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知道同安当得宽赦后,并没有急着回府,仍是在宫中暂住几日,而且仍往长安殿走动频繁,这并没有引起她更多的焦灼,因为也算预料之中,针对青岚这场阴谋,有柳七娘参与其中,太后又怎会被瞒在鼓里
计划生变,太后自然也会立即收到风声,眼见着十一娘召同安入宫施以训诫,她又怎会错过继续挑拨离间的机会而十一娘虽说警告同安切莫再与太后彼此利用,但也明白同安就算不敢再轻举妄动,必定不会干脆断绝与长安殿的来往太后是同安的嫡亲祖母,有孝道这顶帽子压着,同安怎敢拒绝长安殿的召唤
又等了一段时日,直到薛惠入见,告知十一娘,次玛已经正式提亲,求娶青岚,太夫人、均宜等长辈,包括柳彦与她均觉这桩婚事并无不妥的时候,关于公主府那场阴谋已经烟消云散,似乎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纵然当日在公主府参加赏乐宴的少数闺秀,隐约察觉了几分奥妙,但随后并没有发生任何风波,略一打探,无非便是听说贵主与吐蕃次玛王子还算有些交谊而已,完全无关桃色,她们又都以为是自己过于敏感,很快就把那点蛛丝马迹抛之脑后了。
至于长安殿的韦太后,也并没有任何动作,更不要说朝堂,如冯继峥之流,关注之事全然不在于对他们而言,毫无作用的同安公主。
又说后宫,如秦霁等等时常关注着蓬莱殿动向的嫔妃,也只仅仅察觉,皇后与公主之间仿佛更加疏远了,固然有那么些人为了不同目的有意交好或者疏远同安,其实并不怎么关心当中情由,无非只为表明立场罢了,就更不可能楚心积虑毁损两国邦交。
吐蕃传来的消息更是往利好的方向发展索朗平措已经将出兵讨伐突厥的约定付诸实际行动,吐蕃国内虽仍有大王子派系微弱的反对声音,然而就连正当得宠的嫔妃,也就是央金公主之母的家族,他们坚信谋杀央金的主谋谢莹已经逃返突厥,为了复仇,也大是赞成出兵逼胁阿史那奇桑交出凶手。
周蕃联盟已经成为事实,虽说未必达到牢不可破的地步,但是对于贺烨的全盘计划而言,这显然是大有利助。
十一娘对于韦太后的“ 隐忍”,其实完全不存意外。
当日她拆穿同安,为了摆脱和亲,不惜授予韦太后毁损两国邦交的时机,就是料到同安虽然功亏一篑,但韦太后必有后着。
韦太后不会乐见周蕃讨灭突厥,贺烨的权位得以彻底巩固这个对她东山复起极为不利的结果,所以当察知次玛显然有意求娶同安,并且贺烨的态度并不抵触时,她才会立即授意柳七娘居中挑拨,但太后当然也不乐见次玛与大周后族联姻,因为和亲之人无论是同安还是青岚,事实上并无差别。
十一娘猜测,如果同安之计得逞,韦太后必定不会放任谣言滋生,坐实青岚横刀夺爱的罪名,她反而会为青岚主持公道,证实这一切完全出于同安、次玛的串谋,她会毫不犹豫牺牲同安,不遗余力“拆穿”次玛居心叵测,这当然不是出于以德报怨的良好品格,目的仍是为了毁损邦交,逼得贺烨同时对付吐蕃、突厥两大异族,战事一旦失利,便会产生质疑,再挑动那些对新政变法心存不满的人借故生事,就会逼得贺烨手忙脚乱,当然,九五之尊不可能立即被掀下宝座,但按照帝王权术的常规作法,这个时候必须推出一个顶罪的人,谏言变法、讨伐突厥者尽为后族,还有谁比薛陆离、贺湛更加适合挡箭
后族近臣大受打压,谢饶平、韦元平等太后死党就有了崛起的机会,而帝后失和,后宫诸多嫔妃也就有了亲近帝王的机遇,甚至连任瑶光都能派上用场,那时不需韦太后废心,十一娘便会成为众人齐心协力一起推倒的危墙,这面墙如果先倒了,紫宸殿便就失去最为坚固的屏障,而对于长安殿而言,无疑是搬除了最为顽固的障碍。
但同安功亏一篑,韦太后这一计划也没有办法实行,那么她便会继续笼络同安,想尽办法促成次玛与后族联姻,但这当然只是障眼法,只要这桩姻缘成为定数,韦太后应该会便会暗杀次玛。
王嗣惨死于大周京都,吐蕃赞普必须要讨回公道,大周也必须察明实情,交出真凶。
真凶会是谁呢
太后当然会嫁祸给柳彦
次玛求娶的是柳彦之女,皇后不会在意,为固权位,甚至会毫不犹豫赞同青岚和亲,但有谁愿意远离家人,嫁入蛮夷,终生难返故国青岚不愿,柳彦心疼女儿,当然也不情愿,但君令难违,柳彦不敢抗旨,只能选择暗杀次玛这一条“两全其美”之策。
结果当然也会造成建交失败、帝后失和。
十一娘正是料到了这些,才会“拆穿”同安,这样一来无论同安出于什么目的,都会将她的原话告诉太后,太后在明知十一娘已有准备,布好陷井等着人赃并获的情况下,当然不会再冒着孤注一掷的风险,仍然策划刺杀次玛。
