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凛冽的冬已经彻底消散,北庭国丧已过,一番新气象扑面袭来。
默啜已戴上了赤金镶嵌红宝石的王冠,他在格尔木宫中大行封赏诸部落的首领和将军们,又亲自犒劳那些前去诛杀斯兰余孽的将士们。他命人囚禁了试图谋逆的阿梭罗,给嘉措上师加奉,为神庙修葺捐了重金,恩威并施,颇有帝王之威严。
璇玑从大病中复苏,人虽然还是那样弱不禁风,但有好转的迹象,人也开朗了许多。默啜命王胜停了她服用五年之久的避子汤,开始温补身子。
那个孩子,在默啜眼中是意外之外的意外。
璇玑在花厅里养了两只金丝雀,它们日日结伴迎风歌唱,十分悦耳。璇玑无事,便坐在花厅里听金丝雀鸣叫,一坐便是一下午。
斯兰死后,她仍是大妃,只是换了一位丈夫,改了称号罢了。与外人眼中,财产与女人,兄死弟及再寻常不过。
“你今日倒是偷闲偷得好。”
默啜披着一身雨痕走进来,今日草原上来了雷暴,雨下的像刀子似的狠戾,又如针脚那样密密麻麻。声声巨响吵扰的璇玑无法听金丝雀鸣叫,只得回寝殿休息。
璇玑放下手里的《诗经》,从贵妃榻上起身,为默啜脱去身上半湿的王袍,丢在地上。默啜进了寝殿,所有侍人便都自觉的退了出去。
“小王姬可还安好?”默啜拦着璇玑朝贵妃榻走去,两人坐在榻上,默啜瞥了一眼方几上的《诗经》,不是指哪里淘来的孤本,纸张都有些泛黄。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默啜低声念出,他笑着。璇玑扯扯他的衣袖,“汗王,我想听小王姬芳辰如何,可喜欢我的贺礼?”
璇玑对默啜的称呼令他挑起一边眉头,“阿璇,你唤为夫什么?”
“阿努比斯。”璇玑娇嗔道,她扭过半边身子,脸红的像是熟透的樱桃。
默啜将贵妃榻上的方几推到一边,凑过去环住璇玑,一手拧拧她的鼻尖,道:“不过是逗逗你们,让你长记性改口罢了。你耍小性子做什么。格日乐让我给你带话,说很喜欢,还要把这丹青带到西海去。”默啜说着,叹了口气。
格日乐是默啜兄弟最小的妹妹,今年也不过十四岁,璇玑嫁进来时,因为是长嫂的缘故,两人十分要好。璇玑教格日乐弹琵琶,插花,格日乐教璇玑胡旋舞和北庭话。后来斯兰为了拉拢西海大君,将妹妹许配给了西海大君世子阿苏勒做大妃。阿苏勒借口西海气候恶劣,怕王姬年幼受不住,推迟了婚事。
“为何叹气?格日乐虽然年纪小,但性子好,即便嫁到西海做大妃,也仍是王姬,也是要三年回来觐见一趟的。”
默啜摇摇头,更加抱紧了璇玑,“格日乐那个鬼灵精,不要说西海大妃,便是做女君,我也不担心。只是历代西海大君的妾妃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女人们的手段不比这王廷里的差,只会更狠。如今想来,斯兰可谓是冷酷,格日乐七岁时,他便要赐婚。”默啜不知怎的,突然提起斯兰,他旋而又道:“更何况西海那地方是穷山恶水,历代大君都是短命鬼,一个女人一生侍奉三四位丈夫都不是稀奇事。丈夫若是对妻子不敬不爱,你教我如何放心。”
璇玑上一回见着阿苏勒,还是在春猎上。飒爽男儿,身姿矫健,虽然交情只是因为那一头鹿。他伤了璇玑的脸,被父亲训斥鲁莽,又因为拒不从命,顶撞父君,被西海大君提前送回了王帐,所以春猎那日之后,璇玑再未见过阿苏勒。现在想来,拒不从命,大概是拒绝迎娶格日乐激怒了他父君。
西海环境恶劣,粮食产量极其不稳定,时常闹饥荒。虽然西海兵力强悍,人人骁勇,但不得不依靠王廷输送粮食。西海大君家没有女儿,不能与王廷结亲,所以只能指望王廷送一位王姬下嫁,以此加强两大家族的契约。斯兰与默啜不站在一个情境下,当年斯兰王位不稳,急需摆脱斛拔奚氏的控制,所以转而选择赫连氏与越勤氏,待到一切平定,却为默啜做了嫁衣。
“那不若找个由头,推了婚事便是了。或许还能成一对佳偶。”
默啜缓缓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只是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既不伤格日乐的颜面,又能安抚西海大君。”
璇玑抬手,把手心放在默啜胸口,感受他强有力的心跳。
“阿努比斯,南齐有过先例,或许可以效仿。”
“我祖父文帝的妹妹,同昌长帝姬当年因为兵败,要被送去渤海和亲,但和亲车驾还未到渤海,渤海王便老死了,渤海争权内乱。渤海风俗与北庭大相径庭,女人在丈夫死之后就要殉葬。文帝当然不许同昌长帝姬成为废棋,所以将她接了回来。但若是短时间内再为她指婚,渤海自然是不愿意的,也是没有人敢娶的。所以文帝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同昌长帝姬送到帝都外的大慈悲寺,让她带发清修,既能堵住渤海的嘴,又全了长帝姬的颜面。再后来嫁给了文帝朝的一位状元郎,夫妻和乐,子孙满堂,前些年才去世。”
默啜握紧了璇玑放在自己胸前的手,低吻着,嘴角勾起一抹笑,“嘉措上师想必是愿意帮这个忙的,一句话的事。格日乐不过是多等些日子,便能成一生顺遂。”
“你用过晚膳,到书房来。我还有些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璇玑收回手,直视着默啜的双眼,“若是汗王想换一位大阏氏,也将我送到神庙里便是了。何必要害我背上搅弄风云的骂名,妾还望汗王怜悯,连个全尸给妾。”
默啜等局势稳定之后,也没有收回璇玑的摄政大权。北庭也有大妃摄政的先例。
“阿璇,你是我的大妃,是我真心相待的妻子。”
璇玑把脸埋在默啜肩窝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白芷香气。恍若回到那一夜,俊美无俦的男人坐在灯火之下,光与影在他的脸庞上嬉闹。闭上眼,便能听见幽寂的夜里,断断续续的琴声堙灭在四季更迭的虚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