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米正雄君:
这个稿子能不能发表,什么时候发表,在哪儿发表,我愿意全权委托给你。
稿子里面所提到过人物你基本上都知道。不过发表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加注解。
如今,我生活可以说是最不幸的。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丝毫也不后悔。我只是觉得像我这样拥有恶夫、恶子、恶父的亲人,十分可怜罢了。就这样吧,再见了。在这个稿子里,我并没有替自己辩护的意图。
最后补充一句:我之所以特地把这个稿子委托给你,是因为我深信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只要揭掉我这张城里人的“外皮”)。我在这个稿子里表现出的傻劲儿,请尽情笑吧。
昭和二年六月二十日
芥川龙之介
一时代
那是一间书店的二楼。刚满二十岁的他踏上靠在书架上的西式梯子,寻找新书。莫泊桑、波德莱尔、斯特林堡、易卜生、萧伯纳、托尔斯泰……
日暮西下。但是他对阅读书脊上的字还兴致勃勃。书架上陈列的,不仅仅是书籍,更是世纪本身。尼采、魏尔伦、龚古尔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普特曼、福楼拜……
他与暮光争抢,细数着他们的名字,但是书籍还是逐渐被沉郁的暮色所笼罩。最后他的耐心耗尽,想从西式梯子爬下来。突然,他头上挂着的一个秃灯泡亮了。他站在梯子上,俯视在书架之间行走的店员和顾客。他们显得那么矮小,甚是可怜寒碜。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写的诗。
他站在梯子上,定睛望着这些人。
二母亲
疯子们都穿着一摸一样的灰衣服。宽敞的屋子因此显得越发沉郁。这中间有一个人对着风琴,沉浸在弹赞美歌当中。与此同时,中间另外一个人站在屋子正中间,沉浸在跳舞之中,不,应该是乱蹦着。
他和面色红润的医生一道儿定睛望着这幅情景。十年之前,他母亲和他们也一模一样。的确,他在他们的气味中嗅到了和母亲相似的气味。
“那么,一起走吧?”
医生在前面走,他们穿过走廊,进入一个房间。房间的一角,堆着一个有个装满酒精的大玻璃瓶,瓶子里浸着几副脑髓。在其中一副脑髓上,他发现上面隐约有一些发白的东西,似乎是撒上了一点蛋白。他和医生站在一起交谈,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这副脑髓属于xx电灯公司的一个技师。他一直深信自己是一个黑油油的大发电机。”
为了躲避医生的视线,他把头转向了玻璃窗外。窗外除了插着空瓶碎片的砖墙之外,空空如也。但是,砖墙上生长的薄青苔上也泛着斑驳的白。
三家
郊外某二楼房间,是他的住处。因为地基动摇了的原因,房子的二楼有些许倾斜。
他姑妈经常和他在楼上吵架。有时候他的养父母也会出面帮他们调节。但是他最爱的就是自己的这位姑妈。姑妈一辈子没有嫁人,他二十岁的时候,他姑妈已经快六十岁了。
他常常在某郊外的楼上思考:难道相爱的人就得相互折磨吗?与此同时,他也越来越为二楼倾斜感到有点害怕。
四东京
隅田川的天气阴沉沉的。他从行进中的小汽船窗口向外眺望向岛的樱树。在他视线中,绽放的樱花好似一片败絮般令人忧郁。但是他在那些樱树中——江户时代以来的向岛的樱树中看见了他自己。
五自我
某咖啡馆,他和他的前辈一道儿坐在桌边,不停地吸着纸烟。他很少开口说话,却热情的聆听着前辈的话。
“今天坐了整整半天汽车。”
“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的前辈手以托着腮,心不在焉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坐坐而已。”
这句话让他自己被解放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靠近诸神的“自我”的世界。他察觉到有些痛苦,与此同时也感到一些欢愉。
这个咖啡馆很小。牧羊神的相框下面,是一棵栽在赭色盆中的橡树,肥厚的橡树叶子无精打采的耷拉着。
六病
