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生产的那一日是个晴好的日子,东风里还带着凛冬未散的意思。她倚在贵妃榻上,想和杏知说着要绣完的虎头帽上,该坠一颗东珠才好看。突然而来的剧痛让她如坐针毡,一旁的杏知连忙叫了稳婆进来。
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沉稳的主儿。在肚子里偶尔蹬上几脚,便乖巧的睡去。璇玑这一胎没遭什么罪,但临产却险些要了她的命。
孩子响亮的啼哭着,像是雄狮在山林间鸣啸,是啊,她的孩子叫阿尔斯楞。
她听几个稳婆在旁边低声商量着如何交待,昏昏沉沉地听见有人叫她。
那个人叫她,十六,十六,你等我。
清冷如月的少年却不是那张脸,刚毅的面庞填满了她的整个世界。
“阿璇,你醒了。”
默啜见着璇玑微微睁开眼,她睡了两天,默啜守了她两天。
默啜见着她想张嘴要说什么,为她掖紧了被子,“孩子很好,是个强壮的儿子,是我们的阿尔斯楞。上师算过了,大善,他会是无人可以比肩的天赐之主。”
璇玑说不出话来,心里乱如麻。
她又昏沉睡去,这一觉没有光怪陆离的梦。
待到孩子满月,璇玑才算是恢复了大半。她穿着正红色的锦袍,带着大妃的鸽子血头冠,抱着个粉雕玉砌的娃娃,为阿尔斯楞做满月礼。
草原上的阏氏们都来了,一个个围着未来的汗王看,更有甚者带来了自己家的小闺女,说不定大妃看上,就定了娃娃亲。
璇玑见着多兰牵着般若来,两人坐在一起一副亲密样子,多兰喋喋不休,说了不少家长里短。默啜久久不见后妃,倒是有韦鹘氏小阏氏红鸾星动,默啜于男女情事上素来是淡漠的,索性将韦鹘氏三姐妹休弃回家,赫连氏阏氏自知无趣,早早地称病。这偌大的后廷里,也只有璇玑与多兰两位有名有姓的后妃。各帐的大君与将军们都不敢说什么,只因为默啜的手腕实在太过朗利,斯兰用了五年,还不敢安睡,默啜用了不到两年,就已经将人心收服。
“主子,汗王让人来传话说各帐的大君和将军们在正殿候着觐见小主子。”桃知低声道。
璇玑朝着一众阏氏们柔声道:“诸位阏氏,今日妾备下了些薄礼,还要多谢各位阏氏前来为阿尔斯楞祈福。”
默啜今日穿着正红色的窄袖王袍,头戴金冠,端坐于高位。璇玑抱着孩子坐在他身后,两人恍若世间一对不可多得的璧人。
“这孩子真小。”阿苏勒跟着父亲上前,觐见新立的大君。他看着襁褓里酣睡的阿尔斯楞出神,不自觉地说出。
他明白了那日檀州城上,她为何温柔似水,她做了母亲,那是天性使然的母性。她生产后愈发圆润,面上散发着红光,比原先瘦削的样子强上百倍。
西海大君瞪了他一眼,阿苏勒心不在焉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
“孩子长得快,一日日都不一样。大君知道,做父母大概是世间最难之事。”默啜朝西海大君说。阿尔斯楞像极了他,一双湖绿色的眸子里含着水,和他母妃如出一辙。
阿苏勒受了重赏,默啜授予他“巴图鲁”的荣誉,褒赞他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战士。一时风头无两,西海大君也十分骄傲。西海武士是最在乎的荣誉的,但阿苏勒并没有太过流露骄傲,只是顺势接受了赏赐。
自打阿尔斯楞出生,璇玑一刻都离不得儿子。默啜有时见她半夜不睡,知道她是心里不放心,但也无法说服她安心。
“阿璇。去吃些热汤,小憩片刻。我先抱着阿尔斯楞。”默啜将璇玑从背后抱在怀里,“你不要担心,那日你教了我怎样抱着。”他的气息在璇玑耳廓上徘徊。
默啜不爱熏香,所以身上只有一股子蛮族男人身上的冷冽气息。
璇玑累极了,阿尔斯楞不时哭闹,只有璇玑能哄住他。日日夜夜,的确不能安睡。
“阿璇。”默啜唤她。
这一切落在阿苏勒眼里,是何等酸涩。
明知不该,却还是沉沦其中。
璇玑勉强答应去花厅休息,但要默啜在阿尔斯楞哭闹时叫醒她。她是第一次做母亲,孩子又是那样珍贵。可是真的睡在榻上,却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默啜去处理军务,阿尔斯楞睡在姆妈怀里。
默啜清晨走时吩咐了杏知备下汤池沐浴,热气缭绕的汤池将璇玑熏得一身热汗,暖身的草药从鸾鸟口中注入。
“主子,方才南都来了人。”杏知进来时遣走了侍人,璇玑沐浴时不喜欢有外人伺候。
“是冯昂将军。”
璇玑睁开眼,水汽熏得她十分舒坦,“也不知他是否婚娶。”她对冯昂的印象仍停留在天熙九年,操着一口方言的少年将军的模样。
当年斯兰横刀夺妻,大概是在冯昂眼里是不共戴天之仇。
璇玑哂笑道;“一会儿让人把斛拔奚氏阏氏请来,让阏氏带上小王姬。”
“主子不梳妆,去前面见人?”杏知十分不解地问。
璇玑从汤池里站起来,裹上熏热的里衣,生产之后更显得玲珑身段。王胜说产子将璇玑身上积攒多年的一些寒气排出,只要好好修养元气,对身子算是利大于弊。
“若是要见他,也不是我去。”
她这话说的,再清楚不过。
果然,冯昂来的消息,没有人禀报璇玑,更遑论见上一面。
在格尔木宫正殿苦等的冯昂被告知,天授大妃仍在修养,不见外人,不过托人多谢将军走一趟。
当日战功赫赫的武卫中郎将将要迎娶安乐长帝姬,何等风光。时过境迁多年。天熙十三年太子监国时,冯家为了得些脸面,将子弟纷纷送出高州,冯昂是嫡子,更是要以身作则,如今却领了个不打紧的差事,终日看西北无数山,本该娶进门,光耀冯家门楣的长帝姬成了蛮族的妻子。
新帝听闻大长帝姬产子,为了褒奖冯昂“劳苦功高”,特意让他走这一趟。
“本将与大妃是故人,劳烦再去禀报大妃。”冯昂一定要见璇玑,不知是着了什么道。
骨力培罗陪笑道:“大妃身子不好,一直不见人。大妃是汗王心尖尖上的人,这事儿若是闹到汗王那里,本相不好交代。”
冯昂黢黑的脸不为所动,他道:“本将要见大妃。”
骨力培罗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收了脸上那本就是装出来的笑,道:“这是王廷,并非你们南齐。”
“你回去等传信吧。”
骨力培罗拂袖而去,让人将冯昂速速送出格尔木宫。冯昂再愚钝,也知道等信儿不过是个将他赶出去的借口,贺礼已经送到了,见或不见都无妨了。
他刚刚走出格尔木宫,身后一道道朱红色的大门便已经关上。格尔木宫的宫墙比太和宫还要高上许多,冯昂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她从一座宫殿走出来,又进了一座围墙更高的宫殿,当年失之交臂,如今看来真不如随他去高州那样自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