦浅浅一笑:“知母莫若子,八太子说的话与适才纥石烈皇后所说的不差分毫。”

宗隽道:“为人子者,自应了解母亲的性情习惯。”

玉箱微微颔首,又道:“听说八太子去韩州了?”

宗隽答说:“是,带瑗瑗去踏青。”

“还是八太子有心。”玉箱含笑道,然后一顾两侧侍从,吩咐身边一侍女:“鸽子,你先带他们回去。”

那侍女名叫秦鸽子,与曲韵儿一样,是当初从洗衣院中选出来服侍玉箱的南朝宫人。此刻鞠身应承,带着侍从先行离去,玉箱仅留曲韵儿相伴。

玉箱再看宗隽,问:“八太子能否随我去后苑一叙,跟我谈谈一路春日美景?”

明白她想知的非仅春景而已,宗隽却也未拒绝,坦然随她去后苑。

坐定在亭中,玉箱随意问了几句宗隽此行沿途风物,忽话题一转,道:“此去韩州,路途不近,想必八太子另有公务在身,却还能分心欣赏春景,当真洒脱之极。”

“公务?”宗隽摇头笑道,“此行确是带瑗瑗踏青,因她思乡心切,顺便让她见了见她三哥。我这等无才之人不堪郎主重用,哪有许多公务可行!”

玉箱悠悠目光拂过他脸:“八太子过谦了。八太子文才过人,精通汉学,这我素有耳闻,最近更听说你武功也不俗。天辅七年五月,你随先帝及二太子大破辽军,生擒辽主皇子秦王、许王及公主奥野,那时你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此事已在国中传为佳话。”

“哪里,”听她提起自己昔日辉煌战绩,宗隽不露半点喜悦之色,“当日那战功在父皇与二哥,我之所为微不足道。”

玉箱也没继续恭维下去,抬首看看苑中枝上新绿,转而问他:“那辽国公主奥野也是个美人吧?八太子可纳了她?”

宗隽一笑答道:“是很美,但我无福消受。我把她献给父皇了。”

“献给了先帝?”玉箱诧异道,“可我在宫中未曾见过她。”

“现在自然见不到了。”宗隽说:“父皇驾崩后,郎主将她赐死殉葬。”

玉箱暂未说话,但双眸一漾如微澜,可见心中亦有一凛。须臾,她轻轻叹道:“亡国之女,半生残命不由己,倒也不足为奇。”

宗隽延续着那点笑意,略低了低声音,却足以使她听清楚:“夫人何必如此感伤。你身负天命,贵不可言,岂是其他亡国之女可以相比的。”

“身负天命?”玉箱沉吟着迎视他双目,再问,“此话怎讲?”

宗隽保持着闲坐的姿态,不曾转侧,而眼角余光已悄无痕迹地扫过周际。除了低垂双目默然立于玉箱身后的曲韵儿,此刻后苑中再无驻足停留的人,偶尔有人经过,也都行色匆匆,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唯枝头飞鸟而已。

于是了无顾虑,他说:“夫人不是有枚天赐玉印么?由此可知,夫人母仪天下是命中注定事。”

“玉印……”听宗隽提及此物,玉箱并不显意外,只摇摇头,“那只是枚嫔妃的印章,如今我已是郎主之妃,确应了当日拾印之兆,但母仪天下岂是我这南朝臣女能奢望的?八太子这般说,玉箱实在惶恐。”

那传说中的玉印存在与否尚不可知,宗隽一向是不信关于玉箱的诡异流言的,适才那一说,一半意在试探,而今见她神态如此坦然,倒越发好奇了,难道她真有这么一枚印章?

不动声色地,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夫人不必有所顾忌。既然玉印上刻的是‘金后之玺’,说明天意便是如此,郎主迟早会立夫人为后。”

玉箱双目微瞠,问:“我那印章上刻的是‘金妃之印’,八太子从哪里听说是‘金后之玺’?”

“从哪里听来的,我倒忘了,但听说的便是如此,一定不会错。”宗隽语气斩钉截铁,倒似那玉印是自己的一般:“夫人不妨取玉印出来一观,看宗隽有无说错。”

玉箱笑道:“自己随身带着的东西,上面写的什么我还会记错么?”一壁说着一壁解下腰带上系着的一个绣花丝囊,果然从中取出一枚玉印,自己先看了看,再递给宗隽:“看,我没说错吧?”

宗隽接过,见那枚玉印是由和阗玉雕成,通体莹白温润,其上为螭虎钮,四侧刻云纹。螭虎头似虎,身形如狮,为螭与虎的复合体。螭为阴代表地,虎为阳代表天,螭虎神兽意指天地合,阴阳接,象征皇权与吉祥。自秦汉以来,唯帝后之玺才可用螭虎钮,普通嫔妃的玉印一般用凫钮,而玉箱这枚玉印用了螭虎钮,但印面阴刻的却是篆体“金妃之印”四字。

果然好雕工。宗隽心下暗赞。形状古朴似秦汉古物,足以乱真,难为她身在金国居然还能找到有这等手艺的南朝玉匠为她制这枚印章。在印面谦逊地刻“金妃之印”字样,却用了寻常金人不懂其含义的螭虎钮,假托“天赐玉印”的说法,将来争后位时又可成秉承天意的理由。这女子早有预谋,心机当真颇深。

抬目看看玉箱,见她正凝神观察自己的表情,便在心底那丝冷笑浮上唇际之前给它略加了点温度,宗隽注视着那满怀戒备的女子,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十分诚恳:“是我没说错,果然是‘金后之玺’。”

玉箱便微笑,道:“奇了,别人看见的都是金妃之印,为何八太子偏偏会看成金后之玺?”

宗隽将玉印递还给她:“这玉印既是天赐,必与凡品不同,蕴有灵气,此中真意未必人人皆能看出。”

玉箱手指轻抚印面刻字,含笑看宗隽:“八太子确是有心人,只是玉箱命薄福浅,但求能与殊儿平安度日就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宗隽笑道:“夫人龙睛凤额,地角天颜,这等命相天下罕有,将来富贵不可限量,也不是夫人能推却的。”

玉箱奇道:“咦,八太子连看相也精通么?”