海风连绵不断的刮来,他摊开英语大辞典,以手指划着寻找词条。
talaria:带翼的靴子,或者是凉鞋。
tale:故事。
talipot:生长在印度东部椰子。树干有五十尺至一百尺高,叶子可用于制伞、扇子、帽子等。七十年开花一次……
他全凭想象清晰地描绘出这种椰子的花的形状。他的喉咙前所未有的痒,不由的在辞典上吐了口痰。痰?——那也不是痰。他想到短暂的生命,又想到着椰子花——在遥远的大海彼岸高高耸立的椰子花。
七画
某书店。他突然地——的确是很突然地……站在店头翻阅凡·高的画集的时候,他突然地对画这个东西有了领悟。毫无疑问,凡·高的画集自然是影印版。他从影印版中也感到了生动鲜明地浮现的大自然。
因为热爱这幅画,他感到自己眼界一新。他自然而言的密切观察到树枝的弯曲和女人面颊的丰腴。
某个秋日雨后的傍晚,他路过郊外的陆桥下面。他看见一辆货运马车正停在陆桥对面的堤坝下。他经过那里的时候,他感到有人曾经走过这条路。究竟是谁呢?——不必问他。二十三岁的他的心里,浮现出一个被割去了耳朵的荷兰人,荷兰人嘴里叼着长烟斗,锐利的目光凝视着这幅忧郁的风景画……
八火花
他走在柏油路上,被雨淋湿了。雨下得很大。在雨水飞溅的水花中,他嗅到了橡胶雨衣的味道。
眼前有一根架空线冒出紫色火光。他分外感动。他预备在同人杂志上发表的原稿,正装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他冒雨前行,再一次仰望了一下后面那根架空线。
架空线依然绽放出耀眼的火光。他回顾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珍贵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光——只有这恐怖的空中的火光,即使要用生命来换取,他也想把它留住。
九尸体
那些尸体的拇指上都被穿上了铁丝,铁丝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姓名、年龄等。他的朋友弓着腰,灵活地操作解剖刀,开始剥一具尸体脸上的皮。皮下是非常美丽的黄色脂肪。
他凝视着那具尸体。为了写完一个短篇——一个以王朝时代为背景的一个短篇,他必须要这么做。可,尸臭像腐烂了的杏子一样无比难闻。他的朋友蹙起眉头,安静的操作着解剖刀。
“最近以来尸体也不足了。”他的朋友说。
不知何时,他早已想好了回复“假如尸体不足,我就会没有任何恶意地去杀人。”可是毫无疑问他只把这话放在心里。
十先生
一棵大槲树下,他读着先生的书。沐浴在秋日阳光里的槲树,安静的一片叶子也不动。遥远的天空中,有一架吊着玻璃秤盘的天平,正好保持平衡。——他一面读着先生的书,一面想象着这样的情景。……
十一拂晓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有一回,他站在某街的拐角眺望广阔的市场。市场上络绎不绝的人和车子都浸染成了玫瑰色。
他点燃一支纸烟,静静的走进市场。突然一条黑色瘦狗朝着他吠起来。可是他丝毫没有受到惊吓。他竟然还有些喜欢那条狗。
市场正中的地方生长着一棵法国梧桐树,树枝西面延展。他站在树下,透过树枝仰望天空。他头顶上空,正好亮着一颗星星。
这是他二十五岁时——拜见先生以后的第三个月。
十二军港
潜水艇内部是昏暗的。四周都是机器,他弓着腰,透过小小的方镜眺望。映在方镜里的是明亮的军港风景。
“那里还能看到‘金刚’呢。”一个海军高级军官告诉他。
他看着方镜上的小军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荷兰芹——三毛钱一份的牛排上也有荷兰芹,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十三先生之死
雨停了之后又刮起了风,他走在一个新车站的站台上。天刚发亮。站台对面,三四名铁路工人一起抡着镐,大声唱着什么。
雨后的风把工人的歌声和他的感情都吹得烟消云散。他捏着没有点燃的香烟,感到近乎于欢愉的痛苦。“先生病危”的电报此刻正揣在大衣兜里……
这个时候,从对面松山的背阴处,一列早上六点的上行列车拖着一缕淡淡的烟,蜿蜒向这边开过来。
十四结婚
婚后第二天他就斥责妻子说:“刚一进门就浪费是不可以的啊。”然而,这种斥责的话,与其说是他自己要说的,毋宁说是他的姑妈让他“说”的。毫无疑问,他的妻子不仅向他本人,也向他的姑妈道了歉。为他买来的那盆黄水仙花就摆在妻子前面……
