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会有两个青年到了佛罗伦萨,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和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他们是约定好一起来观看当年的罗马狂欢节的,弗朗兹事先说定充当阿尔贝的向导,因为他最近这三四年来一直住在意大利。
不过,罗马狂欢节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如果您不愿意在大众广场或瓦奇诺市中心过夜。所以他们写信给埃斯帕涅街的伦敦旅馆的老板帕特里尼,要预定一套舒适的房间。
帕特里尼回信说,他只有两间寝室和一间内房,在三楼上,租金很低廉,每天只要一个路易。两个青年接受了,阿尔贝要利用这段时间去那不勒斯游览。而弗朗兹则留在佛罗伦萨。他对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著名家族。最主要代表为科西莫·美第奇(1389—1464)和洛伦佐·美第奇(1449—1492)等。16世纪起,其族人先后受封为佛罗伦萨公爵、托斯坎尼大公,并有两人当选为教皇。佛罗伦萨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中心之一。的城市的生活情调已经享受过一些时日,领略过人称游乐场的人间乐园的乐趣,而在为佛罗伦萨增光添色的高贵的主人家里又做过客,这时,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到自己既然已见识过波拿巴的摇篮科西嘉,何不再去拿破仑的栖息地厄尔巴岛看看呢。
说走就走,一天傍晚,弗朗兹在里窝那港上了一条小船,等船主解开缆绳后,他吩咐说:“开到厄尔巴岛去!”便裹着斗篷,在船里头倒头睡下了。
船离开港口,犹如游鸟飞离小巢,次日就把弗朗兹送到波托费拉约港。在沿着那位巨人所留下的足迹走过一遍以后,他又在岛上游览了一番,然后重新上船,向马尔西亚那驶去。他在皮阿诺扎岛上岸,已经是两小时后的事了。虽然他曾听人说,那儿到处都是红色的鹧鸪。但他打猎的水平实在有限,只有几只鹧鸪成了他的战利品,于是他如同每一个失败的猎人一样,回到船上就大发脾气。
“啊,如果大人愿意,”船主说,“我可以带您到一个绝对好的地方打猎。”
“什么地方?”
“您看见那个岛了吗?”船长指着耸立在蔚蓝色的海面上一片圆锥形状的岛屿说。
“嗯,这是什么岛?”
“基督山岛。”
“可是,我没有许可证,怎么能在这个岛上打猎?”
“大人不必要许可证,因为那是个无人岛。”
“啊,真的!”青年说,“地中海上竟有一个荒岛,真是一件怪事。”
“这是很自然的,小岛上是一大堆岩石,岛上没有一亩可耕的土地。”
“这个岛归谁管?”
“托斯卡纳。”
“岛上有什么猎物?”
“数不尽的野山羊。”
“它们是靠舔石头为生吗?”弗朗兹怀疑地笑了笑说。
“不,石缝里可以长出小树,它们可以啃嫩叶吃。”
“我晚上在哪儿休息?”
“随便,在岛上的岩洞里,裹上披风睡在船上。而且,大人吩咐一声,打完猎可以马上就走。我们夜里白天都一样能航行,如果风停了,我们可以划桨。”
同伴会聚的日子还未到,而且回罗马的寓所也没什么事可干,于是他接受了这个建议。一听说他同意了,水手们就互相低语了几句。“喂,”他问道,“怎么?还有什么困难吗?”
“不?”船主答道,“但我们得告诉大人知道,那个岛很不安全。”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岛虽然无人居住,但走私贩子和海盗会光临该岛,他们都是从科西嘉、撒丁或是非洲来的。假如有人告我们曾到过那儿,我们回到里窝那,就得上检疫所扣留六天。”
“见鬼!我想想!六天正好是上帝创世用的时间。伙计们,这个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但谁会去报告大人到过基督山呢?”
“噢,我肯定不会。”弗朗兹喊道。
“我也不,我也不!”水手们同声说。
“那么就转舵向基督山。”
船主吩咐水手后,船头开始朝那个岛调转过去,不多会儿,小船便朝着那个方向驶过去。弗朗兹等船一切都调整好,船帆鼓起了风,四个水手站定了位置,三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然后又重新接上话头。“加埃塔诺,”他对船主说,“您跟我说基督山是海盗的一个避难所,我想他们可并不像山羊那么好玩吧。”
“是大人,话没错。”
“我原来就知道有走私贩子,不过我想,自从攻占阿尔及尔和摄政时期指1715~1723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结束之后,海盗只能存在于库珀库珀(1789—1851):美国作家,以美国边疆冒险小说和海上冒险小说的创始人为闻名。和马里亚特马里亚特(1792—1848):英国小说家。十四岁参加皇家海军,以写冒险小说出名。上尉的小说里了。”
“啊哟!先生可想错了。有海盗就跟有强盗是一回事,看上去强盗像是已经被教皇莱翁十二世消灭光了,可事实上他们每天都在抢劫旅客,甚至在罗马的城门口都有这种事。您难道没有听说,刚刚在六个月前,法国驻罗马教廷代办就在离韦莱特里意大利的一座城市,旅游胜地。五百步远的地方被抢劫了?”
“噢,是的,我听说过。”
“那么好,如果大人也像我们一样一直生在里窝那,您就会常常听人说,一艘小商船或是一艘英国游艇,本来是要开到巴斯蒂亚、波托费拉约港或契维塔·韦基亚去的,结果却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想必触礁沉没了。哼,它碰上的这块岩石大概是一艘又长又狭的船,船上有六个人或者八个人,他们趁着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不知在哪一个荒凉的小岛附近袭击并抢劫商船或游艇,就像强盗在一处树林的拐角上抢劫一辆马车一样。”
“但是,”裹紧了披风躺在小船里的弗朗兹问道,“那些遭抢的人为什么不向法国、撒丁或是托斯卡纳政府去控告呢?”