宗隽道:“不过略知一二。是夫人命相矜贵,让人一看便知。”

玉箱浅笑不语,须臾,忽叹了叹气:“纥石烈皇后真是好福气,有八太子这样文武双全才智过人的儿子,可惜我那殊儿先天不足,甚为愚笨……日后八太子若有空,不妨对他多加教导,玉箱感激不尽。”

宗隽一颔首:“夫人客气了。我与殊儿是兄弟,相助是应该的,‘教导’二字不敢当。”

“如此,玉箱先谢过八太子了。”欠欠身,说完此话,玉箱缓缓理好膝上双袖,坐直,微微向后仰,看宗隽的眼神带了一丝妩媚,如她平日看完颜晟时一般。

宗隽正是等她这么说,此刻听见了,貌甚平静,与她相视,心照不宣地笑。

“夫人,该回去让小皇子服药了。”此时曲韵儿悄声提醒。

玉箱便起身,向宗隽告辞,走了几步,忽又回首,似瞬时想起了什么,对宗隽微笑道:“先帝之子各有所长:二太子四太子战功赫赫,八太子精通汉学智谋过人,大太子除了治国有方外,还精于医术,可惜我几次三番请他给殊儿治病,他总谦辞推却,殊儿只得继续吃着太医开的不温不火的药,也不见变聪明一点……”

这下宗隽倒大为讶异了:“大哥精于医术?我怎么一向不知?”

玉箱亦睁大双目,像是吃了一惊:“八太子不知道?大太子常跟太医们来往,切磋医术,据说哪位将领领军途中受伤患病,都是由他先了解病情后再遣合适的太医前去为他们治疗的……”

宗幹?宗隽怔了怔,一抹疑云无法遏止地飘过心间:“那么,我二哥病时,也是大哥派太医去给他治病的?”

玉箱点点头说:“我听郎主说过,是这样……怎奈那次的太医发挥失常,连小小的寒疾都治不好……也许是二太子位高权重,太医面对如此贵人唯恐误诊,战战兢兢地治,反而弄巧成拙……”

“位高权重……”宗隽低声重复这词,不觉浅浅苦笑,“位高权重……”

玉箱瞥他一眼,微笑说:“二太子薨逝已久,八太子如今念及仍恻然,当真兄弟情深。”言罢轻款转身,带着曲韵儿徐徐离去。此时有风乍起,吹落她簪在发上的一朵早开的蔷薇,那花随风飘至宗隽足下,他俯身拾起,恰逢她回首,他便将花引至鼻端嗅了嗅,再朝她微笑欠身。她右边唇角一挑,一半笑意风情万种,在他目送下穿过花园,她分花拂柳而去。

11.药引

若玉箱所言是真,宗幹刻意隐瞒他与太医们来往之事,并称为宗望治病的太医是宗磐请郎主派遣的便显得别有用心,殊为可疑。

宗幹为人稳重,身居高位却不飞扬跋扈,与宗隽一向相处亲睦,宗望死后又是他帮助料理后事,对宗望家人颇为照顾,因此宗隽从不曾怀疑过他跟二哥的死有关。如今听玉箱这么说才渐渐想起,宗幹身为国论勃极烈,是辅政大臣,而宗望当时掌管燕京枢密院,与宗翰一起控制大金军权,领军在外时常自作主张,未必总听朝廷号令,回朝议事时往往与文臣意见相左,完颜晟碍于他战功与权力,决策不得不倾向于他。在郎主面前尚且不存多少顾忌,想必宗望也不会将宗幹放在眼里,且不说政治上的分歧,就是平日私下相处,言辞举止间得罪了宗幹也未可知。而以宗幹的性情,即便对宗望怀恨在心也必不会流露,暗施毒手并嫁祸于宗磐倒是很有可能的事。

从皇位继承顺序来看,他是先帝庶长子,若嫡子嫡孙们均早薨,他不是没有继位的希望。当然,以他一向求稳的行事习惯来看,他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成为众矢之的,现在他已请求郎主将完颜亶交予自己照顾,一手安排这小皇孙的生活与教育问题,如此一来,若完颜亶日后即位,宗幹必将借助他得到想要的权力。

再回想宗幹言笑晏晏的神情和每次见自己时必行的亲切抱见礼,宗隽不免有些不寒而栗。入庆元宫见了母亲,便将这点疑惑说出来,问母亲是否知道为在外大将出诊治病的太医是由宗幹派遣。

纥石烈氏看看他,问:“是赵妃跟你说的?听说刚才她请你去后苑叙话。”

母亲平静的表情使宗隽觉得她对这一切早已心知,此刻听他忽然提起,也不觉得奇怪,像是一直在等他自己来问。

宗隽点头,说:“宗幹现在在劝郎主另立新后,赵妃这样说有攻讦宗幹的嫌疑,但若此事不是她凭空捏造,那二哥之死,大哥便脱不了干系。”

纥石烈氏叹叹气:“追究这件事对你没好处,即便要追究,现在也不是时候。”

“怎可不追究?”宗隽手按了按佩刀,目中寒光隐约一闪,“有仇不报,非女真男儿作风。”

纥石烈氏蹙眉道:“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模样。把杀气都写在脸上,你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想对付他么?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眼下情形,你拿什么跟他们斗?稍有异动,便性命不保了。”

宗隽低头一想,再一笑,神色顿时缓和:“多谢母亲提醒。母亲请放心,如今该怎样做我自有分寸。”

关于宗幹的事,纥石烈氏再不肯多说,话题一转,谈及玉箱:“那赵妃……你日后离她远些。”

宗隽问:“娘看出什么了?”

纥石烈氏侧首看他:“她很危险,你不会看不出。”

“危险?”宗隽笑问,“是人危险还是处境危险?”

纥石烈氏未正面答,只说:“如今的她,就像一个旋涡,随时可能把接近她的人席卷入内。所以,与她接触是极不明智的做法。”然后凝神注视宗隽,郑重说,“何况,你不可忘记你是大金皇子,不能助这个宋女做任何有损大金的事。”

“母亲言重了。”宗隽道,“她那点心思我岂会看不穿,适才只是碰巧遇见,便随意跟她说几句她听得顺耳的话,若她真有什么企图,我绝不会受她摆布。”

纥石烈氏便略笑了笑,说:“你从来便是这么自信……她是个相当聪明的女子,只是现在处境十分不利,才有些沉不住气……若她真能忍过现下这段,说不定真能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只怕你也未必会是她对手。”

此后几日,宫中陆续有关于玉箱的传言散播开来,说她那天赐的玉印常有吉祥瑞光闪现,有慧眼之人还能看出那上面的刻字其实不是“金妃之印”,而是“金后之玺”,想来应是她将被立为后的征兆……传的人多了,细节也越来越丰富细致,瑞光的色彩亮度、何时及如何闪现,那刻字如何幻化都被描述得活灵活现。女真人原本就崇拜天地敬畏神灵,听了传言亦有不少人相信,一些纳了宋宗室女的贵族甚至频频让这些妻妾入宫,意在巴结玉箱这传说中的新后。

但柔福一直不再入宫,就算玉箱再三命人来请她也每每借故推辞。宗隽知她因青儿之死落下了心病,亦不加以干涉,自己也未刻意与玉箱接触。

某日,却见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只身前来求见,未穿宫中宫装,打扮得跟寻常市井女子无异,且未乘轿,是自己步行走来。宗隽便觉诧异,转瞬一想,即猜到她此行目的不同寻常。

果然,见了宗隽与柔福,她要求摒退了周围侍从才说:“赵夫人想请八太子为宗殊小皇子找一味治病的药引。”

宗隽道:“既是夫人吩咐,宗隽自是乐意效劳。但要寻药引为皇子治病,若直接告诉郎主,请他传下令去,想必要比我去寻找要快捷得多,夫人又为何特意要让姑娘这般辛劳多走这一趟呢?”

