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县衙后院厢房内,赵旻与张豪相对而坐,孟侯陪坐一旁。
赵旻先给张豪奉上一杯香茗,开口道:“方才旻所言并非妄语,这确是旻亲手炒制的茶叶,张东家可试品一番,可入得尊口?”这话不是玩笑,赵旻在离开即墨出发往胶州湾之前就试过炒茶,他前世念大学时曾经与本校茶学专业的师兄是联谊寝室,跟随他们学习过采茶炒茶的流程,所以自己操作起来也还算顺手,只不过或许是茶叶品种的缘故,总觉得缺了一些味道,但至少比这个时代的煮茶好喝许多,让试过的孟侯、夏侯兄弟等人赞不绝口。
张豪满脸苦涩,端起茶盅放到唇边犹豫半晌,终是长叹一声旋即放下茶盅,拱手对赵旻言道:“既已沦为北海王阶下之囚,当不得王爷如此厚待。北海王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小人知无不言。”
赵旻欣慰地点头,还是这样的囚犯有觉悟啊,看来并非陆旭的嫡系;要是都像北海死士一般的死硬分子,宁死不屈什么的最讨厌了。赵旻也不矫情,开口问道:“听闻张东家在即墨已有数年了,因何致家小与不顾,行出此等不智之举?”
张豪再次长叹,随即说出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来。
原来张豪此人早年竟是泰山巨寇,与泰山耿纯、龚毕、徐自在并称泰山四大天王。本来他们在泰山上聚啸山林,好不自在;然而红巾乱起,兖州本就是红巾的重灾区,因此也有红巾头领来拉拢泰山众,泰山四大天王也因此事起了分歧,最终龚毕、徐自在拉起一支队伍下山,结果随红巾主力一同覆灭,而耿纯却趁机收并离山二人的人马,壮大自己的势力。张豪见此情景心灰意冷,决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他最终带着一帮不愿继续留在山寨的老兄弟来到即墨,凭借多年来的积蓄,开了一家金铺,兄弟们不愿离得太远,有的就在金铺帮忙,有的各自寻些活计,就在即墨城定居下来,这四五年过得倒也逍遥自在。谁料有一日突然一名自称北海郡守府的从事找上门来,言说知晓他们的来历,扬言要抓他们报官!张豪正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之时,那人却突然说可以帮他们隐瞒身份,前提是需要他们为他做一件事;此时张豪早已在即墨娶妻生子,老兄弟也大多成家,早已失了雄心,听闻有条生路,忙不迭的答应下来。岂料此人却说暂未想好什么事,只拿出一张‘认罪书’让众人画押,并言明日后办完事情就把‘认罪书’还给众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豪等人最终还是应承下来。后来从此人口中得知,原来现任北海郡守陆旭当年在泰山郡任郡丞时曾与张豪有过一面之缘,故此才认出他们,此时张豪等人已无法可想,只好自认倒霉。没曾想数年过去一直杳无音讯,张豪甚至以为太守大人忘记了此事;哪知就在数天前,自称陆太守公子的人找上门来,要求他们兑现当年的承诺。
说到这赵旻和孟侯对视一眼,这陆太守竟然如此心机深沉,恐怕所图非小啊!而且做事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说是明目张胆、丧心病狂!可不是吗?胆敢用出买凶屠戮县衙这样的手段,还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不过是为了完成丞相大人一个吩咐而已,有必要这样跟杀父夺妻之仇一样不共戴天吗?赵旻有些不敢相信,一郡之守会是这样一个愚忠之人,难道说他还有其他的意图隐藏在背后?
赵旻皱眉开口问道:“那陆公子要求你做的事情就是除掉我?”
张豪摇摇头:“非只杀你,而是除掉府内所有人!”
赵旻倒吸一口冷气:好狠毒的手段!果然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么?
这时张豪却开口道:“据小人观察,陆公子的重点并非除掉北海王之上,因为早先小人兄弟已经确定北海王不在府上,而且听他无意中透露,早先所谓先秦宝船的消息也是他故意散布出去的,可见实际目的是要将北海王调离府中。在明知北海王不在府中的情况下,陆公子却仍要小人动手屠府,虽然有意掩饰,但小心还是察觉到他的重点,是要小人找到一本书。”
“一本书?什么书”赵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错,据陆公子说,那本书应该在北海王的书房,书名叫做《周颂》。”
此时孟侯忽然插嘴问道:“那陆公子是否还在即墨?”
张豪回道:“应该还在,临走时他说会在小人家后院等待。”
孟侯望向赵旻:“请北海王下令,即刻捉拿陆姓贼人,勿要走脱了主犯!”
赵旻这时其实正在为难,你说你个堂堂太守家公子,不好好的在家呆着,跑这来捣什么乱?自己现在还没打算直接翻脸,抓到了陆家公子反而是个烫手山芋!不过看着孟侯殷切的目光,终究还是咬牙道:“那就有劳先生安排了。”
孟侯匆匆告辞离去,屋内只剩赵旻与张豪二人。赵旻给张豪重新倒上一杯热茶,笑呵呵的问道:“张东家既是受陆太守之托,何以如此轻易就将实情悉数告知于我,还请张东家不吝赐教!”
