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筠睡得安稳,梦中有另一个人的怀抱、体温和鼻息,暖得他连梦都很沉,睡得不知何时天光。
近八点时他被生物钟唤醒,发现自己睡在大床一侧,身边空了一个位置。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扯起身上亲肤的睡衣看了一眼,迟钝地想起昨天留了齐谨逸在他房里过夜。不知是因为曼玲的小白脸睡了自己的床,还是因为醒来没见身边有人,有种后知后觉的烦躁感伴随起床气漫上心头。
按铃叫帮佣把早餐送入房内,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并不想在早餐时间看见齐谨逸。
“少爷,”帮佣把早餐在立架托盘上布开,“齐生早上有事出门了,说你醒了就看一下手机。”
凌子筠微微一愣,谢过帮佣,却没心情去看放在桌上的手机,胡乱吃了几口早餐,就心烦地起身去拿烟盒,等烟放在唇间,不知为何又不想点火,兴意阑珊地把烟扔到地上。
手机屏幕一亮,显示有新讯息进来。凌子筠光脚踩在地毯上,跑去把手机拿起来,又不想点开看。
电话铃在下一秒响起,他看着手里一震一震的机器,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在乐曲响到第三个小节的时候,他终于按了接听。
齐谨逸温和的声线透过电波在他耳边问他早晨。
“知道你不会听话看信息,”他那边听起来有点吵,有杯盘碰撞的声响,模糊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今天有点事,可能晚上才回来,你自己先敷一下药,好不好?”
“……”凌子筠捏着手机不回话,坐到豆袋沙发上,望着雪白的吊顶天花。
那边听见了豆袋沙发的沙沙声响,轻轻笑了一下:“你下午还要上课,不敷药坐着不舒服的,听话,晚上回来帮你敷药,好不好啊?”
凌子筠敷衍地应了一声,直接挂了电话。他才懒得敷药,反正都会自己好。
齐谨逸那边一听就是在跟人喝早茶,什么人,女人,蒋曼玲不过去法国几个星期,他都心急!
他正替曼玲生气,又显示有新讯息进来,他刚刚接完电话,没按锁屏,压着气顺手点进了讯息页面。
三条未读信息。
“我上午约阿嫂喝茶,先出门,你记得要敷药。”“醒了吗?”“晚上回来检查:)”
凌子筠没有回复,把手机甩到地毯上,整个人陷进豆袋沙发里,像跌入一片流沙。
手边有一阵馨香飘来,他转眼去看,桌上放着帮佣刚刚来换的鲜切花,那天引齐谨逸驻足的白花刚从花园里被剪下,娇嫩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微微颤动。
他看着那花,不知想起了什么,片刻后用脚把地上手机勾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存了齐谨逸的号码。
先输入了“软饭王”三个字,又删掉,换成“小白脸”,又删掉,打上从成绩单上看来的“齐谨逸”,还是删掉,最后存了个冷冰冰的“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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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谨逸挂了电话,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坐在身侧的大嫂,温晓娴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几笼点心还热,他也不在意形象,用手拨开流沙包底的垫纸,咬了一口,金黄咸香的馅心流出来,烫得他舌尖发麻。
温晓娴递纸巾给他,又拿一沓贴着照片的纸页出来:“查几个学生哥,还要找我?”
“大哥那么忙,齐骁下手又不知轻重,我刚回来,也找不到其他人。”齐谨逸把流沙包咽下肚内,没敢说他是因为懒得问别人,又正好要还齐谨观的车,才约了她出来喝茶,顺便让她把车开走。
“我还不清楚你?”温晓娴嫁进齐家十几年,看到他把那架宾利的钥匙放到桌上的时候就知道了,了然笑笑,“几个中学生而已,你想要做什么啊?”
她大概了解到一些情况,虽然也有些不快,但还是不太赞同用成人的手段来对付小孩子。站到一定高度,拥有一定的资源和权力之后,毁掉别人的人生其实是一件很轻易的事,她再清楚不过。
“娴嫂放心,我又不是什么魔鬼,”齐谨逸笑她大惊小怪,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叠纸张,视线落在一个日期上停留了片刻,顿了顿,才继续道:“都说了我刚回国,能做什么?这种小孩就是欠父母管教,不过让他们父母少签几笔单子,多点时间教教小孩而已。”
谁会想当成年人,条条框框,束手束脚。凌子筠被打成那样,他光是看到都一肚子火,如果再年轻十岁,他一定扯着他一个个狠狠打回去。
温雨娴笑着摇摇头:“你啊,乱来。”
却也没说反对,还帮他夹了几筷子豉汁蒸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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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后气温突降,细雨下得很急,齐谨逸没叫凌家的司机来接,白着脸披着一身水汽回到凌家。凌子筠已经放学归家,正坐在会客厅喝糖水看电视。
电视声被调到很低,嗡嗡地融入空气。煲了一个下午的银耳汤又糯又甜,放入雪柜冰镇过,吃进嘴里,生出丝丝凉气。凌子筠咬着匙羹,看径自走过来,直头倒进沙发的齐谨逸。他没带伞,头发被雨水沾湿,贴了几缕在前额上,看起来有点狼狈。
许久没过过风平浪静的校园生活,凌子筠心情不错地打量齐谨逸,微微挑起眉,这个人在他面前的形象怎么总是这样不羁,做他们这行,最注重的难道不就是外表吗?
