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畸形了。
但这个感觉真不赖。
对吧?呵呵呵呵。
每一个士兵脑海里都响起这些话,他们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当那条黑蟒问他们“哪怕是变成怪物”时,当第一个士兵向他们展示那半张黑脸时,他们可以选择拒绝,但他们无法拒绝。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没有受过病痛折磨的人,不理解那是什么感觉。
巨蟒嘶嘶吐信,好像在笑:“尔等还有何心愿?”
那恐怖阴影却像是将他们笼罩住。
士兵们脑袋发空,双眼涣散,哪里敢还有心愿。
和邪神做一次交易就够了!
依照小官人吩咐,士兵们抬起地上祭品,顺着阶梯,一步一步朝巨蟒走去。祭品端得很稳,牙关却一直在格格响。
巨蟒缠裹着祭坛,他们要从巨蟒身上爬行而过。触感之下鳞片又腻又滑,微微起伏,人的皮肤上有凉意擦过,汗毛倒竖。
“神明在上——”
士兵献上祭品。
一拜三叩首。
二拜六叩首。
三拜九叩首。
“我等已无心愿。”
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
巨蟒声音越来越近,好似蛇身蠕动,蛇信子在缓缓靠近——
“当真已无心愿?荣华富贵?子孙满堂?名满天下,家业千秋万代,永世不败?”
一声声,一句句,如同闷雷,砸进士兵们心里。
这些是除去长生不老外,大多数凡俗之人所能想到的最大心愿。
“荣华富贵……”
有士兵低语,怔怔要迈步,眼前影影绰绰一群人,似乎在挡路,正欲推开,目光落到面前人双手垂于身侧,手长过膝,当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面前是邪神,惊恐后退。
只是一个健康身体,代价就是身体畸形,如果给予荣华富贵会收取什么代价?
变成一头白老虎,被当做祥瑞献给小官人,从此无法说人话、做人事,被荣养一辈子,算不算荣华富贵?
成为皇帝,还没享受够一年半载就被推翻,但毕竟拥有过,算不算荣华富贵?
或者一个聚宝盆?钱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只限定金银,拒绝粮食,处于大争之世中,有钱却买不到粮食,饿死了,算不算已经给过荣华富贵,但你自己不能维持下去?
士兵既恐惧又茫然,连忙低下头去,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开口。
没有任何人敢开口。
青霓很高兴。
“嗒——”
蛇尾轻轻敲击祭坛。
邪神意味深长地说:“你们会再来的。”
风吹过,神消失了。唯有周边野兽在嚎叫,像是狂躁,又像是疯癫,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好似虚幻,可摸摸完好的躯壳,士兵们又十分肯定——
自己的确遇到了邪神。
回去路上,有士兵问:“小官人,那……那一位说我们会再来,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还会遇到祸事,还要过去求祂?”
“本座也不知道。”十六岁的青霓乐呵呵地说:“可能是随口一说?”
毕竟游戏设定嘛,神棍散场前都要说两句,何况是神。而且,哪怕真有什么剧情设定,到时候顺着游戏剧情再去祭坛不就行啦,想那么多多费脑子啊。
另外还有士兵笑着附和两句:“小官人乐天。”
原本心情很是担忧,但摸摸自己曾经缺失那块身体,再听得小官人如此话语,心中竟也没那么忐忑了。
该来的迟早会来,急也没用,先顾着当下——他先归家,把自
己断手重新长出来这事告诉父母!
这名士兵急切地和小官人拜别,顺着官道飞快回卫县。
官道两旁有嫩绿色麦田,一望无际,无数农人光着膀子,只穿皂色犊鼻裤在田里忙活,田边还有一条长长水渠,水流源源不断,农人将木桶往下面一压,便咿咿呀呀挑着水往地里赶。
士兵自断手以来,平日行路都是匆匆而过,生怕撞见旁人怜悯目光,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未曾好好看一看这路边景致了。
真美啊……
士兵一直贪婪地盯着麦田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爹爹!妈妈!我回来啦!”
士兵推开门,没看到父母,便也不敢四处去寻,生怕错过,只蹲在房门上,一手撑着下巴,嘿嘿直笑。
“这座屋子需要建大一些。”他自言自语。
屋子是士兵祖父年青时自己搬石头垒起来的,尽管如此,还是耗尽了一家人的积蓄。房间不多,进屋是堂室,左边本是一个大房间,后来用石头隔开,稍大那个是当家人的睡房,稍小那个给家里孩子住,孩子多就多打几架床。后来又把堂室再改小一些,挤出一个房间,给老大和老大媳妇睡。
其他孩子呢?太穷,分家分出去啦。
厨房在屋子外面,没有墙,用草棚子当顶,做饭时把锅碗瓢盆搬出去,做完饭后再洗干净搬回屋子里。
小官人到来之后,他当兵这两年总算能够攒下钱,本来想再过两年把房子扩一扩,可谁知世事无常,只剩下一条胳膊,也就没办法去山里搬些石头木材攒材料盖房子。
尽管小官人没有不管他,每个月都会送钱过来,可他终究是个废人了,父母年迈,他却没办法下地帮他们翻土拔草收割庄稼,一只手,连铺床都费劲,更别说自己做个饭等父母归家。他活着就是个拖累父母的累赘!害二老养儿相当于无,一大把年纪还没办法享清福!
