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大户人家惯常居住的西城,坐落着一处精致幽美的古宅,线条简洁的黑瓦铺成的屋顶和高大的白墙,黑白相间,错落有致。整座宅子笼罩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间,一大丛鲜艳的蔷薇花从精美的三叠氏马头墙上冒出头来,在幽静的氛围中透出勃勃生机。门口上挂着大大的门匾,上面行云流水般地两个大字‘林府’。
这户人家,是前些年从外地来此的。周围的邻居,对这家的主人都很有礼节,当地的官府也对之很关照。因为,这家的家主虽然是个立了女户的女子,但她的身份可不一般,她是朝廷正式册封的乡君,每年朝廷都会发下俸禄赏赐。乡君,在京城或许不算出奇,但在徽州这样古老的小城里,那可是独一份的了。大家经过这屋子时,都会投之羡慕好奇的目光。
何况,那林氏可不止是只有一个乡君身份,据说她出生于姑苏林家,书香门第,先父曾是探花郎,在扬州巡盐御史任上捐棺。她在京城里还有一门显赫的族人,与她的关系很不简单。虽说平日里没多少来往,但若是林氏被人欺凌了,修书去哭告一番,人家想必总要照拂族亲的。因此,尽管是从外乡迁居而来的,林氏日常过活,包括她与入赘的丈夫经营家业,也没人去打扰。起初,也有不长眼的地头蛇不知情,见林家人口稀薄,想来勒索捣乱,但很快被当地官府就收拾了。那之后,大家就明白了,林家也是依仗的。
林家人也低调和蔼,与邻居们相处得甚好,也曾下过帖子邀请过邻居们去她家做过客。她们夫妻二人都是人才出众,举手投足之间,气宇不凡。林氏灵慧清丽,有一种世外仙株的脱俗感觉,只是看上去身体有些娇弱。她的入赘丈夫容貌也极好,面如秋月,色若春花,眼神中却透着一丝沧桑。可见,他们都是有身份来历的,不是普通人。
这一天,林府门前,驶来了几辆马车。车停下后,一个丫鬟从车里扶下一个雍容明丽的女子,那女子梳着妇人的发式,穿戴素雅体面。她们被林府的下人引入府中,下人殷勤地招呼着,道乡君在她的院中正等候着呢。自接到夫人的帖子,乡君就很是高兴,日日盼着夫人来,大家一起叙叙旧呢。那夫人听罢抿唇一笑,目光柔和。
一边缓缓地走着,那夫人一边抬眼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处五进的宅院,占地颇大,每进院子都有三十几间房子,精巧舒服,但不显奢华。各进院子里,都栽种着不少花木,姹紫嫣红,甚是好看,更有高大的树木,枝叶茂密,可见栽种的时间很长了,越发显出这宅子的古朴底蕴。
“林妹妹!”
“宝姐姐!”
到了主人居住的正院,林乡君已经立在门外等候。多年之后,故人再次相见,似水流年,昔日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两人脱口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各自悲喜交加,眼眶不由地微微湿润起来,拿出帕子轻轻地拂拭着眼睛。
一位打扮整齐利索的管事嬷嬷亲自奉上茶来,那薛夫人凝神一看,不确定地问道:“你,是雪雁么?”
“正是奴婢,宝姑娘好记性!”雪雁笑着道:“宝姑娘快尝尝这茶,这是舒城小兰花,山里产的,虽没那么出名,但滋味却是极好的,我们姑娘最是喜欢。”
“嗯,确实是好茶,滋味甘醇,汤色嫩绿明净,许多名茶都是比不上的!”宝姑娘—薛宝钗称赞了几句,又感叹道:“有十几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现在旁人都称我为秦夫人。林妹妹,雪雁是一直跟在你身边么?”
“宝姐姐,雪雁已经嫁了林家外面的一位掌柜,现在她也帮着我管着内院呢,日子过得尚好。”林乡君—林黛玉道:“我接到宝姐姐的帖子,很是高兴。当年宝姐姐回到了金陵,我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了呢?后来,我离开京城后,还想着见一见宝姐姐,特地请人去打听了,打听的人回说,姨妈已经离世,宝姐姐嫁了人后,随夫君离开了金陵。”
“是啊,母亲自回金陵后,又是伤心,又觉着家业凋零,对我们兄妹愧疚,身体就有些不好了。后来,听说朝廷拿办贾雨村,又为哥哥担惊受怕的,更加伤身,拖了几年,就去了。”薛宝钗有些伤感地道。
“当年,你是知道的,我哥哥那桩案子,是贾雨村帮着抹平的,让我哥哥脱了罪名。后来,听说了贾雨村又帮着贾家作假,再反咬一口的事儿,我就觉着这人反复无常。让母亲赶紧修书一封给舅舅,把这事告诉里舅舅。舅舅当初只知道个大略,并不知道贾雨村处理此案的详情,派人查探了案卷后,顿时大吃一惊。”薛宝钗缓缓道来:“贾雨村判定是我哥哥已被追魂而死,行凶的人一死,案子自然就消了,我们家赔了冯家一大笔烧埋银子。我与母亲不懂,觉得哥哥就能自此脱罪。可我舅舅却道,贾雨村此人心怀叵测,早就埋下了伏笔,一定是准备日后借此拿捏薛家和贾家、王家的。因为我哥哥还好端端地活着呢,到时他可以推脱说,是他不堪王家和贾家的威胁,才为哥哥脱罪的。但他愤慨于勋贵们草菅人命,才写下这样的判词,留下明显的漏洞,等待着朝廷的查问。贾雨村这人惯会见风使舵,巧言善辩的,只怕真地会把自己洗白,就像那时一般。”
林黛玉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心中一滞,关切地问道:“后来如何了?”