十五他们
在舒展阔达的大芭蕉叶下,他们安宁的生活着。——他们的家位于一个从东京坐火车要一小时才能抵达的海滨某镇上。
十六枕头
他枕着散发玫瑰叶香的怀疑主义,读着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书。可是,他没有察觉到枕中还有半人半马神。
十七蝴蝶
在弥漫着海藻气味的风中,一只蝴蝶翩翩起舞。片刻工夫,他意识到这只蝴蝶的翅膀碰了一下他那干涩的嘴唇。可是留在他嘴唇上的翅粉在数年之后还熠熠发光。
十八月
在某饭店的台阶,他偶然邂逅了她。即使是在白天,她的脸也跟在月光下一样。他目送着她(他俩并不相识),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十九人工翼
他从阿纳托尔·法朗士转向18世纪的哲学家,但是他没有靠近卢梭。那也许是他自己的一面——与卢梭相似的容易感情用事的一面。他却去靠近跟他自己的另一面——与写《天真汉》的那位哲学家相似的富于冷静的理智的一面。
对于二十九岁的他来说,人生已经没有一点希望了。但是伏尔泰给了这样的他人工翼。
他展开这人工翼,轻轻松松地飞上天空。与此同时,理智的光芒照耀的人生的喜怒哀乐在他的眼底下。他鄙视的望向穷街陋巷,穿过一无遮拦的太空,径直飞向太阳。他似乎忘记了古希腊人因人工翼被阳光烤化而终于坠海而死的事……
二十桎梏
因为他要到某报社去工作的缘故,他们夫妇就和他的养父母搬到一个屋檐下了。他依靠的是写在黄纸上的契约。后来才了解到,这份契约里报社不承担任何义务,只由他承担义务。
二十一狂人的女儿
天气十分阴冷,两辆人力车冷冷清清的跑在乡间道路上。海风吹来,很明显条路通向海边。他坐在后面这辆人力车上,一面思考自己对这次的幽会兴致索然的原因,一面思考把他引到这里来的是什么。这绝对不是爱情。如果不是爱情——他为了避免这个答案,不得不想:总而言之,我们是平等的。
一个狂人的女儿坐在前面那辆人力车上。而且她的妹妹因嫉妒而自杀了。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他对这个只有强烈动物本能的狂人的女儿,他感到十分憎恶。
这个时候,两辆人力车经过弥漫着海腥味的墓地外面。粘着牡蛎壳的矮树篱里面,有几座黑乎乎的石塔。他眺望着在那些石塔对面闪烁着微光的大海,不知为何,突然对她的丈夫——没能俘获她的心的丈夫,感到十分鄙视……
二十二某画家
那是某杂志的一张插图。一只公鸡的水墨画展现出了鲜明的个性。他向一位友人打听这位画家。
大概一周后,这位画家拜访了他。在他的一生中是件很特别的事情。他发现了画家身上从未被人发现的那一面。而且,还发现了画家本人也尚未了解的画家的灵魂。
一个秋日傍晚,天气微寒。他因为看到一株玉米,突然联想起这位画家。生长的高高的玉米,被粗糙的叶子包裹着,土地上露出神经似的细细的根。毫无疑问,这又是易受伤的他的自画像。可是这发现使他忧郁。
——已经很晚了。可是到了关键时刻……
二十三她
日暮西下,广场前面。他还发着低烧,在广场上徘徊。天空是淡淡的银色,大厦林立,灯火辉煌。
他在路边停了下来,等待她。约莫过了五分钟,她好似有些憔悴朝着他走过来。看到他的脸,她微笑着说:“我累啦。”他们肩并肩在有些许微光的广场上散步。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散步。主要能跟她在一起,他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他们坐上汽车后,她看着他的脸说:“你不后悔吗?”他肯定地说:“不后悔。”她抚摸着他的手说道:“我也不后悔。”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脸如在月光下。
二十四分娩
他站在纸槅扇旁,看着一位穿白色手术衣的助产士给婴儿洗澡。每当肥皂流进眼里,婴儿就可爱地反复蹙起眉头,还不停的大声哭。他既觉得婴儿的味道有点像小鼠崽,又不由得深刻地想道:“为什么这婴儿也出生了呢?生到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上来。——为什么他要以我这样的人当爸爸呢?”