“为什么?”加埃塔诺微笑起来。
“是的,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先抢劫财物,然后杀人灭口。先把游艇或商船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运到自己的小船上,再把被劫船上所有人的手脚都捆绑起来,为了能让这些人顺利地抵达海底,他们在每个人的颈脖上系上一只二十四磅的铁球,又在俘虏的商船的龙骨上凿一个酒桶大小的洞,然后跑上甲板,关闭舱口,再跳上自己的小船。十分钟后,商船开始叫痛、呻吟、慢慢地沉下去。起初,船的一侧会先下沉,另一侧会接着下沉;倏忽间,它往上跃了一下,又继续往下沉,愈沉愈深。突然,响起一声放炮似的巨响,这是舱内空气爆裂甲板的声音。此时,商船像一个拼命挣扎的溺水者似的在晃动,每动一下,躯体就更加往下沉。由于舱间的水压过大,每个裂口处都会喷射出水来,酷似巨大的抹香鲸从鼻孔里喷出的水柱。临末了,它喘出最后一口气,绕自己转了最后一个圈子,沉了下去,在海底卷起一个硕大的漏斗状的旋涡,旋涡转动片刻,渐渐弥合,然后不复存在。这样,再过五分钟,就只有天主才能在平静的海底找到失踪的商船了。现在您明白了,”船长大笑着说,“为什么没有人去向政府去控告,为什么帆船到不了港的原因了吧?”
如果加埃塔诺在提议去岛上行猎以前说这些,弗朗兹在接受他的建议时大概会犹豫一下,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出发了,他认为后退就是示弱。有些人不会轻率地自甘冒险,但假如有危险临头,却能处之泰然,他便是那种人。有些人十分镇定果敢,他们把危险看成是决斗时的敌手,他们琢磨它的动作,研究它的路数,他们的后退不过是为了喘息一下而已,并不是表示怯懦。他们表示捕捉一切于自己有利的地方,而一下置敌人于死地,他也是那种人。
“哼!”他说,“我游遍了西西里和卡拉布里亚意大利南部的地区名。,我在爱琴海上曾经航行过两个月,什么海盗强盗,我连影子都从没见过一个。”
“我给大人讲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加埃塔诺答道,“只是您问到我,我就回答您。”
“是的,我亲爱的加埃塔诺,您讲这些很有趣,我希望能好好地玩味玩味。继续前进吧。”
风疾帆轻,每小时船行六七海里,说话间就快到目的地了。船越行越近,那岩岛也逐渐膨大,仿佛从海中往上冒,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岩石像火药库里的圆形炮弹似的摞在那儿,在岩层的缝隙间,欧石楠红艳似火,树林苍翠欲滴。水手们表面上看似十分平静,但显然都十分警惕,小心翼翼的注视着展开在他们前面的玻璃般光洁的海面。海面上只能看到几艘渔船和船上的白帆。当他们离基督山只有十五海里的时候,太阳开始沉落到科西嘉的后面,科西嘉的群山在天空的衬托下划出明晰轮廓,雄劲地呈现出峥嵘的山峰。这座大岩山像巨人阿达玛斯托阿达玛斯托:葡萄牙人卡孟恩斯(1524—1580)所作叙事诗《鲁西亚德》(意为“葡萄牙人”)中的幽灵。该诗描写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发现印度航路的经过。似的气势汹汹地俯视着小船,遮住了太阳,而太阳又染红了它的山巅。阴影渐渐从海上升起,好似在驱逐落日的余晖。最后,残照退至圆锥形的山顶,逗留片刻,看上去就像通红的火山口,而阴影已从山脚渐渐爬上山顶,山峦便呈现一片灰色,又逐渐加深。半小时后,天就完全黑下来了。
好在海员们常走这些航线,熟悉托斯卡纳群岛一带的每一块礁石。毕竟在这样的昏黑之中,弗朗兹并不那么镇定自若。科西嘉早已看不见了,基督山岛也不知隐蔽在了何处,可水手们却像大山猫一样,能暗中识物,并且掌舵人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犹豫。太阳落山后一个钟头了,弗朗兹好像觉得在左侧四分之一海里处看到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为了怕把一片浮云错认作陆地而引起水手们的嘲笑,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突然间,那里出现了一大片光,陆地或许会像一片云,但火光却不可能是一颗陨星。
“这片光是什么?”他问。
“别出声!”船主说,“是火光。”
“可您告诉我岛上没人住呀!”
“我说上面没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说过有时它是走私贩子的港口。”
“而且还有海盗?”
“还有海盗,”加埃塔诺把弗朗兹的话重复一遍,“就是因为那,我才吩咐驶过那个岛,所以您也可以看到,那片火光现在在我们身后了。”
“但这个火光,”弗朗兹又说,“在我看来,倒是不必让我们警惕反而应当让我们放心,凡是不想被人发现的人是不会烧火的呀。”
“噢,这倒不见得,”加埃塔诺说,“如果您能在黑暗中猜到这个岛的方位,您就会知道,那一片火光从侧面或从皮阿诺扎岛那边看过去是望不见的,只有从海面上才看得到。”
“那么,您认为这一片火光等于是说有不速之客在岛上吗?”
“我们正要把这事弄明白。”加埃塔诺回答,他的眼睛盯着这颗岛上之星。
“您怎么弄明白呢?”