不过,现在好啦,他胳膊又长出来啦!虽然长得不正,那也是条胳膊,只不过摸身体前面就像以前用手摸后背一样别扭,但是能用!
“可以去山上抬石头,把家里修大一些,厨房没有墙总归不方便,也给修上,还有就是爹爹抱怨过和孩子睡房在同一处,声音总能传过去,晚上休息不好。把中间那堵墙拆掉,变成一个大房间,都给爹爹妈妈睡,再另外修个房间给孩子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现在我的手好,也不怕娶妻会耽误人家姑子了。”
士兵絮絮叨叨着念给自己听,听到轻微脚步声,转头一看:“爹爹妈妈!”
老汉和老妇晃晃悠悠挑着水归家,扁担粗嘎乱叫,看着很精神矍铄,然而见到他时,急急放下扁担和水桶那一刹那,老汉脸庞上线条猛然抽动,口中发出一声痛呼,扁担重重一歪,水桶踉跄落地,大片净水从桶中泼出。
“爹!”
士兵连忙上前搀扶,听到母亲说:“你爹他最近腰特别疼,好几次身体都直不起来,稍微往上抬,背就自发自弯下去……”
士兵鼻头一酸。
印象里,父亲明明还年轻,能扛起两袋米健步如飞,说话声音非常洪亮,平时在屋里说话,房梁都能发颤。
可现在父亲扶着腰,哎呦哎呦叫唤,分明是已经老得不行了。
“哎呀,儿啊,你的手!你的手怎么又长出来啦!”
老妇脸上露出喜色,扒着士兵那条胳膊使劲看,眼看着老妇要把袖子扒拉上去,看到手肘是反向生长,士兵急急握住老妇的手,半是激动,半是紧张:“妈!是小官人请到神医,听说是曾经给宫里贵人瞧过病,这是个假手,神医说他也没办法让手长出来,就帮我用木头和皮革安个假货——看起来不像假的吧?”
他们老早和小官人商量过,邪神这件事
不能暴露出去,对外就说是碰上神医,这神医云游四方,给他们治完病后就离开此处了。
老汉和老妇惊喜地捧起士兵那只手:“不像!半点不像假手!它能动吗?”
“能!”士兵现场打一套拳法,打得磕磕绊绊:“就是没有原来那只手灵活。”
老汉:“够啦够啦!有手就够啦,还指望灵活?咱们可不能贪心。”
老妇:“儿啊,你一定要好好谢谢小官人!这大恩大德,你要当牛做马才能报答!”
“我也觉得,不能贪心,能用就行。”士兵先答前一句话,再答后一句话:“这是当然!小官人对我那么好,我要是不好好报答,简直猪狗不如!”
……
四条木棍支成简易小桌,老妇弯下腰从桌上那陶罐子里掏出粟,淘完后又把石头压在罐子顶口上。粟米用面粉一裹,下油,炸焦炸黄,金黄酥脆,是士兵最爱吃的零嘴。
只剩一条胳膊那会儿,吃这个方便,只需要用一只手抓住,伸到嘴边就行。不像平时吃饭,单手用小匙,饭碗还在桌上,小匙一舀,力气稍微大一些碗就会跟着跑,便得放下小匙,再把碗推回去,动作十分拙笨。
今晚不会这样笨拙了,但母亲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还是做了香酥米饼。
桌上响起一家三口欢声笑语,这也是许久未曾出现过的东西,没吃几口,士兵听到战鼓与号角齐响。
他沉默片刻后,来到大门前,将门拉开。
天空无垠,黄昏的红霞漂亮得像半山秋枫铺开,风声,鼓声,号角呜呜声让晚霞成波,穿透厚厚云层,横亘在天地间。
像黑夜之前竖起的旗帜,像城墙上即将不眠不休的守卫。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讯号,开始召集沐休归家的兵卒。
这召集与他无关,从他的胳膊在战场上丢失后,他就不得不退伍,在家中苟延残喘。
“去吧。”母亲在身后说。
士兵眼睛突然灼烧那般疼,他取下墙上挂着的积灰弓箭,对着父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走出家门。
和他一样的,还有无数个身体畸形,却健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