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帝京城内早已红稀绿遍,而宁王府花园虽比不得皇宫繁贵华美,却也按季候种植了各色花朵。迎春早梅谢后,红掌凤仙便艳了遍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而那些,当然是与许若然无关的。任他窗外争宣夺妍,也不过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因为,从她的“竹里馆”到花园足足要走一百三十三步。
一百三十三步!
那岂非要先走一个五十步,再走另一个五十步,最后还得追加个三十三步才走得完?!
她许若然会为一朵连名字都记不住的花走两个五十步外加三十三步吗?
当然不会!
她最多只能走三十步,在她屋后的竹林里稍稍透透气。因为从“竹里馆”正厅出门后右转三十步,正好有一座小亭,可以供她休息发呆,以便在午后凤箫派人找她的时候有力气走到他的书房去,看他画那副永远也画不成的画。
所以现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许若然就静静坐在这“流杯亭”中了。
流杯亭乃是取自兰亭古意。亭六角六柱,周围白玉栏杆可坐人,雕王右军《兰亭集序》于其上。脚下却是白石水道,曲回蜿蜒。水流由竹林中一处天然小溪引入,从一口流入,再由另一口流出。若有凤箫王爷突发雅兴,倒也可以携酒呼朋,来此小聚,学古人流觞曲水,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凤箫有没有如此做过,许若然自然不得而知。她正心不在焉地望着一片竹叶自她眼前划过,落在水道中,然后如一叶青舟,悠然漂零而去。
清水波荡,窄窄一隙明鉴中映出许若然的烟眉倦眼,却在水波一个起落后幻化成一双比夜还深的眸子,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响在脑海,如在耳边:“为什么,一定是你?”
许若然心中一震,一些东西飞快闪过眼前,一时意识拥挤如万国朝觐时的车水马龙,却由于太过的繁华冗塞,反而空茫如无物。
一阵眩晕袭来,许若然摇摇欲坠。
“小心。”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许若然。
许若然抬头——却是一个面目平凡,略显清秀的年轻人。
“做了半月王妃,人倒娇贵了。”那人打趣地一笑,仿佛与许若然是知交昵友。
许若然歪头看着他,很久才终于恍然大悟道:“你是陶烨!”
那人稍显夸张地叹了口气,仿佛早习惯了她的忘性:“是,我是陶烨。曾蒙许神医救命大恩、如今无以为报、特入王府以身相许的公子陶烨。”言语间却全然没有当日御前的拘谨。
许若然淡淡一笑,对他略显得轻薄的玩笑竟不以为忤,甚至也逗趣了一句:“我若要养面首,可还得先问过王爷的意思。”
陶烨刚欲大笑,便听一个温温的声音传来:“本王不同意。”
却是宁献王凤箫。玉冠束发,金丝锦袍,腰下两块羊脂白玉佩饰,贵气逼人。他今日未曾派人来召许若然去书房,却是亲自过来了。身后眉清目秀的伶俐小丫鬟自然就是服侍许若然的侍女冰弦。此刻冰弦手上正持着一只托盘,上面还盛着三样小菜,两碗玉粳米饭,两盏暖玉杯,以及一只小银壶。
陶烨好像吓了一跳似的,连忙起身行礼问安,许若然却只淡淡看着他不动。
凤箫却也不怪,微笑着边向许若然走来边问:“怎么?爱妃要收面首吗?”
许若然微一挑眉,陶烨已忙躬身答道:“王爷玩笑了,王妃刚才那是拿小人寻开心呢。小人不打搅王爷和王妃,先行告退了。”
言罢匆匆离去,仍是当日局促的乡野书生。
凤箫微微一笑,也不追究,人已走到亭中,在许若然身畔坐下:“爱妃好兴致,这流杯亭可是王府中最别致的景致之一,乃是得当日兰亭古意而建,爱妃可还喜欢否?”
他自提出那三次机会的赌约后就不再呼许若然“许姑娘”,而是“爱妃”相称,似是在提醒她,一日猜不破他的谜语,便一日不能逃他而去。
许若然透过水流看着他,慢悠悠答道:“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方便休息而已。”
凤箫轻轻一笑,便不再说话。一时天地寂寂,唯有时时疏风带动竹叶飒飒作响,间杂着凤箫腰下的环佩叮咚。远远望去,幽篁深处,曲水流觞,一对璧人相依默坐,若此景直接入画,不知可当得起那“岁月静好”四字?