“您待会儿就知道了。”
说完,加埃塔诺与他的伙伴商量起来,他们讨论了五分钟,就悄悄地行动了。眨眼工夫,船头掉转了方向;于是他们又沿原来的航向折回原路,掉头之后数秒钟,火光被一处隆起的地面遮掩,不见了。一片隆起的高地遮住了它。掌舵人又改变了小帆船的方向,船就急速地向岛子靠拢过去,不久就离岛只有五十步之遥了。加埃塔诺扯落了船帆,小船就停了下来。所有这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自从他们改变方向以来,就不曾再说过一个字。
这次前来行猎是加埃塔诺提议的,所以他自动负起全责。四个水手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同时都把他们的桨准备好,以便随时可以划开去。在这一点,靠了黑暗帮忙,大概是做起来不难。至于弗朗兹,他极其冷静地检查了一下他自己的武器。
两支双铳枪和一支马枪是他的武器。他上了子弹,检验了机头,静静地等着。这时,船主已脱掉他的背心和衬衫,紧了紧他的裤子;他原来就赤着脚,所以根本没有鞋袜可脱。完成这些以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要大家保持肃静的动作,就一点儿声响没有地滑入海里,极其小心的游向岸边,没有一丝哪怕最轻微的动静。只有从那条闪着粼光的水痕才能跟踪到他。这道水痕迹一会儿也不见了;显然他已上了岸。小船上的人一动不动,过了半个小时,他们才重又看见同样波光粼粼的波纹,从岸边延伸,接近小船。不大工夫,只见加埃塔诺猛划两下,便到了船边。
“怎么样?”弗朗兹和水手们齐声问。
“他们是些西班牙走私贩子,”他说,“两个科西嘉强盗也和他们在一起。”
“科西嘉强盗怎么会和西班牙走私贩子一起在这儿呢?”
“唉!”船主用基督教徒般的悲天悯人的口吻回答说,“我们应该永远互相帮助。强盗常常让宪兵和马枪兵逼得走投无路。唉,他们看到一条小船,而船上是像我们这样的好人,他们就来要求我们庇护。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您怎么能拒绝帮忙呢?我们就收留了他们。而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们就驾船到海上来。我们并不因此破费什么,但却救了一个相同命运的人的性命,或至少使一个伙伴获得了自由,而他,一有机会就会报告给我们,指示一个安全地点,使我们可以把货物顺顺利利地卸到岸上。”
“啊!”弗朗兹说,“那么您偶尔也干点走私的活了,加埃塔诺?”
“先生,人总得什么都干一点儿,我们总得要过日子哪。”对方带着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回答说。
“那么您认识基督山岛上现在那些人啰?”
“哦,是的,我们水手就像是共济会共济会是分布在世界各地的秘密组织。源自公元8世纪泥瓦匠的行业组织,以互助互爱为宗旨。会员,可凭某种暗号互相认识的。”
“如果我们上岸去,您认为不要紧吗?”
“一点用不着害怕!走私贩子不是强盗。”
“但那两个科西嘉强盗呢?”弗朗兹说道,心中盘算着危险的可能性。
“哦!”加埃塔诺说,“他们做强盗可不是他们的错,那是当局的错。”
“怎么会呢?”
“他们被追得走投无路,就因为‘摘了一个瓢儿’,而当局似乎认为科西嘉人的天性里不该有复仇的念头似的。”
“您这‘摘了一个瓢儿’是什么意思,是指暗杀了一个人吗?”弗朗兹继续刨根问底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他们杀了一个仇人,那和普通的暗杀可大不相同。”船主答道。
“好吧,”青年说,“那么我们去请求这些走私贩子和强盗的接待吧。您认为他们肯吗?”
“一定肯的。”
“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加上那两个强盗,一共六个。”
“正和我们相等,那么他们假如要找麻烦,我们也能够对付他们。我最后再对您说一遍,到基督山岛去吧。”
“是,但先生得允许我们采取某种预防措施。”
“只管做吧,要像斯托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荷马史诗中把他描写成一位深谋远虑的军事首领。一样的聪明和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传说中解古城特洛伊之围的木马计划就是他提出的。一样的慎重。我不但允许,而且还鼓励您这样做。”
“那么,别出声!”加埃塔诺说。
大家都不再做声了。
对于像弗朗兹那样的能正视一切事物的人来说,当前的处境虽不能说是危险,但也不能等闲视之。眼下是一片黑暗,他孤身一人飘荡在海上,身边的那些水手对他不熟悉,也没有理由对他忠诚,他们只知道他腰带上藏着几千法郎,有十次之多,他们盯着他那几件相当漂亮的武器看,即便不是出于羡慕,也是出于好奇。从另一方面看,他除了那几个人外,并没有其他的保护,他即将靠上一个小岛,它的名字带着浓重的宗教色彩,但弗朗兹觉得这些走私贩子和强盗除了给他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待遇外,似乎不会给他别的礼遇。再说,那个凿底沉船的故事,他在大白天听起来似乎是在夸大其词,但在夜间却觉得真实可信了。于是,他此刻置身在这也许是想象出来的双重危险中,目光紧随着这些人,手里紧握着武器。
水手们扯起了帆,帆船正破浪前进。弗朗兹的眼睛现在已比较习惯了黑暗,他可以在黑暗中辨别出小船沿着它航行的那个巨人般的花岗石;然后,转过一块岩石,他看到了明亮的火光,火光周围坐着五六个人。火焰照亮了百步之内的海面。
加埃塔诺沿着光圈的边缘航行,小心地使船保持在光线之外;就这样,当他们驶到火光正面的时候,他就笔直地驶入光圈的中心,嘴里唱起了一首渔歌,他的伙计们也同声合唱着。歌声一响,坐在火堆周围的人就站起身向登岸的地方走过来,他们的眼睛死盯着小船,显然是在判断和推测来者的情况和意图的。
不久,他们像是满意地得到了答案,又回到(只剩一个人还站在岸边)了他们的火堆那儿,火堆上正烤着一整只野山羊。当小船距岸二十步之内时,滩头上的那个人就把他的马枪做了一个哨兵遇见巡逻兵的姿势,并用撒丁语喊道:“哪一个?”弗朗兹冷静地把手指按在枪机上。加埃塔诺同这个人交谈了几句,这几句话那位游客虽然不懂,但一听便知是在讲他。