张豪苦笑道:“小人见那陆太守心术不正,反观北海王自来即墨后,铲除贪官,整顿吏治,开垦荒地,救百姓于水火。小人寻思,自己左右是个死,还不如临死前做点善事,免得死后罪孽深重。”
赵旻也唯有报以苦笑。居然被发好人卡了,而且还是被一个老头发的……说到老头,赵旻突然想起来,“你的那班兄弟都是当年与你一道从泰山下来的?”
说起这个张豪脸上倒回复了几分光彩:“正是,这班老兄弟个个身手不凡,各种奇门遁甲、鸡鸣狗盗无有不全,可惜跟了小人,埋没了他们的才能!”
鸡鸣狗盗也算才能?好吧,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确实算。赵旻笑眯眯的说道:“如果我能从陆公子那边拿到你们的‘认罪书’,张东家可愿来我府中屈就?”没错,赵旻从刚刚看到一帮四十多的老人翻墙越宅如履平地就动了收降这帮人的想法。邵琦领衔的司闻曹正需要这样身手不凡的奇人异士啊!更妙的是这都是一帮老头,对于专门从事地下工作的司闻曹简直就是绝配:毕竟谁会注意到一帮老头会是密探呢?
张豪瞪大了眼睛,声音中也不免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殿……殿下的意思是,是要宽宥我等?”
赵旻笑着连连摆手:“张东家又没有伤害过我,何来宽宥一说?另外,旻的北海王只是封爵,并非实受王爷,当不得殿下之称,张东家可切勿叫错了,否则让人听到难免参我一个不恭之罪!”
张豪此时已经激动得说不话来,猛然滚落地上磕头不止,赵旻赶紧将他扶起,好言安慰,待他情绪稍稳才命人带他下去休息。张豪走后赵旻想起他说的那本书,赶紧回房一阵翻检,终于在杂物横陈的衣柜底部找到了这本布满灰尘的《周颂》。
此时赵旻正坐在书桌前发呆,书桌上摊放的正是这本被陆家看重的《周颂》。从遗留的记忆碎片中知道,这本书是赵旻的生母夏侯夫人留给赵旻的遗物,不过除此以外再没留下只言片语,也从未提到这本书有何特别之处。赵旻已经把书来来回回翻过两遍了,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周颂》,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异之处啊?
《周颂》是《诗经》中的一部,即风、雅、颂中的颂。当然这个时代还没有《诗经》这样的说法,时人就称之为《诗》。《周颂》总计也就1447字,共有诗歌三十一篇,讲的主要是古代祭祀的内容。赵旻翻来覆去的查找,没有夹页,书皮也没法拆开,甚至纸张也是用的最常见的西宫纸,薄如蝉翼但洇墨严重,什么白醋蜡趣÷阁写字统统不管用,为什么陆旭会不惜使用隐藏多年的杀手锏,强入县衙也要找这么一本毫无特异之处、随处可见的书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孟侯回来复命了。赵旻见他满脸阴沉便知此行必不顺利。果然,孟侯坐下说道:“赶到张氏金铺后院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想来陆家小子必定另外有人望风,一见事不可为马上逃离,倒也不失壮士断腕的气概。”
赵旻倒丝毫不以为意,不过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给孟侯倒上一杯香茶,方才开口问道:“可曾找到张东家所说的认罪书?”
孟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北海王说的可是此物?”
赵旻接过一看,只见抬头便写着“罪民张豪等跪禀……”,下面还有四五十个密密麻麻的手印,可不正是张豪所求的‘认罪书’?赵旻不禁大喜,这下司闻曹可以顺利扩展,自己的计划也就更有把握了!
赵旻见孟侯还是闷闷不乐,只好劝道:“彼时敌暗我明,数番陷害袭杀皆未成功;如今敌我皆明,我又有猛将强兵在手,便不动如山,他又能奈我何?先生不是曾劝我,要步步为营,发展实力么?为何先生还要如此纠结于此?”
孟侯摇头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若能抓到陆家子,便能逼陆旭就范,好过始终埋下隐患。可恨却晚了一步!”说完竟一拳砸在案几上,显是气愤已极。
赵旻心中暗道:只是让他就范岂不便宜了他?三番两次害我不说,还要害我身边之人,不把他千刀万剐怎能告慰战死沙场和命丧鱼腹的将士在天之灵?不过看到孟侯的模样,也不宜再劝,只好将桌上的《周颂》取给孟侯:“先生可知此书有何不同?为何竟引得陆旭趋之若鹜?”
孟侯接过书来细细翻上一遍,摇头疑惑道:“与侯往日所读,并无甚不同!”说完又再仔细观摩,半响才仿佛自语般道:“要硬说有所不同,似乎顺序与往日所读的有些差异。你且看这篇《维清》,我记得应该在《烈文》之前,这本却写在《思文》之前。不过这些诗歌本就无分先后,倒也无甚影响。”
赵旻却听得心中一动:顺序变化?莫非这本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