“有没有敷药?”齐谨逸接过帮佣递来的干毛巾,压低声音问凌子筠。他晕车,脸色有些发青,声音听起来又低又绵。
对齐谨逸已不像初见时那么厌恶,清晨莫名的火气也早被磨平,凌子筠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把身体往他的方向倾了一下,让他闻见自己身上的药味,又重新坐正,看着他青白的脸色,有些迟疑地问:“你不舒服?”
“晕车。”知他听话乖乖擦药,齐谨逸放下心来,把手边拿着的纸袋放在桌上,“给你带了蛋糕。”
纸袋上没沾一点水渍,蛋糕被拿出来时也完好,连奶油都没擦到盒边,凌子筠有几分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该惊奇他会知道他的生日,还是该惊奇他端蛋糕的手法精妙。
“曼玲说今天你生日,她才想起来,来不及订蛋糕,让我替她向你道歉,还让我陪你过。”齐谨逸拍拍自己的脸颊,让脸上现出血色,坐直了身子,“生日快乐。”
凌子筠淡淡瞥他一眼:“说谎,曼玲不会记得我的生日。”没别的意思,只是曼玲能记得她自己的生日都已是勉强,罔提在玩乐的时候还能想起他的。
话被拆穿,齐谨逸也不觉得尴尬,从善如流地道歉:“抱歉,不是故意要骗你。”他从那份资料上看到了凌子筠的生日,来不及订做蛋糕,忙完手边事情后时间又晚,只好沿街找还未打烊的蛋糕店,好在还是寻到一家,挑了凌子筠可能喜欢的芒果口味。
整件事说出来难免会让听的人觉得他用心诡异,于是干脆扯谎。
昨晚的事情过后,他大概猜出凌子筠在凌家其实并不好过,便也不问管家为什么不帮他准备生日会,只认真帮他往蛋糕上插蜡烛。
对齐谨逸干脆的道歉还算受用,凌子筠点点头,没问其他,很生硬地道了谢。其实他自母亲去世后就没有了庆生的习惯,但齐谨逸昨天刚帮了他,今天又冒雨给他带回蛋糕,任他再任性也不好拉下脸来拿乔。
他看着那个小巧精致的芒果蛋糕,伸手拈了一块果肉准备放进口中,就被齐谨逸拦住了手腕,“蜡烛都没点,急什么。”
“形式主义。”凌子筠撇撇嘴,把那块芒果扔回蛋糕上,在雪白的奶油上砸出一个小坑。
“好歹走个过场。”走得十足敷衍,齐谨逸灯也不关,把数字形状的蜡烛点起,催他许愿。
凌子筠不情愿地把眼睛闭上,片刻又睁开,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齐谨逸帮他把蛋糕切分成件,“没来得及买礼物,说说看愿望是什么,可以实现的话就当礼物送你。摘星星摘月亮那种不行。”
“愿望就是希望你上位失败,分不到凌家家产。”凌子筠接过他递来的蛋糕和叉子,嘴上依旧不客气。
齐谨逸被逗笑:“麻烦你现实一点。”
他根本就没有许愿。凌子筠咬着蛋糕垂下眼,口中香甜的味道勾得一些儿时记忆涌上心头,便随口道:“希望能去明景湾看海。”
话音刚落就看到齐谨逸站起身,去问管家要车钥匙。
“我没说真的要去……”凌子筠差点被叉子戳到舌头,“你不是不舒服?”
齐谨逸被他这幅生动表情惹得胃热,拿食指转着车钥匙,“开车的时候不会晕。”
这座城市本身三面环海,明景湾是一片小海湾,离凌宅最近,既然小孩想看,齐谨逸就自觉好人做到底,反正他做事一向随心,看海吹风也惬意。
“还在下雨……”凌子筠发现齐谨逸是真的打算带他去海边,难得露出几分慌乱,“蛋糕也还没吃完……”
看出小孩不是真心不想去,齐谨逸把他拉起来,“雨是水,海也是水,融在一起一样的。蛋糕带着路上吃。你衣服穿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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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往外开出数十分钟就可以见到海,一路沿海而行,又过了十多分钟才转出公路,直接开到海滩停下。
见雨势不大,齐谨逸泊好车,一手拎着凌子筠,一手拎着蛋糕盒子,让凌子筠打伞,在细雨中踩上湿软的沙滩。
雨丝绵密,将天海串在一起,远远的海面上有数艘航船,亮着星点的灯,一直铺到天际。时间不对,天气也不算太好,海滩上游人很少,三三两两聊天散步。
凌子筠穿着一件贴绒的厚帽衫,一路脑子空白地被扯过来,看着这片许久未见的风景,不知该以哪种心情面对。
人是惯性的动物,他不擅长让感情太过外露,时间久了之后感官就像被磨钝了,什么情绪都是缓的、平的,像被薄膜裹着的,心里倒数十秒就能压下的,就像眼下,他以为他会心潮起伏,却也只是看着起伏的海面恍惚出神。
时间仿佛跟五岁那年的生日重合了,他看见小小的他在海滩上疯跑,在防浪堤上爬上爬下,回头时已看不见牵他来的温柔女人。
许多人在忆起某些往事的时候,会在脑中以第三视角重现当时的场景,看见自己做出种种事,像在看一部戏,这是因为人本身已经从当时的心境里走了出来。凌子筠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这幅画面看起来好静好远,不像自己的故事。
齐谨逸转头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凌子筠紧抿的唇角,便自觉地隐身,让小孩理心情。
没人打扰,凌子筠不知看了多久的海面。直至雨势渐渐转小,他转头去看蹲在沙滩上堆沙堡的齐谨逸,语气平淡:“玩浪漫?”