“先生愿不愿报一下姓名?”船主道。
“不要讲出我的名字来,只说我是一个来游玩的法国旅客就得了。”
加埃塔诺把这个答复转达了以后,哨兵就对坐在火堆旁边的一个人发了一声命令,那个人就站起来消失在岩石堆里了。
似乎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谁都没有讲话。弗朗兹正忙着上岸的准备,水手们正忙着收帆,走私贩子们正忙着烤他们的野山羊,他们虽然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这看起来并不相关,但他们显然互相在打量着对方。那个走开的人突然从他离开的那个地方的对面回来了;他向那哨兵示意,那哨兵就转向小船,喊出了“s’accommodi”这个字。
“s’accommodi”这个意大利字是无法翻译的,它的意思同时包含着:“来吧,请进,欢迎光临,只当在您自己家里一样,您就是家里的主人。”这个字就像莫里哀莫里哀(1622—1673):17世纪法国剧作家。他运用喜剧传统形式创造了新的喜剧风格。他的作品中有一部名为《醉心于贵族的小市民》。那句土耳其语一样,使那些醉心于贵族的小市民大为吃惊,因为它所包括的内容太多了。
水手们不等对方发出第二声邀请,就用桨猛划了四下,小船便到了岸边。加埃塔诺一跃上岸,和那哨兵交谈了几句,接着他的伙计们也上了岸,最后才轮到弗朗兹。他把一支枪背在自己的肩头,另一支由加埃塔诺背着,而他的马枪则由一个水手拿着。他的服装半似艺术家,半似花花公子,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怀疑,因此也没有惹起什么不安。帆船系在岸边之后,他们要找个合适的宿营地,刚走几步就被叫住;那个负责警卫的走私贩子显然觉得他们去那里不合适,便朝加埃塔诺大声喊道:“请你们别在那儿。”
加埃塔诺低声道了一声歉,便向对面走去,有两个水手已在火堆上点燃了火把,照着他们向前走。走出三十来步远,他们就停了下来。这里是一块平地,周围岩石的凹处凿成座位,颇像坐着放哨的岗亭。弗朗兹用火把向下照了一下,借着火光可以看到一堆灰烬,说明这个隐蔽的地方并不是他第一个发现的,而无疑的是那些好奇的访问者在基督山岛的驻足地之一。至于他以前的种种预测,在他登陆以后,看到那批主人的无所谓的,即使不算是友谊的态度以后,他的成见已经打消了,或更准确一点说,是因为他闻到在邻近的露营地上正在烧烤的山羊羔的香味时,他的注意力已转到食欲上去了。他刚一吐露这种新的考虑,加埃塔诺回答说,做晚饭是最容易的事情了,船上有面包、酒和半打鹧鸪,生一堆旺火来烤熟它们就得了。
“而且,”他又说,“假如他们烤肉的香味引诱了您,我可以拿两只鸟去跟他们换一块肉来。”
“您倒像是个天生的外交家,”弗朗兹答道,“去试试看吧。”
这时,水手们已拾了许多枯枝,生起一堆火来。弗朗兹嗅着烤山羊的香味,正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船主带着一种神秘的神色回来了。
“怎么样,”弗朗兹问道,“有什么新情况?他们拒绝了吗?”
“正巧相反,”加埃塔诺答道,“他们的头儿是位法国青年,就请您去和他一同用晚餐。”
“哦,”弗朗兹说,“这位头儿倒非常客气,我看也不必拒绝吧,特别是我还要带我那一份晚餐去。”
“噢,不必了,他的晚餐丰富得很呢,只是他有一个附带的条件方能请您到他的家里去。”
“他的家!难道他在这儿盖了所房子吗?”
“不,但反正他有个非常舒适的住处,这是他们说的。”
“那么您认识这位头儿了?”
“我听人说起过他。”
“是说好还是坏?”
“两者兼而有之。”
“见鬼!是什么条件呢?”
“您得蒙住眼睛,直到他亲自吩咐您的时候才可以把绑带取下来。”弗朗兹望着加埃塔诺,想知道他对于这个建议是怎么看的。“啊,”他猜到了弗朗兹的想法,就回答说,“我知道这是值得考虑一下的。”
“假如您处在我的位置,您怎么办呢?”
“我,我是光棍一条,没什么怕失去的,我当然去。”
“您会接受吗?”
“我会接受的,就算是出于好奇心吧。”
“那么,这位头儿有什么非常奇特之处吗?”
“听着,”加埃塔诺压低了嗓音说道,“我不知道他们说得是不是真的,”他停下来,看看附近有没有人。
“他们怎么说?”
“说这位头儿住在一个岩洞里,同这个洞一比,庇梯庇梯: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画家。该家族的府邸建于1440年,藏画丰富,名气极大。宫简直算不了什么了。”
“胡说!”弗朗兹说着就又坐了下来。
“这不是胡说,是真的。圣·弗狄南号的舵手卡玛曾经进去过一次,他出来以后惊奇得了不得,发誓说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只有在童话里才听说过。”
“您知不知道,”弗朗兹说,“假如这种事是真的,您这不是领我到阿里巴巴的宝库里去了吗?”
“我只是把听到的话告诉您而已。”
“那么您劝我答应他吗?”
“噢,我可没那样说,先生尽可悉听尊便。这种事我可不敢劝您。”
弗朗兹想了一下,觉得一个人既然那么有钱,是绝不会想来抢他腰中的区区之数的;既然等着他的是一顿美餐,他就接受了。加埃塔诺带着他的答复走了。弗朗兹是很审慎的,很希望尽可能多地知道些关于他这位东道主的一切。在对话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水手坐在旁边,在一本正经地翻弄着鹧鸪,带着一种很忠于职守的神气,于是他转向这个水手,问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因为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帆船。
“那个大可不必担心,”那水手回答说,“我知道他们的帆船在哪儿。”
“是艘非常漂亮的帆船吗?”
“如果叫我去环航全球,我只要这么一艘船就足够了。”
“它的载重有多少?”
“大概一百吨左右,但是它吃得住任何风浪。是英国人所谓的那种游艇。”
“在哪儿造的?”
“我不知道,但依我看,它是一条热那亚船。”
“一个走私贩子们的头儿,”弗朗兹又说道,“怎么敢到热那亚去定造一艘这样的船呢?”
“我说那船主是一个走私贩子了吗?”水手答道。
“是的,但我想加埃塔诺说过的。”
“加埃塔诺只远远地见过那条船,他还从来没和船上的人讲过话呢。”
“假如这个人不是一个走私贩子,那他是什么人呢?”