而且这是他的妻子第一胎生的男孩。
二十五斯特林堡
他在房间门口站着,月光下绽开着石榴花,他看着几个不修边幅的中国人在打麻将。接着回到房间里,在低低的油灯下开始读《痴人的告白》。但是读不上两页,就不由的苦笑起来。——斯特林堡写给情妇伯爵夫人的信里,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谎言……
二十六古代
色彩斑驳的佛像、天人、马和莲花座,他几乎为这些倾倒。他仰望着它们,忘了一切。甚至忘记了他自己幸运的摆脱了狂人的女儿……
二十七斯巴达式训练
他和朋友走在一条巷子里。迎面跑过来一辆上篷的人力车。而且没想到昨天的她在车上坐着。即使在白天,她的面容也宛如月下。在他朋友面前,他们自然没有打招呼。
“真是个美人。”他的朋友说。
他望着巷子尽头的春天的山,肯定地回答说:“是啊,的确是个美人。”
二十八杀人
阳光洒在乡间道路上,弥漫着牛粪的臭气。他擦着汗,往上坡路走去。道路两旁散发出成熟小麦的香气。
“杀,杀……”他不由的反复呢喃。至于杀谁呢?——他心里有数。他记起那是一个非常卑鄙的留平头的男人。
金黄麦地的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座天主教堂露出了圆屋顶……
二十九形象
那是一把铁制酒壶。这把细纹酒壶让他明白了“有型”的美感。
三十雨
他和她一起在大床上交谈,卧室窗外飘着雨。在这场雨里,木棉花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烂掉吧。她的面容仍宛如月下。但是和她聊天,他不免感到兴趣索然。他趴着,默默地点起一支纸烟,想起他们一起生活已已经有七年了。
“我对这个女人还有爱吗?”他问他自己道。
“当然,还爱着。”——这个答案让凝视着自己的他也诧异。
三十一大地震
那种气味近似熟透了的杏子。他行走在火灾后的废墟上,隐约嗅到这样的气味,于是想着:暑天里的腐尸,气味竟然也不算很难闻。但是当他站在尸骸遍地的池畔时,才知道“鼻子发酸”这句话十分准确。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的尸体让他尤其心动。他望着那具尸体,觉得有些羡慕。他想起“上帝所宠爱的人都活不长”这句话。他的姐姐和异母兄弟的家都被大火烧毁了。而且他的姐夫因为犯了伪证罪,被判缓期服刑……
他在灰烬中站着,不由得深深地想道:所有人都死了才好呢。
三十二打架
他同父异母兄弟扭打在一起了。毫无疑问,正是因为他,他弟弟时常受到压迫。与此同时,他也因为弟弟而失去了自由。他的亲戚一直教育弟弟说:“你要跟哥哥学习。”然而这相当于把他本人的手脚都束缚了。他们扭作一团,终于滚到廊子旁边了。他还记得,廊外的庭院中有一棵百日红,在阴沉欲雨的天空下,绽放着红彤彤的花。
三十三英雄
不知何时,他从伏尔泰的房子的窗口仰望着高山。那挂着冰川的山上,一只秃鹰的影子也没有。可是上路上可以看到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俄罗斯人在顽强地攀登。
夜幕笼罩了伏尔泰的房子后,明亮的灯光下,他回想攀登山路的俄罗斯人的身影,作了一首有明显倾向的诗:
你比任何人都恪守十诫,
又比任何人都违反十诫。
你比任何人都爱护民众,
又比任何人都轻视民众。
你比任何人都富于理想,
又比任何人都了解现实。
你出生在我们东方,
散发草花香气的电气机车。
三十四色彩
三十岁的他不知何时爱上了这样一块空地。空地上,地面长着青苔,散堆着一些残砖碎瓦。可是在他眼里这与塞尚的风景画并不二致。
他突然记起七八年前他曾有过的激情。与此同时,他发现他那时候自己是不懂得色彩的。
三十五假人
他想过那种死也不会后悔的激烈生活。可是他在养父养母和姑妈面前,依然小心谨慎的生活。这让他的生活分裂成阴阳两面。。他望着某西服店里立着的一个人体模型,想他自己和这个模型有多大差别。但是意识之外的他——第二个他,早已把此种心情写入一篇短篇小说里了。
三十六倦怠
他和一个大学生行走在长满狗尾草的野地上。
“你们对生活让然保持旺盛的欲望吧?”