冰弦持盘在亭外候了,心道:“府中都传新王妃并不得宠,否则王爷怎么竟不让她住正妃当住的‘凤仪苑’,反而安排在位置偏僻的‘竹里馆’?如今我看,却不见得。”
正想着,忽然听凤箫吩咐道:“酒菜放在地上,你退下吧。”
冰弦依言放下托盘,屈膝告退。
许若然向凤箫投去疑问的眼神,却见凤箫笑道:“爱妃陪本王吃些小菜可好?”虽是问句,却一点问的意思也没有。
许若然慢慢看了他一眼,又慢慢扫了眼阶下的酒菜,慢慢起了身。
两人席地而坐,凤箫拈起绕银象牙筷指着面前的小菜笑道:“未作过多准备,不过一些寻常百姓家菜色。”
许若然目光扫过,果然并非王府大厨惯做的山珍海味。说起来,她来王府将近半月,所用餐点几乎都是些江南一代菜系,因此口味上并未有太大不习惯。
凤箫搛起一块类似豆腐的食物放在许若然碗中,道:“这道菜叫‘金风玉露’。将虾仁在料酒中泡香后蒸熟,猪身里脊嫩肉以酱油拌了,取香菜、香蘑洗净切好,上边所有材料加入酱油、精盐等佐料拌匀做成馅料。最后将豆皮切开,包入糯米与馅料,于油锅中煎至金黄,捞起沥干,切段而成。爱妃尝尝,可合你口味?”
果真是一道家常菜色,所用食材均寻常易得,但难得做法精细,煞费心思。更令人惊叹的是菜名奇巧,借得少游佳句,既描摹了此菜外金内玉的形态,又暗示其“胜却人间无数”,雅致精绝。
许若然看着碗中的“金风玉露”,眼中露出一线奇怪的神情。她缓缓举筷夹了,细嚼慢咽下。果然外脆里嫩,鲜香可口。待食物尽数下咽后,她才缓缓开口:“这道菜,我倒是吃过的,只是名字略有不同。”
“哦?”凤箫为两人斟了两杯酒,饶有兴趣地问:“据王妃所知,此菜该为何名?”
许若然看着凤箫,眼中奇怪的神色愈溢愈满——
“油炸豆腐皮。”
许若然淡淡重复道:“我知道的菜名叫,油炸豆腐皮。”笑意终于逸出双眸。
凤箫也不由轻笑出声:“小王曾说王妃不解风情,爱妃倒当真不解风情。小王绞尽脑汁想出的菜名,爱妃何苦白白揭穿了这层西洋镜?”接着举杯微饮一口,悠悠道,“世人都说聪明难得,其实有时候糊涂是比聪明更困难的事情。若人人皆知‘金风玉露’,而不知‘油炸豆腐皮’,这道菜吃起来岂非更有意思么?”
许若然眼中闪出一道异样的光芒,第一次,她认真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轩眉朗目,挺鼻薄唇。纵然没有沈笑与暨寒宵一样绝色的容颜,温雅的气韵仍让人不饮自醉。
凤箫迎着许若然的目光,淡淡一笑,微一抬手,却是举杯相邀。
许若然心中一动,目光立刻移向手中暖玉杯。杯中的碧波荡漾,不知是何种美酒。她不由自主地问:“这酒,可是也有个名字?”
凤箫顺手拿起小银壶,晃了晃,笑道:“酒无名,壶却是有名字的。叫‘尘缘相误’。”
尘缘相误?许若然不由多向那壶看了两眼。那是一只银质曲柄长颈酒壶。壶身不大,看起来也不过能装二三两酒,样式也没什么特别。这样一只普通酒壶,如何有这样的一个名字?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凤箫解释说:“这酒壶的神奇之处在于,无论内盛的是哪种酒,无论饮酒的人酒量如何,若只影独酌,酒干壶空之时一定是不多不少,三分醉。但这酒壶的精妙之处却远远不止于此,需二人同饮方可领会。”
许若然不自觉地问了句:“哦?”
凤箫接着道:“若二人同饮,则两人皆酩酊。”说着放下酒壶,含笑看着许若然:“不知王妃可敢与小王饮尽此壶中美酒?”
南风徐徐,竹香细细,淡淡夕辉打在流杯亭上那翩若惊鸿的《兰亭集序》,依稀仍是千百年前的风流盛宴。而对面男子带笑的目光比手中的暖玉更温润,比杯中的醇醪更醉人。
这一口尘缘,可真的要去醉?
许若然忽然笑了,一翻腕,酒液化作一链银丝细细飘散在风中。
她站起身来:“王爷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饮酒最宜微熏。既然已知尘缘为误,仍要自困其中却是何苦?这壶酒还是王爷独饮方为上佳,臣妾就不打搅王爷的雅兴了。”言罢转身,施施而去。
凤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笑容仍是淡淡,他举杯尽下自己的那杯酒,叹息很快融化在落日的余晖中:“是啊,何苦。”
最后一丝光线隐没在黑暗中,兰亭古墨终于寂然冰冷。不知王右军若在天有灵,能阅历千年,看尽苍生如蝼蚁朝生暮死,可还会有那“虚诞”、“妄作”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