曲韵儿解释说:“夫人是从南朝古医书中找到这个治脑病的偏方的,因这药引不但不好找,也甚是特殊,若让郎主知道,恐不会答应让夫人用来为小皇子配药,故此夫人才命奴婢前来请八太子帮助寻找。”

宗隽遂问:“那这药引是什么?”

曲韵儿抬目淡定地看他一眼,答:“人脑。”

“人脑?”柔福一听,当即苍白了脸色,失声惊问。

曲韵儿一颔首,重复说:“人脑。”

宗隽倒不惊奇,神色如常地微笑问她:“一定要人脑么?可否换用羊脑猪脑?”

曲韵儿闻言一愣,旋即又恢复了适才神色,顺目答道:“八太子说笑了。若家畜脑髓可用,夫人只管问御膳房要就是,何必再来烦劳八太子相助寻求呢?”

身着庶民的布衣,低垂的眼睫下却投出属于宫廷的阴影,这玉箱器重的女子,举止间亦带有些她主子的风范。宗隽双目半阖观察着她,一时未置可否。

“她……要八太子杀人么?”柔福沉吟着问。

曲韵儿浅笑道:“八太子去寻个死囚处决后取脑即可,这并非伤天害理的事。”

柔福再问:“这死囚有没有指定是谁?”

“没有。”曲韵儿答,向柔福微微一欠身,问,“帝姬还有问题要问奴婢么?”

柔福默然,宗隽此时开了口:“请姑娘回禀赵夫人,既是要为小皇子治病,宗隽自会尽力寻求这药引。姑娘两日后来取便是。”

曲韵儿道谢,深施一礼告辞而去。她平静地走远,裙幅轻摆如微澜,却让他想起母亲提及的旋涡。

柔福扶门目送曲韵儿,渐晚的天色带来幽凉的风,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现下空气转瞬间便可用阴冷形容,此季的温度从来都被日光与暗夜隔得分明。她身处北地已久,却始终未惯及时添衣,立于风中时,那身影便显得尤为单薄。

宗隽看在眼里,便唤她进来,她却摇头,郁郁地走开。

玉箱的目的,宗隽暂时也想不明白。人脑能治痴傻之症,这说法他并不相信,若真是为儿子治病,她直接问郎主索要又有何妨?本就杀人如麻的完颜晟又岂会觉得此事残忍。曲韵儿便衣而来,显然也是为掩人耳目。可她要这人脑何用,颇令人费解,难道仅仅是要他为她杀个人以证明他愿意为她效劳的诚意?一切不会如此简单,这诡异的要求下必隐藏着涉及阴谋的真相。

次日与人的一次闲聊让他意外地窥见了此事端倪。

白天入朝议事时,听宗幹说要为完颜亶寻一汉学先生,宗隽便随口推荐了昭文馆直学士韩昉。韩昉字公美,是燕京汉人,此时四十余岁,年轻时于辽天庆二年科举中考中进士头名。金灭辽后亦入朝为官,因出使高丽有功,官至昭文馆直学士,兼堂后官。其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宗隽亦常就汉学问题请教于他,因此便建议宗幹让他教完颜亶学汉文。宗幹见他确有学识,为人也稳重,性情耿直,非奸猾之辈,便点头同意,并建议郎主加韩昉为谏议大夫,迁翰林侍讲学士。

散朝之后,韩昉找到宗隽表示谢意,宗隽遂与他略聊了一会儿。其间听见韩昉咳嗽了两声,便道:“这几日夜凉风急,韩学士多保重。”

韩昉笑道:“不碍事。偶感风寒而已,我已自配了几副药,再喝两天就没事了。”

宗隽当即问:“韩学士还懂医理?”

韩昉摆手道:“胡乱看过一些医书,未敢称懂。”

宗隽便问:“不知学士可曾见医书中有人脑入药一说?”

韩昉想想,摇头:“从未见过。”顿了顿,忽又说,“但听人说过,人脑可用于巫蛊之术中控制人思想举止。”

宗隽睁目:“如何控制?”

韩昉道:“具体如何做就不知了。我也只是听一位南朝的亲戚提过,几年前汴梁城中有位女巫曾取人脑和以符水作法,欲蛊惑其夫听命于她,后被察觉,当时开封知府便将她斩首示众。”

心底的疑问随之有了隐约的答案,宗隽一笑,对韩昉说:“多谢。”

“八太子不必如此客气。”韩昉亦笑着问他,“八太子为何突然想起问此事?”

“没什么。”宗隽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是在一部南朝书中看到取人脑之事,但取来何用书中不曾细说。我便猜人脑与熊胆虎骨一样可入药,因此才来请教学士。”

与韩昉又畅聊一番,回府后已是夜间,见书房有灯光,便知必是柔福在内。走进,果然见她,案上摆满一叠叠医书,她正蹙着两眉一册册地翻看。

“不必看了,这次,她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宗隽坐下,对她说:“现在殊儿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保住她地位的重要条件。”

她抬头,讶异地直视他双眸,他便唇角上扬,对她呈出一点笑意。

“不要这样对我笑。”她冷冷侧首,看着地上烛红摇曳的影像,“我讨厌你的这种笑。”

“为什么?”宗隽问。

“这种笑似未带任何情绪,却可恶地含糊,仿佛将它倾入水中,便会沉淀出几层色彩。”

“是么?你有否发现,赵妃也会这样对人微笑?”