“嗯……不过你应该也……”
“我没有了。只是有创作的欲望罢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的确,不知不觉间,他觉得生活索然无趣。
“创作欲也属于生活欲吧。”
他没有回复。曾经,野地的红穗上面,可以清晰的看见露出的一座喷火山。他甚是羡慕这座喷火山。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三十七过来人
他遇到了和他才华相似的女人。可是他写了《过来人》等抒情诗,才让这个危机得以度过。这是一种无聊的心情,就像拍下冻在树干上的熠熠生光的雪。
草笠随风飞舞,
飘摇落到道旁;
我名无需珍惜,
愿你名扬天下。
三十八复仇
一个饭店的阳台,四周的树木刚刚萌芽。他在那里一边作画,一边和一个少年玩耍。这个少年是七年前分手的狂人的女儿的独子。
狂人的女儿点燃纸烟,看着玩耍的他们。他心情沉郁的画着火车和飞机。幸好这个少年不是他的儿子。可是,听到少年叫他“叔叔”,他竟然十分痛苦。
少年跑开了,狂人的女儿一边抽着烟,一边讨好的对他说:“那孩子不像你吗?”
“不像。首先……”
“可是,还有胎教的说法呢。”
他没说话,眼睛看向一旁。可是他心里也有残忍的想法,恨不得掐死他……
三十九镜子
一个咖啡馆的角落,他和朋友交谈。他的朋友吃着烤苹果,和他说起天气寒冷之类的话题。他突然觉得谈话自相矛盾。
“你还是单身呀。”
“不是,下个月就结婚了。”
他不由得闭嘴了。嵌在咖啡馆墙壁上的镜子映出他无数的他。冷冰冰的,像威胁什么一样……
四十问答
你攻击现代的社会制度的原因是什么?
这是因为我看到了资本主义所产生的罪恶的缘故。
罪恶?我还以为你分不出善恶呢,所以,你的生活呢?
——他和天使一问一答。当然是地戴着大礼帽的体面天使……
四十一病
他得了失眠病,而且体力也日渐衰弱了。不同的几位医生给他的病做了两三种诊断:胃酸过多、胃弛缓、干性肋膜炎、神经衰弱、慢性结膜炎、脑疲劳……
可是他知道自己生病的根源。因为他对自己感到羞耻的同时,又对他们感到恐惧。恐惧他们——恐惧他所蔑视的社会!
一个阴郁欲雪的下午,某咖啡馆的一个角落,他嘴里叼着点燃了的雪茄烟,倾听对面留声机放出的音乐。乐声沁入了她的心底。音乐结束后,他就走到留声机跟前,看看唱片上贴的名称:magicflute—mozart(《魔笛》——莫扎特)。
他突然明白了。即使是破了十诫的莫扎特也还是有过苦闷的。可是,应该不会和他一样……他低着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桌边。
四十二众神的笑声
春日的阳光灿烂,在松林中,三十五岁的他边散步步边回忆着自己两三年前写过的话:
神也是让同情的,毕竟他们不能自杀。
四十三夜
夜幕再度降临了。天气要糟糕了,幽暗中,海上浪花翻滚。在如此的天空下,他和妻子第二次结婚了。这让他们既欢愉又痛苦。三个孩子和他们一道儿看着海上的闪电。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似乎强忍着眼泪。
“那边有一只船。”
“嗯。”
“樯杆已经断了的船。”
四十四死
他趁着一个人睡觉的时机,想把腰带挂在窗棂子上上吊自杀。可是当他把脖子套进腰带时突然恐惧死亡。并不是害怕死的那刹那所带来的痛苦。他第二次自杀时拿着怀表想要测试缢死的时间。稍微感觉到些许痛苦的时候,神志就开始模糊了。只要坚持过了这段时间,一定能实现死的目的。他看了一眼怀抱的指针,发现痛苦的过程时间约莫一分二十几秒。窗棂子外黑漆漆的。漆黑之中传来了粗犷的鸡鸣声。
四十五divan
divan将要又一次给他的心赋予以新的力量。那是他不了解的“东方的歌德”。他看见悠闲的站在善恶彼岸的歌德,察觉到近似绝望的羡慕。他认为诗人歌德比诗人基督更伟大。在这位诗人的眼里,除了阿克罗波利斯和各各他之外,还绽放着阿拉伯玫瑰花朵。如果多少有一点力量能去追踪这位诗人的足迹……他读完诗集,在无比激动的情绪平息之后,不由深深蔑视自己,因为他在生活中和宦官没什么两样。
四十六谎言
他的姐夫的自杀使他猝不及防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从此之后就连姐姐一家人的生活,他也要负责照顾了。对于他来说,未来好似日暮一般日渐昏暗。他冷冷的嘲笑自己精神上的破产(他对自己的罪孽和弱点完全了解),继续阅读各类书籍。可是就连卢梭的《忏悔录》也充满英雄的谎言。尤其是《新生》——《新生》的主人公这种老奸巨猾的伪善者,他可头一次遇见。可是只有弗朗梭瓦·维龙沁透了他的心。他在数篇诗里发现了“美丽的男性”。
