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厮打过后,天青阁的小伙计战战兢兢地上了酒菜,皇帝见越千秋和越小四面对面坐着,却谁都不理谁,不由得没好气地拍了拍桌子道:“摆这幅脸色,诚心让我吃不好饭是不是?一个既然答应了给我当一天的儿子,一个还是不速之客,怎么都这么没规矩?”
越小四懒洋洋地笑了一个,随即挑衅似的瞅了一眼越千秋,见其冷哼一声,对他做了个气死人的鬼脸,继而竟是伸出筷子,敏捷地将刚刚上来的那条鱼大卸八块,毫不客气挑拣了其中最好的两条脊背肉,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嘲讽,就只见越千秋直接把鱼肉送到了皇帝碗里。
“那我就好好当一个儿子……阿爹,吃鱼!”
听到越千秋竟然又叫了这么一声,越小四在肚子里嚷嚷了一千声一万声认贼作父,可却只能恨恨地抢了一个肉丸,同样送进了皇帝碗里。接下来,两个人的筷子就仿佛打架似的,不消一会儿,皇帝面前那小小的碗里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无可奈何的皇帝也懒得理会这两个活宝了,伸出筷子止住了两人这不对味的献殷勤,直到两人又开始自顾自地大吃大嚼,他才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窗外,对于那些珍馐佳肴却仿佛兴趣不大。他随便动了几筷子,突然开口问道:“长珙,你日后就准备这么单着了?”
越小四没料想皇帝突然问这个,刚到喉咙口的一块炖牛肉险些噎着,好容易吞下去了,他见越千秋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甘示弱地瞪过去一眼,随即才放下筷子,用一种非常郑重其事的语气说:“我答应过平安,这辈子只她一个。”
不论越小四有多少缺点,可在异国他乡却和那样一位病弱的公主真心相恋,而且还一心一意,越千秋对这一条却是不得不佩服。此时此刻,他托着腮帮子,似笑非笑地说:“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兰陵郡王果然是深情又专情的人。”
刚刚那么短时间里,越千秋只来得及把五雁塔下那段对话说个大概,所以,越小四并不知道皇帝提过的先皇后那段评价。难得越千秋说句正经话,他却觉得浑身不得劲,干脆没好气地说:“小小年纪,懂什么情爱,一边去!我只知道心里装不下别人,懒得祸害了人而已!”
皇帝对平安公主这个女儿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只是一道病弱娇怯的影子,之所以会问一问,不过是因为这个女婿之前在边境上的那一次擒贼擒王,实在可媲美当年萧敬先的平叛之速。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长珙,东宫缺位,你认为谁可入主?”
越千秋正寻思着自己要不要找个理由回避一下,却只听越小四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是说现在那些皇子,谁都不合适!不是昏庸,就是懦弱、刚愎,三皇子之所以会出使南朝,这其中名堂就不用我说了吧?总之皇上圣寿还长,干脆就先拖着,让牛鬼蛇神都跳出来!”
说到这里,越小四就傲慢地指着越千秋,嗤笑一声道:“您带了这小子招摇过市,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皇帝没有责备他的口无遮拦,见原本侍立一旁的小伙计这才领悟到自己的身份,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他就打了个手势。
等到徐厚聪慌忙上前把人拖了下去,随即知情识趣地把侍卫们一块都带走了,他看到越千秋丝毫没有任何意外,还在那喝酒吃菜,他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激赏。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是冲着越小四:“既然知道朕带千秋出来是成心的,你还拆穿,不怕朕怪罪你?”
“就算消息传出去,那也要别人肯信才行。”越小四一面说,一面好奇地打量着越千秋的眉眼,“皇上就算要怪罪臣,能不能先让臣当个明白鬼?这小子和先皇后哪点像了,值得您费那么大劲把人提溜出来招摇过市?”
这也是越千秋非常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因此,他一点都没有被人利用的觉悟,同样眼巴巴地看着皇帝。面对这一大一小的两人夹攻,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可终究没有出言训斥。
“他的额头高,发际线高,这一点很像死了的皇后,还有这双眼睛,朕一看到就想起了她。当然,最像她的,是那说话时理所当然的神气,是做事时不管不顾的决绝。”
皇帝没有说出最关键的部分,等看到越千秋摸着下巴,竟是在那沉思了起来,他忍不住打趣道:“怎么样,现在还有胆子继续把戏演下去吗?”
“有什么不敢?”越千秋满不在乎地夹了一筷子鱼,随即熟练地用舌头将一根根刺抿了出来,突然毫无公德心地张口将那一根根雪白的鱼刺吐在了地上,这才咽下鱼肉,露出了嘴角一颗尖牙,“肉吞下,刺还回去,这就是我的宗旨!”