“玉箱……”她轻轻叹息,“她从小便是如此……我初次见她,是在某年父皇的天宁节上,她随她父亲晋康郡王入宫庆贺。因她只是郡王女,无任何封号,在郑皇后向她引见各位帝姬时,我的几位姐姐对她露出了倨傲的表情,她便走回父亲身边,牵着他的手,依然看着姐姐们,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注意到她,便朝她笑,她亦对我微笑,但当我走去拉她的手要她跟我玩时,她却轻柔而决然地将手抽出,看着我,脸上仍带着那淡淡的笑。后来见到我爹爹,她又是另一种态度,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应对如流。我爹爹见了很高兴,竟逾制封她这郡王女儿为宗姬。她拜谢如仪,似乎很喜悦地笑。但一转身,面对我的姐姐们,她笑意立即隐去,朝她们挑了挑眉,目光冷淡。后来我长大了才渐渐懂了,很多时候人露出笑容,并不仅仅是表示喜悦之情,而我,还是常常看不懂玉箱的微笑。”

“看不懂未必是坏事。”宗隽说,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许柔和:“如果你看懂了,便也会对别人这样笑。”

她转而凝视烛上焰火,无尽怅然。须臾,问宗隽:“你真会为她找人脑么?”

宗隽点点头,说:“为什么不找?她不是要用来为殊儿治病么?”

不觉间他面上又浮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语起身,弃书而去。

次日晚曲韵儿如约而至,宗隽亲手递给她一个食盒,曲韵儿打开一看,见其中正是一泊脑髓,鲜亮细白,上面兀自带着几缕红红的血丝,显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

12.镜舞

一只纤纤素手拾起果盘边的小银刀,另一手扶着桌上选定的蜜瓜轻轻一剖,蜜瓜旋即裂开,淡黄绿色的表皮下露出满盈莹亮水色的浅橘红色果肉。玉箱有条不紊地将果肉削出,切成大小均匀的块搁入碟中,云纹织锦袖口下露出一只细细的金素钏,随着她的动作在如玉皓腕上悠悠地晃。

这日是她二十一岁生辰,郎主设宴广请宗室大臣为她庆祝,并特意命他们将所纳的赵氏宗室女也一并带来。娥眉只是淡扫,朱唇只是漫点,未刻意多做修饰,席间盛装女子百媚千妍,她静静地处于其间,仍炫目如光源,闲闲一转眸,晨曦千缕梳过云霭,晓天从此探破。

她身着窄交领花锦长袍,腰束绅带,带两端垂于前面,长长飘下,那腰身纤细,似不盈一握,虽已连生二子,她却还婀娜苗条若未嫁少女。殿内男子都在凝神看她,她仿佛浑然未觉,漫不经心地切完手中蜜瓜,放下银刀,以银匙挑起一块切好的果肉,这才加深了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抬首,眼波微漾,将银匙送至完颜晟嘴边,请他品尝。

完颜晟却以手一挡,含笑对她说:“爱妃忘了么?太医说朕腹泻之症还没完全痊愈,不可多吃瓜果。”

坐于近处的宗隽听了此言低首举杯,将不禁溢出的那丝微笑及时淹没在杯内美酒中。

在此之前,完颜晟一连数日腹泻不止,据说是吃了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按宋宫秘方调制的“冰雪白玉羹”所致。那羹色如豆腐脑,内调有冰雪,和有蜂蜜及花露,冰凉而芳香扑鼻。现下尚未入夏,可那几日京中异常炎热,故完颜晟一见此羹,大喜,当即饮尽,并赞不绝口。岂料不久后便腹痛不已,连泻多日,如今看上去面色蜡黄,眼圈乌黑,整个人似虚弱苍老了许多。

出事后曲韵儿立即当众长跪请罪,供认说是不慎用了不洁冰雪,误使郎主致病,玉箱大怒,命人杖责曲韵儿,并将她赶出宫,称永不再用。而完颜晟似乎丝毫未怪罪曲韵儿的主子玉箱,仍对她十分宠爱,并兴师动众地为她庆祝生辰,使妃嫔大臣们更为忧虑,都道郎主受此女所惑非轻,照此下去,他不顾众人非议立她为后也大有可能。

然而这远不是结局,眼下的盛宴应是一场好戏的序幕。宗隽侧首看身边的柔福,见她正带些疑惑地注视自己,遂对她笑笑:“看什么?”

柔福双睫一闪,问:“什么事这般可笑,让你一笑再笑?”

这么说,他刚才那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小女子如今很是留意琢磨他的心思。宗隽便笑得更愉悦,低声对她说:“在殿内女子中,唯有你堪与赵夫人相比,岂不可喜?”

不惯他突兀而颇显亲密的恭维,她别扭地转头看别处,面无喜色,但两颊终究红了红。

见完颜晟拒食蜜瓜,玉箱遂放下银匙,娥眉一蹙,轻轻叹息:“是臣妾疏忽了,只念着郎主喜食蜜瓜,所以……可惜,切了这许久竟都白费了……”

完颜晟哈哈笑道:“不会白费,这些蜜瓜朕亲手喂爱妃吃也是一样。”说完自取银匙,果然亲自喂玉箱吃蜜瓜。

玉箱亦未拒绝,略吃了两口才接过银匙,微笑道:“不敢再烦劳郎主,臣妾自己取食即可。”

完颜晟点头同意,再一瞥殿内的教坊乐伎,乐伎会意,停奏丝竹喜乐,转而击乐鼓。

先是一名乐伎立于大鼓前花敲干打,击打鼓的各个部位及鼓槌、鼓架,独奏序曲,节奏初颇徐缓,逐渐急促起来,将至高潮处忽然鼓声稍歇,但听珠环叮当声响,自殿外涌入五个舞伎,均为身形丰腴的十七八少女。

她们面涂丹粉,头插孔雀翠羽,上身半裸,项挂以金、银、琉璃、车榘、玛瑙、真珠、玫瑰合成的七宝璎珞,累累珠玉直垂至胸前,手臂上箍有与璎珞相配的臂环,下穿五色长裙,足踝上也戴满悬着珠玉的足饰,每人各执两面镜子,高下起手,左右挥舞,镜光闪烁,其形颇像祠庙所画电母。

这是源自金国传统宗教萨满教的镜舞。众金人连声欢呼叫好,那些宋宗室女子见舞伎半裸,便有些羞涩,然终敌不过好奇心,也都悄悄抬目留心去看。

舞伎现身后,数十面鼓顿时齐鸣与主鼓相和,气势磅礴,声韵铿锵,其声隆隆似雷雨起兮,舞伎起舞间全身饰物碰撞隐约若雨声淅沥,而镜光如电,划过殿内阴幽空气,诡异陆离地闪动游移,引导着雷雨鼓乐的轻重缓急。在一阵激扬乐章后,主鼓最后重重一响,舞伎聚拢一旋,四名女子分列于领舞者两侧,屈膝俯首,手中双镜交叉相扣,而领舞者引臂扬腿状如飞天,将镜子高高举起,一道电光犀利地朝主席刺去,落到一人脸上。