“一位有钱的先生,以旅行为乐。”
“嘿,”弗朗兹心里想,“他真是愈来愈神秘了,两个人的话都不对头。”
“他叫什么名字?”
“假如您问他,他就说是叫水手辛巴德。但我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他住在什么地方?”
“海上。”
“他是哪国人?”
“我不知道。”
“您见过他吗?”
“见过几次。”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先生可以自己来判断。”
“他会在哪儿接待我呢?”
“一定会在加埃塔诺告诉您的那个地下宫殿里。”
“你们到岛上来时,看到岛上没人,就从来没为好奇心所驱使,去寻找过这座迷人的宫殿吗?”
“噢,找过不止一次了,但结果是一场空。我们把那个岩洞全都搜查过了,但始终找不到一点儿洞口的痕迹。他们说那扇门不是用钥匙打开的,而是用咒语念开的。”
“果然不错,”弗朗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神怪故事。”
“爵爷在恭候您,”在他后面一个声音说道,他听出是哨兵的声音。新来者后面还跟着游艇上的另外两个人。弗朗兹二话没说就抽出手帕,把它交给对他说话的那个人。那些人也没说一句话,小心翼翼地替他蒙住眼睛,这说明他们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冒失的事情。蒙扎完毕,他们又让他发誓,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把罩布取下来。
他发了誓。
于是他的两个向导夹住他的手臂,扶着他向前走去,那个哨兵在前面领路。
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他就嗅到开胃的烤山羊的香味,知道他正在经过露营的地点了,他们又领他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显然在向那个禁止加埃塔诺走的方向前进,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不准他们在那儿露宿了。不久,由于空气的转变,他知道他们已走进了一个洞里;又走了几秒钟,他听到喀喇喇一声响,他觉得空气似乎又变了,变得芳香扑鼻。终于他的脚踏到了一张又厚又软的地毯上,这时他的向导放松了他的手臂。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一个声音用优美的法语——虽然带着一点外国口音——说道:
“欢迎您光临寒舍,先生,您可以取下蒙眼的手帕了。”读者不难想到,弗朗兹没让他邀请第二次便拿掉了手帕,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三十八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身穿一套突尼斯服装,换句话说,戴着一顶饰着长长的蓝色丝绸流苏的红色无边圆帽,穿着一件镶金边黑呢外套和一条又宽又鼓的深红色长裤,同样颜色的护腿套也与外套一样绣着金边,脚穿一双黄色拖鞋;一条华丽的开司米大围巾裹扎在他的腰间,腰带上还插着一把弯弯的刀刃锋利的小刀。
此人脸庞虽然苍白无色,却十分俊美,他的眼睛灵活而敏锐,像是具有穿透力似的;鼻梁笔直,几乎和额头齐平,地道的希腊型;洁白的牙齿赛似珍珠,排列得整齐美观,嘴上是一圈黑胡须。
不过,他那苍白的脸色很奇特,就像长期幽居在墓穴里,未能恢复常人的红润之色。除了个头不太高,他的整个身体显得很健美,而手脚都比较小,具有法国南方人的特点。
弗朗兹最感到吃惊的,还是屋内豪华的陈设,当初他真以为加埃塔诺是痴人说梦。
只见眼前整个房间里都挂满了绣着金花的大红锦缎。房间里有一个像天然从墙上凿成的壁龛,上面放着一套阿拉伯式的宝剑,剑鞘是银的,剑柄上镶嵌着灿烂的宝石;天花板上悬下一盏突尼斯琉璃灯,式样和色彩都很美丽,脚下是土耳其地毯,软得陷及脚背;弗朗兹进来的那扇门前挂着织锦门帘,另外一扇门前也挂着同样的门帘,那大概是通第二个房间门的,那个房间里似乎灯火辉煌。
那位主人暂时让弗朗兹表示他的惊讶,同时却在打量他,始终不曾把目光离开过他。“先生,”他终于说道,“刚才领您到这儿的时候多有冒犯,万分抱歉,但这个岛一向是荒无人烟的,假如这个住处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在我外出回来的时候,无疑地会发现我这所临时别墅会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倒也不是因为怕受损失,只是因为我现在可以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到那时怕再也无法享受这种乐趣了。现在让我尽量来使您忘记这暂时的不快,而献给您绝对想不到在这儿能找到的东西吧,就是说,一顿还说得过去的晚餐和相当舒服的床铺。”
“真的!我亲爱的主人,”弗朗兹答道,“不必为此道歉。我知道,那些深入神奇的宫殿里的人总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说,《胡格诺派教徒》里的拉乌尔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实在毫无抱怨的理由,因为我所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的一部续集。”
“唉!我或许可以借用卢库卢斯卢库卢斯(约前117—前58/前56):罗马大将,曾参加从苏拉向罗马的进军。的一句话,‘假如我早知道先生的光临,我会事先准备一下的。’现在蓬荜未扫,只是草舍悉听您随意支配,粗茶淡饭,如不嫌弃,敬请分享。阿里,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刚落,门帘撩开了,一个努比亚黑奴,皮肤黑得像一块乌木,穿着一身简便的白色长袍,向他的主人示意,可以到餐厅去了。
“现在,”陌生人对弗朗兹说,“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不过我觉得,我们面对面待上两三个小时,彼此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的名字和头衔,也不会妨碍我们什么。请注意,我非常尊重待客之道,绝不会冒昧询问您的名字和头衔;我只是请求您随便向我提供一个称呼,这样,有助于我和您说话。说到我,为了使您说话方便些,我想告诉您,大家通常叫我水手辛巴德。”
“我,”弗朗兹答道,“可以告诉您,由于我只要得到一盏神灯,便可以十足变成阿拉丁阿拉丁:《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他是裁缝的儿子,在巫师的指引下,进入地心,得到神灯,而神灯给他带来了财富。。那很可以使我们不至于忘掉神秘的东方世界,不论我怎样想,总之我是被某些善良的神灵带到这里啦。”
“好吧,那么,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说,“您已经听到我们的晚餐已准备好了,现在请您劳驾到餐厅里去好吗?鄙人当在前引路。”说着,辛巴德就撩开门帘,先客而入。
弗朗兹从一处奇景走到另一处妙境;餐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他确信了这重要的一点之后,就环顾起周围来。餐厅与他刚刚离开的小客厅同样富丽堂皇;整个房间都用大理石铺就,装饰着价值连城的古代浅浮雕,在长方形的餐厅两端,各站立着两尊精美的雕像,她们的双手把花篮托在头上。这些篮子里盛着四堆像金字塔似的珍果,有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巴利阿里群岛的甜橙,法国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椰枣。晚餐上的菜肴有:烤野鸡配以科西嘉乌鸫(dong)、冻野猪腿、芥末蛋黄酱羔羊肉、珍贵的大菱鲆鱼和特大龙虾。在几样大菜的间隙,还上了一道道甜食小碟。碟子是银制的,而餐盘则是日本瓷器。
弗朗兹抹了一下眼睛,努力使自己确信这不是一个梦。在餐桌旁侍候着的只有阿里一人,而且手脚非常灵便,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赞赏。
“是的,”他一面很安闲凝重地尽主人之谊,一面回答,“是的,他是一个可怜虫,对我忠心耿耿,而且尽可能的竭力来证明这一点。他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于他很爱惜他的脑袋,他觉得他的脑袋之所以站得住,这一点不得不感谢我。”
阿里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朗兹说,“我想问问您是在怎样的情形之下完成那件义举的,您不嫌太唐突吧?”