“果然是大胆!”皇帝不禁莞尔,“若你不是南朝次相越太昌的孙子,朕倒是不介意收你为义子。”
“然后我去和皇帝陛下那些亲生儿子拼个你死我活?”越千秋呵呵一笑,毒舌吐槽道,见皇帝眼中厉芒一闪,他这才若无其事地说,“攘外必先安内,假作真时真亦假,今天这一趟回去之后,反正我就是众矢之的,也不在乎那么多了。我吃饱了,去下一个地方如何?”
见越千秋一推桌子站起身,皇帝瞅了一眼脸色微妙的萧长珙,当即沉声说道:“你回去告诉萧敬先,好好预备一下,朕要择日亲自去祭祀皇后。”
等越千秋跟着皇帝出了天青阁,他想到刚刚掌柜和伙计一个都不见,知道皇帝心意的他当然不会误解徐厚聪将人灭了口,可等到上马之后,他往楼上瞅了一眼,却策马靠近了皇帝两步,随即好奇似的问道:“刚刚阿爹对那家伙说了这么多,不怕他大肆宣扬出去,然后这招就不灵了?”
“他和萧敬先在这上京城几乎就是和大多数人格格不入的异类,谁会相信他们?”
皇帝侧头扫了一眼越千秋,又瞥见徐厚聪仿佛还在手忙脚乱协调侍卫,落在后面,而这条空旷寥落的长街显得格外幽深,他方才淡淡地说:“这世上,人会相信很多东西,但大多数时候,人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越千秋耸了耸肩,仿佛没有说越小四坏话却遭挫的沮丧感。等到接下来去水莲坊听了上京名妓罗秀英的一曲琴,看了明珠娘子的一支舞,听了尚香姑娘的一首歌,他又去品尝了小吃一条街的各色点心,去一家有名的毛皮行采购了一堆毛皮,最后才来到了老参堂前。
在这货卖东北诸多特产的一条长街上,老参堂整整占据了五间门面,门前一溜站着四个如同门神一般的彪形大汉。对于这样的阵仗,第一次来的徐厚聪不禁绷紧了神经,有些后悔带来的侍卫太少了。可皇帝下马之后,却旁若无人地背手进去,就连越千秋都慢了他一步。
这里却和其他各处店面不一样,并没有摆着各色人参的柜台,殷勤兜售的伙计,只是如同富贵人家大厅那样,摆着桌椅。皇帝才一坐定,就看到一个相貌清俊的小厮出来送茶。可即使是这样年在十四五的少年,看上去也是脚步沉稳,精干凝练。
当人上完茶后垂手要退下时,他端详着人,突然开口问道:“站住,你们家主人呢?”
那小厮不卑不亢地躬了躬身道:“尊客如果是来买参的,还请尽管留下地址,主人自然会主动带着货色上门商谈,买卖不成仁义在,总能结个善缘。如果是来看热闹的,参须茶之后还有点心,前堂尽管看。如果是来挑事的,不妨和门前那四位去说。”
虽说是严诩的本钱,越千秋通过韩昱挑的经营性人才,杜白楼推荐的一帮东北采参客,可他真心没想到,这老参堂开到现在,竟然能在明摆着像是北燕权贵的自己二人面前做出如此姿态。见皇帝没有发火,他却不满地叫道:“如果我现在就一定要买人参呢?”
“老参堂有老参堂的规矩,这地方被拆过砸过不止一回,但规矩从来都没坏过。”
越千秋再次看了一眼皇帝,随即走到人身边那张椅子一屁股坐下,继而没好气地说:“那好,我要买上好的老山参,选年份药力最足的,给我来一百支。至于地址,好记得很,给我送北燕皇宫里去!”
他说着就好整以暇地托着腮帮子:“练武之人每天要药膳补着,我这些天在路上都吃不到药膳,亏虚大了,要好好补一补,阿爹,这点简单的要求,能满足我不?”
面对如此狮子开大口,皇帝的回答依旧简单而明了。
“只要你用得了,别说一百支,一千支又何妨?”
直到这时候,那小厮方才微微变了脸色。他谨慎地躬了躬身道:“请二位尊客稍等!”
可他还没等进去,外间却骤然翻了天。
老参堂对面的那家药材铺门里,才刚应募当了伙计没两天的二戒和尚面色凝重,却不敢轻易冒头。刚刚第一眼认出徐厚聪,而后又发现越千秋,他就知道那个中年人绝非等闲人物,心里差点冒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念头,好容易才硬生生将其按捺下去。
他才在这守株待兔两天就碰到了越千秋,运气是不错,可里头那中年人如果是他猜测中的那位,他要怎么和越千秋接触?这次可没有那位能够猜暗语的老掌柜了,他之前也没敢随便接触老参堂的人,这会儿不可能和之前老掌柜溜达到天青阁那样直接过去,这该怎么办?
就在他心中为难的时候,却只听长街上传来了一声暴喝。
“来啊,把那家装腔作势的老参堂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