他的梦里出现了等待绞刑的维龙的形象。数次他险些像维龙那样堕入人生的底层。可是他的境遇和身体不允许这样做。他日渐衰弱,就像从前斯威夫特见到过的从树梢开始逐渐枯萎树木一样……
四十七玩火
她满面红光,就像晨光照耀下的薄冰一样。他对她持有好感,但是并没有恋爱。而且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她。
“听说你想要去死。”
“是的。——不,与其说想死,毋宁说是活腻了。”
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相约一起赴死。
“这是精神自杀。”
“双双精神自杀。”
他对他自己这样沉着冷静,不由感到诧异。
四十八死
他没有和她一道儿去死。他对自己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这件事感到满意。她漫不经心的时常和他聊天,并且带了一瓶氰化钾给他,还说:“有了这个,我们就都安心了。”
那的确让他安心了。他一个人坐在藤椅上,凝望柯树的嫩叶,不禁反复思考死亡将带给他的和平。
四十九制成标本的天鹅
他想用尽最后的力量为自己写一个自传。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个简单的事儿。这是因为他还残留着自尊心、怀疑主义和利害打算的缘故。他蔑视这样的自己。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倘若剥开一层皮来看,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他认为,《诗与真实》这个书名,似乎可以充当一切自传的书名。他还很明白,文艺作品不一定让所有人都感动。他还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有那些和他经历相似并且和他相似的人才会被他的作品所感动。就这样,他下定决心简短地写完自己的《诗与真实》。
他写完《某傻子的一生》之后,一个偶然,在某旧家具店看见了制成标本的天鹅。它伸长了颈立着,连发黄的羽毛也被虫蛀蚀了。他回顾自己的一生,不禁热泪盈眶,冷笑出声。摆在他未来的不是发疯就是自杀。他一个人走在日落的街上,决心静静等待将他毁灭的命运的到来。
五十俘虏
他有一个朋友发疯了。他对这个朋友一向有某种亲近感。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个朋友的孤独——欢愉的假面下所掩藏的真实的孤独。这个朋友发疯后,他曾经去看望过两三次。
“你和我都被恶魔附体了——被所谓世纪末的恶魔附体了。”这位朋友曾低声悄悄和他说。
听说两三天以后,他的这个朋友在去某温泉旅馆的途中,竟然把玫瑰花吃了。这个朋友住院后,他想起自己以前曾送给过这个朋友一座赤陶半身像。那是这个朋友所喜欢的《钦差大臣》一书的作者的半身像。他想起果戈理也是发疯而死,不由得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支配着他们。
他在身心俱疲的时候,偶然读到拉迪格临终遗言,他感觉到自己再次听见了众神的笑声。就是那句话:“神兵来捉我。”他想和他的迷信和感伤主义战斗。可是从肉体上来说,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毫无疑问,“世纪末的恶魔”正在摧残折磨他。他羡慕那些虔信神的中世纪的人们。但是他最终也不可能信神——信仰神的爱。可是就连柯克托都是相信神的啊!
五十一败北
他执笔的手开始颤抖了,口水也不自觉的流了下来。除了0.8毫克的佛罗那之外,他的头脑再也没有清醒过。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过清醒半小时或一小时。在幽暗他挨着时光,就好像是拄着一把崩了刃的细剑当拐杖。
1927年6月,遗稿
今月白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