“啊!我的天主,事情非常简单,”主人答道,“大概是这个可笑的家伙在突尼斯大公的后宫周围闲荡时过于靠近了,这对他这样肤色的小伙子是不允许的,因此大公判处要先后去掉他的舌头、手和头:第一天割舌头,第二天剁手,第三天砍头。我一直想要一个哑巴来伺候我;我等他的舌头割下来之后,就跑去向大公提议用我那支漂亮的双筒长枪换取他,在头天晚上,我发现这杆枪似乎引起了陛下的兴趣,他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很想让这个可怜虫一命归天。可是我除长枪外又添上了一柄英国猎刀,我曾用这把刀把陛下的土耳其弯刀轻而易举地一削两段。于是,大公决定饶了他的手和头,条件是他永远不能再踏上突尼斯的国土。这个告诫是多余的,因为这个异教徒只要从远处瞥见非洲海岸,就会躲进舱底,一直要等到看不见这世界第三大洲之后,才能把他从那里叫出来。”
弗朗兹默默地沉思了片刻,不知对他的主人刚才向他讲述这个故事时异常冷峻的安详态度,究竟该作何感想。
为了转变话题,他说:“您的名字太让人羡慕了,您真的也很像那个水手,您是在航行中度过一生的吗?”
“是的。我曾发誓这样做,但在当时,我丝毫想不到竟能实现这一誓言,”陌生人带着奇怪的微笑说。“我另外还发了几个誓,我希望都能按时实现它们。”
虽然辛巴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但从他的眼睛里却射出了异常凶猛的光芒。
“您受过很多苦吧,先生?”弗朗兹试探地说道。
辛巴德怔了一下,一边用目光盯住他,一边回答:“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一切都使我这样想!”弗朗兹答道,“您的声音,您的目光,您那苍白的肤色甚至您所过的这种生活。”
“我!我过着真正的总督般的生活,我的生活非常快活。我是万物之王。如果我喜欢某个地方,就住在那儿;厌倦它了以后,就离开。我像鸟一样的自由,也像鸟一样有翅膀。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从。有时候,我同人类的法律开个小小的玩笑,带走一个它所通缉的强盗,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后我就施行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无声的,但却是确实的,没有缓刑,也没有上诉,有罚有赦,而谁都不知道。啊!假如您体验过我的生活,您就不会再希望任何其他的生活了,您决不愿再回到尘世里去了,除非您要到那儿去完成某件大事。”
“譬如说,复仇!”弗朗兹说道。
陌生人用那能看透人的心的目光盯着这个青年人。“为什么是复仇呢?”他问。
“因为,”弗朗兹答道,“在我看来,您似乎是一个为社会所迫害的人,和社会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啊!”辛巴德用他那种怪笑大笑着回答,笑时露出他那雪白锐利的牙齿,“您猜错了。您以为我如此,实际上我是一个哲学家。有一天,或许我会到巴黎去,跟阿佩尔尼古拉·阿佩尔(1750—1841):法国厨师、糖果制造商、制酒商。曾以论文所得的奖金建立第一个商业罐头厂。先生和穿蓝色小外套的那个人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八。作对。”
“巴黎之行对您来说是第一次吗?”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证,我之所以把它推迟了那么久,错不在我,我有一天总要绕着弯儿达到目的的。”
“这次的旅行您准备不久就进行吗?”