在韦太后的眼中,自身安危重过一切,而眼下,贺烨显然还没有将她斩草除根的决心与机遇,但要是刺杀次玛失败,而且被察个罪证确凿,无疑是送予机遇并逼得贺烨痛下决心,与之相比,虽说周蕃成功联盟危害极大,但并不致命,一来两国联盟能否击溃突厥还不一定,再者,韦太后也不是没有安排其余的后着。
根据十一娘对韦太后的了解,风险过高,她十之八九便会选择按兵不动。
结果虽正如十一娘所料,然而对于这回和亲事件的参与者,看似主谋的同安,十一娘愿意既往不咎,可是关于韦太后以及柳七娘,就必须还击了。
她根本不打算为柳七娘隐瞒罪行。
看在均宜与萧氏的情面上,十一娘不至于斩尽杀绝,但她的耐性显然已经被七娘消磨怠尽,她也根本没有兴趣如同对待同安一样,曲折迂回地加以劝警,就在召见同安的次日,十一娘请了萧氏入宫,挑明了她的见解“七姐一心要走歧途,如果继续让她留在长安,只恐日后会闯弥天大祸。”
萧氏一时之间神色十分复杂,但她并没有迟疑为难,她明白十一娘对于七娘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宽容,所以纵然知道强迫七娘离开,母女情份只怕此生都再难挽回,但如果既续纵容,也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七娘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当母亲的,宁愿被女儿痛恨埋怨,也不愿亲眼目睹女儿走入绝境,死于非命。
“伊伊,七娘种种行为,阿母实在无颜替她辩解,所以我只有一个请求,这件事交给我来施行。”
“可是阿母,如果这样,七姐恐怕会更加怨恨阿母。”
“但多少,会给七娘留下更多余地。”萧氏长叹一声。
十一娘没有坚持。
如果她以皇后之名,将七娘驱逐出京,那么七娘就算回到夫家,恐怕也难有立足之地,而且很有可能影响到一双子女的将来,而萧氏出面,显然要委婉许多,至少韩家不会认为七娘会给家族带来祸患,族长不会逼着韩东休妻,将来七娘的儿子经科举入仕,七娘在夫家多少还会受到敬重,不会沦落到无依无靠的境地。
十一娘后来听说,萧氏修书韩家,让七娘翁姑以尊长之名,责令七娘返籍,尽妻母之责,七娘当然不愿服从,叫嚷着想要和离,但这回就连均宜,也硬着心肠没有再纵容七娘。
大周夫妻和离虽说不算罕见,但必须征求双方尊长认同,尤其是女方尊长,意见格外重要,因为和离的女子若无娘家可回,根本便不能立户,嫁妆夫家不会归还不说,甚至丧失容身之所,如果七娘坚持,她将面对的则是流连失所的下场,根本无法在世间存活男子不被家族所容,尚且存活艰难,更何况女子
太后是不会收容一颗毫无利用价值的棋子的,七娘尚有自知之明,故而她纵然满腹怨气,也承担不起无家可归无境立足的后果,所以她只能选择离京,老老实实地回到夫家侍奉翁姑教管子女,而她这些年的行为,已经让翁姑极度不满,因均宜夫妇的叮嘱,韩家翁姑必定不会再纵容七娘胡作非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七娘也许都会禁足家中,根本不能再与外界接触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韩家还重视京兆柳这门姻亲,顾念两族这么多年建立的交谊,七娘也许早就收获了一封休书,均宜与萧氏当然不会眼看七娘无家可归,但被休大归的女子,就算衣食无忧,也不能再违逆父母,同样会被禁足家中,而且面临的是孤独终老的凄凉结局。
十一娘知道七娘会不满,会怨恨,可七娘再也没有当面咒骂的机会了。
至此之后,十一娘再也没有见过七娘。
许多年之后,韩东调任松州刺史,入京授交职凭,十一娘接见了七姐夫,问起七娘,得知她再度拒绝随韩东赴任,坚持留在原籍,又过了许多年,七娘的儿子进士及第,授职较书郎,但七娘又再拒绝随子赴任长安,她已经心如死灰。
七娘病逝于天命之年,那时她已经有了曾孙,那一年九娘刚刚娶了孙媳妇,喜事办完没多久,便听闻了七娘病逝的消息。
那时韩东已经致仕,但据说,七娘仍然与自己的夫君两不相见,直到临终之前,都不肯与韩东话别。
十一娘并没有因为七娘的病逝伤痛,九娘却哭肿了眼睛,十一娘耐心劝慰许久,九娘终究一声长叹“七姐,太执拗了,如果不是因为固执,人生又何至于此。”
那时是冬季,龙首原上梅红怒放,蓬莱殿里迟儿亲手种植的一株梅花,已经生长出苍劲的虬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