齐谨逸头也没抬,专注修整着他的沙雕作品,“跟你有什么好玩的。”
凌子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没冷言讽刺回来,蹲下去看他在那个沙堡上拍拍打打,稍一用力过猛就拍出几道裂痕,又拿湿砂去补。
成年人在做着小朋友才会做的举动,小朋友在想成年人都难以负担的心事,仿佛身份对调。凌子筠想到这一层,把自己逗笑,浅浅勾了勾嘴角,突然抬手指着那片海面,说道:“我的亲生母亲在这里。”
齐谨逸没抬头,动作却顿了一顿,又接着把多出来的沙子抹平,听凌子筠继续道:“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她还在世的时候,就会跟凌景祥一起——有时是她自己,把这里包下,带我来过生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话说给齐谨逸这个外人听,但此情此景,的确是翻出一些往事的好时机,话像是说给他听的,又像是说给这片海听的。
“她是个爱情至上的人,满心浪漫,可惜凌景祥不爱她,她的情人也骗了她,所以她跳了海,在我五岁生日那天。小的时候不懂,大了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觉得她很可怜,只是觉得她很自私,又很脆弱,是不是很冷血?”带着湿气的海风扑面,凌子筠的语气很平静,到最后带上了几分自嘲,却唯独没有伤感。
他与身生父母之间一向聚少离多,连温情的时刻都寥寥无几,亲缘感实在淡薄,要让他做出伤心欲绝的姿态,有点强人所难。
豪门中爱恨情仇的故事太多太密集,疯子并不鲜见,齐谨逸见怪不怪,拍干净手上的沙子,拉凌子筠站起身,把他的肩膀扳向大海,问:“你觉得风吹过海面,给你什么感受?”
凌子筠微微眯起眼,顿了顿,才道:“——很平静?”
“我觉得很伤感,海面太阔,留不住风。”齐谨逸耸耸肩,“你看,感受是没有正确答案的,你心里是什么感受,那就该是什么感受。”
他不过是自嘲地一问,没期待齐谨逸会如此一本正经地给出答复,凌子筠怔了片刻,低低呛了他一声:“……又讲大道理。”
虽然这么说,他却发现自己竟意外地被安抚到了,连声音也不自觉放轻很多,“她在世的时候一直都不开心,我一点也没发现。”
细雨渐熄,他听见齐谨逸口吻温和却认真地说:“又不是你的错。”
齐谨逸总能把普通的话语说得温温柔柔,哄得人脑热心暖,又总能把话说得坚定,不管内容客观看来对错与否,好像只要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就一定是真理事实一样,不得不说,很能给人以安心感。
他将凌子筠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理好,知道他其实不需要安慰,语气却依旧轻缓,“人需要对自己的情绪负责,她做不到,是她的问题。”
凌子筠看他半天,突然轻轻笑了一声,“三观不正……”
他还以为面对这种情况,哪怕是出于职业习惯,齐谨逸都该说出或者做出一些刻意暖心的话和动作,没想到却是这样的一句话,效果还意外的不错。
齐谨逸没再说话,凌子筠看着映着月光的海面,微微走神。其实刚才他想说,风吹过海面给他的感觉就像齐谨逸,总能轻易地抚平他起伏的情绪,又再掀起一些别的,像风卷海浪,海面或起或伏,都由不得自己。
见小孩望着海面失神,齐谨逸伸手过来把他的帽衫系紧,抓着他领口的手像抚上了他的呼吸,话里几分随意几分认真,“下次别再浪费生日愿望了。”
哪有小孩会在过生日的时候跑到这种伤心地来。
“怎样不算浪费?”凌子筠看着齐谨逸搭在自己身上骨节分明的手,意有所指道:“香槟跑车庄园表,限量版的那种?”
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时刻记挂着自己吃软饭的形象,齐谨逸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以示不满,又玩心大起地低头凑近他耳边,“要我陪你一晚就不错啊。”
被他吓惯,凌子筠冷静地挑了挑眉,不为所动地推开他的头,“那你报个价,看明年这个时候我存不存的到了。”
三言两语约下又一年,伤心地中没有伤心人,两个身量高挑的冷血动物在温柔的声声海浪中说说笑笑,分食一个芒果蛋糕,堆了一半的沙堡被月光照着,似有磷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