玉箱。

镜舞出自萨满教祭祀仪式,意在驱邪消灾,却绝非献于喜宴的乐舞,而舞者以镜光直射玉箱更是大不敬之举。郎主见状不愠不怒,显然早知此事,甚至或许此事根本是由他授意。席间众人便都凝视玉箱,看她如何反应。

自舞起之时,玉箱笑意便敛去,端然危坐冷眼看,待镜光落到她脸上,亦未见她惊慌,只侧首阖目,一抹厌恶神色一闪而过。

“这是朕特意命人为你献的舞,有降妖除魔、驱灭鬼魅、佑护家国社稷平安之效,怎么你不喜欢?”完颜晟笑问玉箱。

玉箱转瞬间即恢复了常态,巧笑答:“郎主费心为臣妾点选之舞,臣妾岂会不喜欢。凡郎主所赐,臣妾莫不感恩领受。”

“是么?”完颜晟一顾身侧,候着的内侍心领神会地取出一诏书双手奉上,完颜晟接过,似笑非笑地淡视玉箱,“朕还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不知你会否感恩领受。”

众人听说是“厚礼”,又见完颜晟亮出诏书,大多都猜这是要下旨立玉箱为后,均屏息静气以待宣旨。而玉箱亦起身离席,跪下准备接旨。

完颜晟却将诏书掷至她面前,说:“你自己看吧。”

玉箱拾起诏书,展开一看,渐渐变了色:“郎主决定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至五国城囚禁?”

完颜晟徐徐点头:“听说那一干赵室宗室对爱妃你颇有微词,你父亲还与你割袍断义,所以朕便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更为苦寒的五国城囚禁以示惩戒,看他们日后是否还敢对你有所冒犯。这份厚礼应该颇合爱妃心意吧?”

此言远在众人意料之外。移宋二帝前往五国城是宗弼的建议。金将立刘豫为伪帝统治中原,而如今南朝有韩世忠、岳飞、张俊、刘光世为将,已收复不少失地,且势将扩大,宗弼率兵与南朝作战已颇感吃力,故连连上疏,请移二帝于远北,以防他们与南朝互通消息,加深政治上可能的危险。但完颜晟一直未作批示,想来亦有顾及玉箱之故,而今日在赵妃生辰之际宣布移他们往五国城,且说是赐她的厚礼,虽玉箱平素未与韩州宗室有何联系,可这样的决定显然是她这赵氏女绝难接受的。完颜晟一向宠爱玉箱,此举大大反常,除了宗隽带着了然神色静观其变,诸人均一脸惊诧。

果然玉箱轻叹了叹,俯首再拜,道:“臣妾身为赵氏之女,骨肉亲情,岂可罔顾?此次迁徙又将北上数百里,彼地苦寒,非昏德公重昏侯所能禁受。郎主以臣妾故,倘能庇他父子,不至冻饿,犹如臣妾身受圣恩。”

完颜晟呵呵一笑:“这话前些天你已跟朕说过多次。”

玉箱抬头坦然视他,目光冷冽:“是,臣妾是劝过郎主多次。郎主也有父兄叔伯,何独不容于臣妾?且臣妾记得昨晚郎主已亲口允诺,说必将留他们于韩州。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君无戏言。”

“哦,朕允诺过?”完颜晟故作沉思状,随即微微冷笑,“朕想起了,朕已喝了你的冰雪白玉羹,理应对你唯命是从,你要做皇后,要朕立你的儿子为谙班勃极烈,甚至要朕的性命,朕都会俯首听命,这等小事又岂会不答应?”

脸上血色褪去,玉箱一时无言,然而仍以从容眼色打量完颜晟,细看他的双目他的笑,静默须臾,才缓言道:“郎主适才说的话,臣妾不懂。”

“好,那朕就让人细细解释一番,让你听得清楚明白。”完颜晟举臂引掌一拍,殿外当即有人闻声走进。

那是一名侍女,穿着与寻常宫女一式的宫装,深垂着头,小心翼翼步履细碎地慢慢走至殿中,跪下行礼后才抬首匆匆窥了玉箱一眼,旋即又低首,不敢再看,脸已烧至通红。

玉箱的唇渐渐挑出冰凉的弧度,看她的神色颇不屑:“鸽子,是你。”

13.巫蛊

这侍女是秦鸽子,玉箱当初从洗衣院选出的两名贴身侍女之一。听见玉箱的声音她局促地略略膝行退后,似欲尽量远离这年来朝夕相对的主子,而头依然深垂,向郎主请安,语音轻颤。

完颜晟简短吩咐:“说。”

秦鸽子略微踌躇,然顷刻肃静的气氛令她心惊,未敢久拖,终于启口轻缓地开始说:“赵夫人自入宫以来,不曾有一日忘国破家亡之痛,每月朔望必焚香南面再拜,独寝之时夜半常饮泣。近日知有大臣劝郎主另立新后,恐新后危及自己现下地位,便十分忧虑。再听闻郎主有意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五国城,更是忧心如焚,且又明白郎主一向不喜她干涉朝政和提及宋俘,必不会听她劝告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留在韩州,一筹莫展之下每每郁然凝思,愁眉深锁。后来侍女曲韵儿便献计说,可用巫蛊之术摄郎主心魄,使郎主听命于夫人,到时郎主对夫人言听计从,不仅可让他善待宋俘,就连让他立夫人为后,宗殊小皇子为谙班勃极烈也非难事。”

“巫蛊之术?”坐于一旁留心倾听的宗幹此刻奇道,“据说南朝历代皇帝最忌巫蛊,若有宫人私行此术必严惩,涉及此类事的皇后都非死即废,赵夫人身为南朝宗室女,岂会不知其中厉害?而且她这般年轻,又不与僧道往来,怎会知道施术的方法?”

秦鸽子答说:“昔日汴京曾有位女巫以巫术控制了数人,最后欲将此术用在她丈夫身上时被其夫察觉,向官府告发了她,于是她被斩首示众。而这女巫就是曲韵儿的表姑,她父亲在送她应选入宫时买通采选的人,刻意将此事隐瞒了,所以宫中人也不知曲韵儿与这女巫的关系,是最近曲韵儿见赵夫人终日烦闷忧虑,才自己将此事说出,告诉夫人她入宫前曾目睹表姑作法,知道如何施术,称那法术确有奇效,极力劝夫人一试。夫人起初一听便拒绝,但曲韵儿反复说那方法简单易行,外人不可能看出,不妨试试,若成功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即便不成功,也无人知道此事,不会牵连夫人。夫人犹豫良久,见除此外无计可施,最后终于决定采纳曲韵儿的建议。”