“我也不知道,这得看形势而定,而形势是变化莫测的。”
“我很希望您来的时候我也在那儿,我将尽力来报答您在基督山对我的盛情款待。”
“我很高兴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假如我到那儿去,也许我不愿让人知道的。”
这工夫,晚餐仍在继续,但仿佛仅仅为弗朗兹一人准备的,而主人只是动一两样菜;这样一桌华宴,却让这位不速之客大饱口福。最后,阿里把甜食捧了上来,确切地说,就是从石像的手上拿下篮子,把它们捧到了桌子上。在两只篮子之间,他放下了一只银质的小杯子,银杯上有一个同样质地的盖子。阿里把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引起了弗朗兹的好奇心。他揭开杯盖,看见杯里装着淡绿色、稠乎乎的东西,好像是有点像陈年的白葡萄酒,但却一点都不认得那是什么东西。他又把盖子放上;与揭开盖子之前一样,他仍然不知道杯里盛的是什么东西,于是他把目光移向他的主人,看见他正微笑地望着自己的失望模样。
“您看不出这只杯子里是什么甜食,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
“我承认是这样的。”
“好,那么让我告诉您吧,那种绿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伯赫伯是宗教中主神宙斯和他的妻子赫拉所生的女儿,在荷马史诗里,多以众神的侍酒者的身份出现。请大神朱庇特古罗马神话中的皇神,是天空的主掌,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赴宴时筵席上的神浆王。”
“但是,”弗朗兹答道,“这种神浆,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里,无疑的已丧失了它在天上时的尊号而有了一个人间的名称,用俗语来说,您可以把它叫做什么呢?说老实话,我倒并不十分想尝它。”
“啊!这一来我们世俗的根子就露出来了,”辛巴德大声说道,“我们常常从幸福旁边擦身而过,却没看它一眼,更没注意它;或者,我们确实看到了,注意了,但却不能认出它。倘若您是个讲究实际的人,金钱便是您的神明,那么您就尝尝这个吧,秘鲁、古扎拉特和戈尔康达的矿藏将会为您打开;倘若您是一个富于想象的人或是一位诗人,那么还是请您尝尝这个,一切可能的障碍就会消失,无穷的宇宙将会打开,您将在无垠的梦幻境界里遨游,心灵开放,灵魂自由;倘若您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您想追逐人间的荣华富贵,那还是请尝尝这个,过一个钟头,您就变成国王了,不是藏在欧洲的一角,诸如法国、西班牙或英国那样的小王朝的国王,而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一切生灵之王。您的御座将安放在撒旦劫走耶稣的那座山上;您不必向撒旦顶礼膜拜,无须亲吻他的魔爪,您就是世上所有王朝的至高无上的君主。我向您展示的这一切,难道不使您跃跃欲试,请说呀;既然只需尝一口就行了,难道这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吗?请看。”
说着,他揭开那只里面盛着被他这样一番赞美过的液体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浆,举到唇边,半眯着眼睛,仰起头,慢慢地把它吞了下去。
当他聚精会神地吞咽他那心爱的珍品的时候,弗朗兹并没有去打扰他,但当他吃完以后,他就问道:“那么,这个宝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您有没有听说过,”主人问道,“那个想暗杀菲利普·奥古斯都即法国国王菲利普二世(1180—1223年在位)。的山中老人?”
“当然听说过。”
“好,那您就知道,他统治一片富庶的山谷,而他那别致的名字也取自于那座高山。山谷中有位老人哈桑·本萨巴种植的园子,园中又见了几幢孤零零的阁楼。他正是在阁楼里接待他的座上客,请他们吃一种草药。据马可·波罗讲,他把某种草药给他们吃,吃下去以后,他们就飞升到了乐园里,那儿有四季开花的常青树,有长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嗯,这些快乐的人所认为的现实,实际上只是一个梦,但这个梦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安逸,这样的使人迷恋,以致谁把梦给他们,他们就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卖给他。他们服从他的命令就如听从天主的旨意,可以走遍天涯海角去追杀他所指定的牺牲者:他们即便在严刑拷打之下奄奄一息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因为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们所面临的死亡仅仅是超度到琼瑶仙阁去的一种过渡,那里的圣草曾给予他们想象中的滋味,而现在圣草就呈现在您的面前。”
“那么,”弗朗兹大声说道,“这是印度大麻了!我知道,至少知道它的名称。”
“正是这个东西,一点不错,阿拉丁先生,这是印度大麻,是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最纯粹的大麻,是阿布戈尔烤制的大麻。他是举世无双的制药圣手,我们应该给他建造一座宫殿,上面刻这样几个字:‘献给出售幸福的人……对您感恩不尽的世人。’”
“您知道吗,”弗朗兹说,“您这一篇赞美词是否真实或夸大,我倒极想自己来下个判断。”
“您自己去判断吧,阿拉丁先生,判断吧,但切勿浅尝一次就停下来,像对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我们的感官对于任何新事物的印象,不论是温和的还是猛烈的,悲哀的还是愉快的,一定得尝试了多次以后才会习惯。人类的天性同这种圣物必须作一番争斗,人的天性生来不适宜于欢乐,只会紧紧地抱住痛苦。在这一场斗争中,天性一定会被克服,现实生活的后面一定紧接着梦,那时,梦统治了一切。梦变成了生活,生活变成了梦。但把实际生活的痛苦同幻境里的欢乐比起来,那种变化是多大呀!您不想再生活,只想永远地待在这样的梦里。当您从虚幻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时,您就像是离开了那不勒斯的春天而来到了拉普兰拉普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地区名称。的冬天,就像离开乐园到了尘世,离开天堂到了地狱!尝尝大麻吧,我的客人,尝尝大麻吧!”