听她如此说席间众人都很好奇,纷纷追问那巫术如何施行,秦鸽子却摇头:“具体如何做奴婢也不知。赵夫人一向行事谨慎,平日最宠信的是曲韵儿,对奴婢其实并不特别亲近,曲韵儿与夫人商议之事原本都是瞒着奴婢的,是奴婢那日见曲韵儿夜半悄悄起身去找夫人,觉得诧异,便暗中跟了去,这才得知此事。只依稀听说最重要的是以符水加在生人脑里,调以冰雪,让人服下。后来曲韵儿便出宫找来人脑,加冰雪蜂蜜调成‘冰雪白玉羹’,外表看来便是一清凉甜品,经细细研调,想必也尝不出脑髓味了。曲韵儿将这羹给夫人骗郎主服下,又偷偷作了法……好在郎主是真命天子,自有天佑,这种邪法亦不能损郎主分毫……”

宗幹颔首叹道:“留这样的贱婢在宫中当真祸害无穷。”一顾玉箱左右,不见曲韵儿,便又问秦鸽子,“那曲韵儿现在何处?非得找出严惩才是。”

秦鸽子微微侧首再窥一眼玉箱,说:“郎主喝了那羹就开始腹泻,赵夫人见势不妙便故作愤怒状,杖责曲韵儿,将她赶出了宫。奴婢猜,她大概是怕郎主起疑,所以先让曲韵儿出宫,也是为保全曲韵儿的性命。”

“这贱婢朕自不会轻饶。”完颜晟冷冷接口,“朕已命禁军出宫搜捕,翻遍整个京城也要将她搜出来。”

“那贱婢自然该死,但也只不过是听命于主人的狗罢了,父皇真应严惩的还是这个南朝女人!”宗磐拍案而起,一指玉箱,被酒意和血液烧红的眼底有不加掩饰的快意,“自她入宫以来后宫便不得安宁,我娘也被她陷害,至今仍住在外罗院中。我早就劝父皇提防她,这女人一直有异心,想媚惑君主做皇后,再干预朝政,夺取大金江山,如今父皇总应明白了吧?”

完颜晟点点头,对宗磐道:“现在看来,你娘确实冤枉,朕会接她出来。”再转对秦鸽子道,“再说说关于皇后的事。”

“皇后……”秦鸽子踟躇着断续说:“当日害死宗青小皇子的毒不是皇后下的……是赵夫人自己……在那碗药中下了致命的鸩毒……”

听了这话,满座哗然,诸人注视着玉箱神色颇震惊,而玉箱一味漠然,始终保持着先前姿态,听着秦鸽子的话亦无一丝惧色,似她言下那一桩桩罪状根本与己无关。

宗磐便冷笑,对完颜晟说:“虎毒不食子,而这女人为争宠居然向自己亲生儿子下毒手,可见其心之狠。我娘仁慈良善,竟被她这般陷害,将她千刀万刮也不为过。我想知道父皇会如何处治她,是凌迟,还是车裂?”

完颜晟侧目看玉箱,忽然笑了笑:“你说朕该如何处治你呢,玉箱?”

玉箱亦浅浅冷笑,道:“自臣妾入宫以来,一直深受郎主恩宠,故平日多遭后宫嫔妃嫉妒,她们私下对臣妾恶意攻讦是常有之事,蓄意陷害亦不鲜见,郎主应该很清楚,此番秦鸽子必是受人收买才会捏造出这等事来诬蔑臣妾。臣妾服侍郎主一向尽心,不想如今郎主宁听她一面之词也不相信臣妾。”

旋即又转首一掠秦鸽子,垂目问她:“鸽子,这回是得了谁什么好处,居然昧着良心来害我?”

依然是平和冷静的语调,她声音不大,却仍令秦鸽子一惊,额上沁出汗珠,颤着双唇,嘴里模糊不清地嗫嚅着什么,终未拼出一句成型的话。

完颜晟忽然一把拉起玉箱,一手将她紧箍在怀中,带着适才的笑意迫视着她:“你想知道这些话是谁让她说出来的?”

玉箱凝视他,透过他倏忽收缩的瞳孔看到答案,深吸了一口气,她说:“是你。”

完颜晟哈哈笑:“玉箱玉箱,你真是聪明,叫朕怎么舍得杀你!”随手自桌上拿起一杯酒,自己先饮一半,再送至玉箱唇边,玉箱漠然侧首避过,完颜晟也不勉强,自己饮尽,一掷酒杯,说下去,“朕喝了你奉上的羹便腹泻好几天。这病这般严重,是前所未有的,朕觉得蹊跷,猜是有人在羹里做了些手脚,放了些不洁之物,故意让朕腹泻,便将你的贴身侍女秦鸽子召来询问。本来只打算问明白你是否知道这羹里有异物,不想才一发问秦鸽子便吓得浑身颤抖,跪在地上只知叩头,连声说与她无关,于是朕便知这其中必有更深内情。继续追问,起初秦鸽子似还顾及你们主仆之情,一味搪塞不肯明说,后来朕一抬手命人将五十两黄金摆在她面前,她尚犹豫,朕又加至五百两、五千两,又称待她说出真相便册她为妃。果然这贱婢两眼渐渐亮了起来,当下全都招了,从头到尾,把你瞒着朕做的事一桩桩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斜眼瞟瞟秦鸽子,完颜晟又道:“这丫头一向胆小,岂敢在朕的面前说谎陷害宠妃?何况她平日行事说话也不够伶俐,若要在顷刻间编造出这么一大堆事,说得这般有条有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听得朕真是心惊,竟把你这么个隐患留于枕边多年而不自觉!幸而天佑大金,而你们南朝最不缺的便是卖主求荣的小人,让朕及时窥破了你的阴谋。”

伸手抚抚玉箱莹洁清凉的脸庞,完颜晟叹叹气,语气却忽转冰冷:“留你在宫中,实是心腹之大患,外则有父兄之仇,内则怀妒忌之意,一旦祸起,朕势必追悔莫及。”

玉箱忽地一挣扎,勉力以臂推开完颜晟,面无表情地看他,而眸中有愈燃愈烈的怒火在闪动。“别碰我。”她说,声音听起来清冷而幽远,仿佛是从早已被光阴碾过的某处尘封时空中飘出,“我终于可以当面告诉你,你对我的每一次触摸,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我感到无比恶心!”

她如此反应,是完颜晟没有料到的。若按以往见惯的常例,将要受罚的宫人或反复高呼冤枉,或跪下哭求,再或是吓得手足无措无言以对,而玉箱竟以他从未见过的强硬姿态说出此话。完颜晟不禁一愣,暂时未有任何举动,殿内亦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默然。

玉箱扬手怒指完颜晟,斥道:“你不过是个北方小胡奴,一朝得志,竟敢侵凌上国,南灭大宋,北灭契丹,不行仁德之政,专务杀伐,淫人妻女,使我父兄孤苦流难于苦寒之地。他日你恶贯满盈,必也会遭人如此夷灭!”

完颜晟大怒,当即右手一摁佩剑,便要拔出。

玉箱见状一冷笑:“入宫的那天,我便失去了珍视逾生命的东西,死又何足惜!只恨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忍辱至此,终究功亏一篑,等不到为国为家雪耻之日。”

这时完颜晟倒不怒反笑,放开佩剑,再次拉她近身,拾起玉箱不久前为他剖蜜瓜的小银刀,对她轻声说:“听你们南朝人说,聪明的人都有颗七窍玲珑心,朕真想看看你是否也长了这么颗心!”

话音甫落,手猛地加力,那小银刀顿时剜入玉箱胸中。

玉箱痛呼,完颜晟手一松,她便跌倒在地。

满座女眷亦都失声惊呼,尤其是赵氏女子,惨白的脸上皆是惊惧痕迹,唯一人例外,她当即离席,如风般朝玉箱奔去。

“瑗瑗!”宗隽惊起,却未及时拉住她。

柔福奔至玉箱身边,伸手扶她,让她倚靠着自己半卧着,哽咽着唤她:“玉箱姐姐……”

玉箱凄然笑:“你不怨我了?”

柔福无言,唯匆忙地点头。

这时原本跪着的秦鸽子不觉间也吓得站起,愣愣地看着玉箱,忽然也流出泪,走近两步,似欲说什么:“夫人……”

“滚开!”柔福看她的目光有彻骨寒意:“她把你从洗衣院救出来,一向待你不薄,你却出卖她。”

“不……”玉箱却伸手掩住柔福的嘴,困难地转头看了看秦鸽子,再一瞟完颜晟,又朝着秦鸽子隐约一笑,并意味深长地向她微微颔首。

秦鸽子困惑地眨眨眼,不知玉箱何意,也不敢问,依旧垂下了头不说话。而完颜晟的眼光便狐疑地游移于她们之间。

玉箱轻揽柔福脖子,示意她低头,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背叛是可耻的罪行,不要放过背叛你的人。”

柔福不太明白,蹙眉看玉箱,玉箱却不再多说。

“父皇,”宗磐此刻走上前来一指玉箱,问道,“你就这样把她杀了?岂不太便宜了她?”

完颜晟摆首:“当然不。那一刀其实未伤及她心脏,一时还死不了。”

宗磐笑道:“那好!她杀了自己儿子却栽赃到我娘头上,可把娘害苦了,不如把她送到娘阁中,让娘亲手将她皮剥了。”

“我栽赃你娘?”玉箱闻言嗤然冷笑,直视宗磐,你以为你娘又是什么好人?当真品性端淑母仪天下?”

“我的青儿……”她微垂双目,心有一恸,一丝鲜血自唇角徐徐蜿蜒而下,“不错,是我下了致命的鸩毒,可是皇后自己也早在药里下了毒药,不过是毒不死人罢了,青儿若服下暂时也看不出什么异状,可那药损人心智,青儿长大之后也会变得跟殊儿一样……还有殊儿,我怀殊儿的时候误服的那剂堕胎药,其实也是皇后命我的侍女下的,她还把罪推给李妃,好个一箭双雕……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在青儿的药里下鸩毒,让这狠毒的女人早些得到报应……”

完颜晟蹙眉问:“你又怎会知道她这些事?”

“你们会买通我的人,却想不到我也能学会这招么?”玉箱淡淡扫视完颜晟及宗磐,微扬的双眉衔着分明的鄙夷,“你们金人也会卖主求荣。”

完颜晟与宗磐对视一眼,额上几欲迸裂的青筋显示了他们渐升的怒气。

“母亲。”异样安静的殿内忽然响起一声稚嫩的呼唤声。众人闻声寻去,却见发出此声的竟是躲在角落处的乳母抱着的殊儿。

玉箱亦讶异,这是殊儿首次开口说话,且是唤她。

殊儿自乳母怀中挣扎而下,迈着不稳的步伐蹒跚着朝玉箱走来,小口中仍一声声练习般不停地呼:“母亲,母亲,母亲……”

玉箱微微笑了,朝他伸出右手:“来,殊儿……”

殊儿继续一步步走近,玉箱的笑意亦加深,脸上渐有了一抹明朗的光彩……

“噌”地一声,是利刃出鞘,随即银光如闪电横空,一挥而下,激起一片血光。

鲜血溅入玉箱眼中,她下意识地闭目,耳边响起的是柔福的悲呼,待睁开眼时,她看见的是倒在血泊中头颈被刀砍断的殊儿——那幼小的孩子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呼喊。

只一瞬间,最后一丝血色自脸上褪去。柔福紧搂着她,柔福的泪滴在她发际,而她无语,亦无泪,只怔忡地凝视血泊中的儿子。

宗磐神情倨傲地拭了拭佩刀上残留的血迹,再对完颜晟一欠身:“父皇,我杀了这贱人的儿子,你不会怪罪我吧?”

完颜晟大手一挥:“无妨。这南朝女人的孽种留下早晚也会成祸害,何况还是个傻子!”

玉箱忽地直身坐起,俯身以手摸了摸面前的殊儿,然后引回手,看看满是鲜血的手心,静默片刻,再徐徐转过将血红手心朝外,盯着完颜晟,一字一字,清楚而决绝地说:“我死之后,必为厉鬼,徘徊于上京宫阙间,无论昼夜。等着看比女真更野蛮的铁蹄踏破金国江山,等着看你们金人为奴为婢、身首异处,遭受比宋人更悲惨万倍的痛楚!”

宗磐怒不可遏,亮出佩刀,就要砍下,但被完颜晟一挡,冷道:“朕会命人把她拖出去,在宫门外裸身凌迟处死。”

“瑗瑗……”玉箱似虚脱般重又倒地,却依然镇定地睁目看柔福,捏了捏她的手,仿若鼓励地笑笑。

柔福噙着泪,郑重点头,然后双手握住玉箱胸前的刀柄,猛然拔出,再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高高举起刀,用尽全身力挥下,整段刀刃,完完整整地没入玉箱体内,不偏不倚,所刺之处,是玉箱的心脏。

玉箱全身一震,旋即恢复宁静神态,默默躺着,连一声呻吟也无。双目半阖,她微笑,眼波迷离地投向上方,似透过那积尘的穹顶看到云外三春明迷、红尘缱绻。

死亡的迫近使她不堪重负地侧首,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零落。

“爹……”她轻轻地唤。

那是她遗于世间最后的声音。

14.夜阑

柔福把刀拔离玉箱身体,整理好她的衣服与微乱的发,让她以安详端雅的姿态躺着,自己默默跪在她身边,久久凝视着她。一道灰色阴影渐渐趋近,挡住柔福面前光线,她抬头,完颜晟指向她的剑刃在她脸上映出一道寒白的光。