弗朗兹唯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种神妙的药剂,分量约莫和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把它送到嘴边。
“见鬼!”他在咽下了神浆以后说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会像您所描写的那样美妙,但这种东西在我看来似乎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有趣呀。”
“那是因为您的味觉神经还分辨不出这样东西的妙处。请您告诉我:您是否第一次就爱吃牡蛎、茶、黑啤酒、块菰(gu),总之一切您日后才喜欢上的食品呢?罗马人烧野鸡时用阿魏一种药名。做作料,中国人吃燕窝,您对他们能理解吗?啊!我的天主,您是无法理解的。您只要连续吃上一个星期,便会觉得世界上就再没什么食物可以与这精致的美味相比,可眼下您似乎还觉得它没有味道,甚至恶心哩。现在,我们就到旁边的房间去,也就是到您的卧室去吧,阿里马上就要为我们端上咖啡,送来烟斗了。”
他们都站起身来,当那个自称为辛巴德(我们偶尔也这样称呼他,因为我们就像他的客人一样,得给他一个称呼才是)的人吩咐他的仆人的时候,弗朗兹就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了。
这个房间陈设得很简单,却很华丽。房间是圆形的,靠墙钉着富丽堂皇的兽皮,踏上去像最贵重的地毯一样柔软;其中有鬃毛蓬松的、阿脱拉斯的狮子皮,条纹斑斓的、孟加拉的老虎皮,西伯利亚的熊皮,挪威的狐皮;这些兽皮都一张叠一张地铺得厚厚的,走上去就像在青草最茂密的跑马场上散步,或躺在最奢侈的床上一样。他们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长烟筒已放在了他们的身边,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并排放着许多支,没必要把一支烟筒连抽两次,他们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来点上火,就退出去准备咖啡了。
房间里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辛巴德继续想着他的事,他似乎老是在想某种念头,甚至在谈话的时候也不曾间断过;弗朗兹则默默地陷入了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这是吸上等烟草时常有的现象,烟草似乎把脑子里的一切烦恼都带走了,使吸烟者的脑子里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
阿里把咖啡端了进来。
“您喜欢怎么个喝法?”陌生人问道,“法国式的还是土耳其式的,浓的还是淡的,冷的还是热的,加糖还是不加糖的?随您喜欢,样样都很方便。”
“我爱喝土耳其式的。”弗朗兹回答。
“您选得对,”主人说,“这说明您喜欢东方式的生活。啊!那些东方人,只有他们才知道该如何生活。至于我,”青年看到他脸上又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当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结了以后,我就要去死在东方,假使您想再见到我,您就必须到开罗、巴格达或是伊斯法罕伊朗的一座城市,在德黑兰的南面。来找我了。”
“啊哟!”弗朗兹说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因为我觉得我的肩膀上已长出两只老鹰的翅膀,凭着这一对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环绕世界一周。”
“啊,啊!大麻终于起作用了。好吧,展开您的翅膀,飞到超人的境界里去吧。什么都不必怕,有人守着您呢,假如您的翅膀也像伊卡罗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用蜡把翅膀粘在身上逃出囹围,但因太靠近太阳,蜡融化后翅膀掉下来,他坠入大海。的那样被太阳晒化了,我们会来接住您的。”
这时,他对阿里说了几句阿拉伯话,阿里便做了一个服从的表示,退后了几步,但仍旧站在附近。
这工夫,弗朗兹身体里正发生奇异的变化。一天的劳顿、晚间的经历所引起的思虑,倏忽间全都化为乌有,他就像处于要入睡的状态,还能渐渐感到自己渐渐沉入梦乡。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像空气一样,他的知觉变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强了一倍的力量。地平线在不断地扩大,这不是他在睡觉以前所看到的那种在上空翱翔着的漠然的、恐怖的、阴郁的地平线,而是一种蓝色的、透明的、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弥漫着海的全部蔚蓝色,太阳的全部光辉和夏季的微风的芬芳,然后,在水手们的歌声里,那歌声美妙清亮,如果谱写下来就是人间仙曲,他望见基督山岛渐渐出现,那不再是波涛汹涌中的一座吓人的岩石了,而是像瀚海中的一片绿洲。当小船驶近它的时候,歌声也变为多重唱,那神秘的和声荡人心魄,从海岛升到天庭,就好像是洛勒莱那样的仙女想引诱一颗灵魂的心,或者安菲翁那样的神奇的音乐家要在岛上建一座城池。
船终于碰到了岸,但毫不费力,毫无震荡,就像用上嘴唇碰到下嘴唇一样。于是他在那不断的美妙的旋律声里走进岩洞。他向下走了几步,或说得更确切些,是觉得向下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吸着清新芳香的空气,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塞茜的魔窟里一样,他又看到了睡觉以前所见的一切,从辛巴德他那古怪的东道主,到阿里那哑巴奴仆。然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渐渐地逝去了,渐渐地模糊了,像一盏昏黄的古色古香的油灯,只有这盏灯在夜的死一般的静寂里守护着人们的睡眠或安宁。那几尊石像依然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姿态栩栩如生,极富于艺术的美,有迷人的眼睛,爱的微笑和丰盛飘垂的头发。她们是费蕾妮费蕾妮(前4世纪在世):希腊妓女,美艳绝伦。、喀丽奥柏德拉喀丽奥柏德拉(前69—前30):埃及著名女王。,美莎丽娜美莎丽娜(约22—48):罗马皇帝克劳狄的第二个妻子,以淫乱和阴险著名。这三个鼎鼎大名的荡妇。然后,在她们之间,像一缕清光,像一个从奥林匹斯山里出来的基督的天使似的,轻轻地飘过了一个纯洁的身影,一个宁静的灵魂,一个柔和的幻象,它似乎羞于见到这三个大理石雕成的荡妇,像是用面罩遮住了它那贞洁的额头。然后,这三尊石像脉脉含情地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躺着的床前,她们的脚遮在长袍里面,她们的脖子是赤裸着的,头发像波浪似的飘动着,她们那种妖媚的态度即使神仙也无法抗拒,只有圣人才能抵挡,她们的目光里充满着火一般的热情,如同毒蛇逼视着小鸟,这犹如拥抱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又如接吻一般肉感的目光,把他整个儿身心捕掳过去了。
弗朗兹觉得在他闭上眼睛之前,向周围看上最后一眼时,依稀看见这些雕像又变得纯洁了,她们把自己完全遮掩起来了。接着,他的双眼合上,再也看不见真实的物体,而他的感官在领受无比美妙的快乐。
这时,无休无止的淫乐,毫不间歇的爱恋开始了,如同穆罕默德许诺他的选民那样。于是,所有石雕的嘴唇都颤动起来了,所有酥胸都变得热乎乎的了,当弗朗兹感到这些雕像如同游蛇身躯般柔软而冰凉的双唇贴住他那张贪婪的嘴时,他平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印度大麻的威力,这爱情几乎是一种痛苦,而这淫乐也几乎是一种酷刑了;然而,当他的两只胳膊愈是试图推拒这陌生的爱情时,他的官能就愈是感受到这种神秘的梦境的魅力,以致经过一场要用灵魂去拼搏的争斗之后,他毫无保留地沉醉其中了,在这些大理石情妇的热吻下,在这海市蜃楼般的梦幻逗引下,他气喘吁吁,身疲力惫,因纵欲过度而昏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