她直视这魔般男人,毫无惧色,无尽恨意点燃眸中冰冷烈焰,她从容而坚决地再度握起身边犹带血痕的银刀,站起身,扬起手,一粒刃上血珠陡然惊落,刀尖亮了亮,随即急挥而下,刺向自己的腹部……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截住她的腕,另一手迅速夺过她手中的刀,抛于地上一脚踹开,宗隽顺势从柔福身后将她一把箍住,她下意识地挣扎,他便加大束缚她的力量,并腾出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任何话。

完颜晟不垂手中剑,依然指向他们,微微抬了抬下颌,冷道:“宗隽,让开。”

宗隽并不放手,亦未移一步,对完颜晟说:“郎主,此事与她无关,请放过她。”

“无关?”完颜晟一哂,“她是赵妃姐妹,又常与赵妃来往,谋逆之事她也难脱干系,何况又在殿上做出这等嚣张行径,刺死赵妃让她早得解脱。你说,朕饶得了她么?”

宗隽正色道:“她虽是赵妃从姐妹,但素不喜赵妃平日作为,已久不与其往来,谋逆之事她半点不知。她本性纯良,做出今日之事全是出于姐妹亲情,且其行为一未危及大金,二未伤及龙体,郎主有天子胸襟,必不会把这小女子这点不敬放在心上。”

当下情景令宗磐想起昔日与宗隽争夺柔福之事,便颇为不快,有心落井下石,在完颜晟身边侧目瞧着柔福开口道:“这女子目光狠毒,更甚于赵妃,只怕将来会做出些更祸国殃民的事,不如早早杀了干净。”

“她只是我一姬妾,手无缚鸡之力,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宗隽力辩,“郎主若放过她,我自会将她锁于府中惩治管教,以后让她远离宫禁,若她以后再触怒郎主,宗隽愿以死谢罪。”

完颜晟并不理睬,只重复那句冷硬的话:“宗隽,让开。”

宗隽摇头,而柔福始终不断挣扎,两足狠狠在宗隽身上乱踢,想使他放开她,被捂住的嘴里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宗隽心知那必是些咒骂痛斥金人的言语,更不敢有一丝松懈,牢牢锁住她的嘴,极力护住她系于一线的生命。

完颜晟再不多说什么,振臂挺剑,朝宗隽搂住的柔福胸前刺去。

宗隽不及多想,立即搂紧柔福背转身向一侧闪避,但剑已逼近,终究无法完全避开,那剑便一下刺在宗隽的右臂上。

他一痛之下身体不禁颤了颤,却仍不放开柔福。

完颜晟引回剑,看了看剑尖宗隽的血,叹道:“当年随先帝灭辽的八太子完胜而归,也不曾被辽人伤及分毫,不想如今竟会为一个南朝女人不惜以命相搏。”

宗隽淡淡一笑,还以身挡住柔福:“她是我的女人,又没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为何不救?”

柔福暂时静默,两行泪倏地坠下,分别滑过宗隽的手背与手指,他觉察到那液体温度灼热,便像是被烫了一下,心底忽然微微一震。

柔福又开始不甘地挣扎,不住左右转首想摆脱他手的控制,他叹了叹气,不顾手臂上流淌的血,坚持一手箍住她腰,一手紧捂住她口鼻,不让她发出任何声音。

他加大的力道减少了她所能呼吸到的空气,郁结于心的怒气烧火了脸庞却找不到倾吐之处,她渐渐不支,手脚发软,意识渐模糊,终于窒息。

她在夜半醒来,周遭漆黑,感觉阴冷。

她伸手以探身边物,却触到一人。他当即坐起,握住了她的手。

那熟悉的触感,和这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使她瞬间明白他是谁。她呆了呆,问:“我是不是死了?”

他说:“有我在,你不会死。”

她睁大眼睛想极力看清周围环境,但一丝光线也无,令她被迫放弃这个尝试,垂目问:“这是什么地方?”

他平静地告诉她:“宫中牢狱。”

逐渐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她倒也不诧异,唯想起他时才又不解地发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如果我不在这里,我不敢保证你还能从这里出去。”

完颜晟始终不肯放过她,即便见他不惜流血相护,亦称要将她收监治罪,而他知道将施加到她身上的任何刑罚,对她来说都将是毁灭性的灾难,此刻离开她,就等于放弃了她,所以他决定随她留下,那怕是留在宫掖间的囚所中,他会有时间去想怎样把她平安带走。

她便沉默,须臾忽然惊问:“我的姐妹们呢?她们被放出宫了么?”

他有片刻的踌躇,不知是否该告诉她真相,握在掌心的她的手许久也仍冰凉。她执着地追问,他终于还是照实说:“郎主说凡平日与赵妃往来密切的赵氏女子都要株连问罪,你那些姐妹,大半被缚于庭院中,以棒敲杀。”

深黑的夜令他无法看清她此时的表情,而室内一片寂静,她未发出任何声音。他以手去探,才发现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她恼怒地侧首避开他的轻抚,道:“你何苦救我?这样的日子多活一刻也是折磨。”

“一定要找个救你的理由?”他想想,微笑道,“我还想喝你煎的茶,你的小命,你自己不知道珍惜,那我只好替你珍惜。”

她又久久不说话,只埋首于膝上,隐有啜泣声传出。如此良久,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发现她在微微颤抖,便问:“冷么?”

她没有回答,他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然后轻轻拉过她,搂于怀中。

她如往常那样抵抗,挣扎间忽触到他右臂上包扎过的伤口,她便停下来,缓缓来回触摸那里。

他便猜她也许又会突然在伤处狠狠一剜,然而她始终没有,只是以手指来回犹豫地触。

他展开双臂再拥她入怀,这次她没有再动,依偎在他怀中悄然饮泣。

两日后,宗隽的母亲纥石烈氏将他们领出了囚所。宗隽私下问母亲如何说服郎主放出他们,纥石烈氏淡然答:“我只是让他明白,那姑娘是你的软肋。一个会为女人丧失理智的男人能做成什么大事?有她在你身边,你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莽夫。”

宗隽听后虽不悦,却也并不反驳,淡笑低首。

纥石烈氏摇摇头,叹道:“这话你也要记住。我亦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可让你忘记我的教导,失掉心智,不管不顾地做出这等冒失的事?”

“她喜怒由心,爱憎分明,对自己性情从来不加掩饰。”宗隽收敛了笑意,说,“我保护她,就如保护那个只活在我心底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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