薛宝钗叹口气:“舅舅当机立断,道长痛不如短痛,向皇上奏报了此事。当时哥哥在与那冯渊冲突之时,是叫小厮们打的,并未自己动手。他是有罪,但按律,也罪不至死。若是那时能狠下心来,再找个得力的讼师,辩解是管束奴仆不严,致使在两人打斗中无意致死,能把那罪责降到最低的。贾雨村这样做,倒是会把我哥哥置于死地。”
“我母亲苦求阻扰,舅舅不听,骂母亲慈母多败儿!他这样做,才是给哥哥挣一条活路。现在的皇上是什么性子,现在还看不明白么?咱们几家,如今只有安分守己的,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你睁眼看看甄家的下场,若是再不听人良言,他就放手不管了,再不理会薛家死活!”
“我觉着舅舅的话有道理,帮着劝说了母亲,让哥哥去官府自首。最后,朝廷上派出人来查访,判定打死冯渊之事,哥哥不是存心,领了个纵奴争斗,误伤人命的罪名。那行凶的家奴判了死罪,哥哥流放边疆,过了几年苦日子,前两年,遇上大赦回来了。”薛宝钗叹道:“我看他倒是安生了许多,再不敢好勇斗狠的了。当时为了此案,舅舅派人去查了香菱的身世,她居然是官绅人家被拐卖的姑娘。舅舅做主,命哥哥放了香菱的奴籍,娶了香菱为妻。一来是这样就更能把这案子周全一二;二则,香菱是个温柔和顺人品好的姑娘,配哥哥是足够的了。我母亲起先还挑剔不愿,但后来见也无人愿意给哥哥说媒,也只好答应了。”
“有舅舅打点,哥哥在流放地没受虐待,香菱也能跟着去。如今,哥哥和香菱一起回到金陵,我把薛家的家业交还给他,如今两人过起日子来,还算安稳。”
“薛姐姐,你的情况呢?”林黛玉关切地问道。
薛宝钗微笑了一下:“哥哥被流放了,母亲又病着,薛家自然就要由我来撑起来。好在,父亲在世时,我也跟着他学了些经营之道,把薛家余下的家业整顿了,有异心的伙计掌柜开革了去,重新做起生意来。舅舅在朝廷里还算有权位,金陵的官府还是给几分面子,也没有为难,因此还能维持下去。后来,内务府又把皇商的名分还了给薛家,还给了个采买的差事,能稳定地赚钱。虽然没有以前那么显赫,但很安心,我就很满足了。说实话,这样我一个人做起来,也没那么累,那么忧心了。”
“母亲又张罗着想给我寻门亲事。我自离开贾家后,就拿定了主意,我要挑选的夫婿,和母亲选的会不一样!”薛宝钗叹口气道:“若是再让母亲做主,那......”她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林黛玉知道她的意思,忙岔开话头:“薛姐夫是什么样的呢?以宝姐姐的眼光,薛姐夫必定错不了的!”
“我夫君姓秦,他啊,只是中等人家出身,家中人口简单,有几百亩良田吧。”薛宝钗落落大方地道:“那时,他上金陵考举人,却落了榜。更不巧的是,银子也被贼人偷了去。他在当地无亲,连回程的盘缠也没有。本想把他随身的玉佩当了,正巧我去铺子里查账,听说那是他家过世的祖父给他的,若是死当了可惜,活当了吧,按规矩没多少钱,那也不是什么好玉。再说,他到时还要折腾着过来赎回去。正巧,我要查一家铺子的账,想找一个在当地没有牵连的人,听说他颇懂算术,便请他帮着算账,包他食宿,工钱不菲,完了后,再派人送他回去。他不知是想散散心,还是什么原因,答应了。我仔细观察,他这人做事精干踏实,人品可靠。”
“后来,我也帮着他找寻好书,搜集朝廷邸报动向啦,薛家是皇商,消息总灵通一些,这样结下了几分情分。再后来,他考上了举人,就托人向我求亲,我答应了。”薛宝钗笑道:“成亲之后,他上京赶考,考中了三甲进士,三年观政之后,就外放出去,当了个知县。有舅舅周旋,吏部派的地方不好也不坏。这些年,他勤勉做事,兢兢业业的,政绩名声不错,新近,被升了一级,调到江南省铜陵当同知。知道林妹妹也来到了徽州,就想来见见故人。”
“这些年,外放在外,日子自然不能像当年那般锦衣玉食的,有时连当初大观园的大丫鬟过得都不如。只是,是一点点地往好处去,更加能安心。他调任之后,就为我请封了诰命。我们就是两个想着功名仕途的俗人,但也没什么不好。”薛宝钗坦然地笑着。当日贾宝玉就不屑于她汲汲于功名的态度,她有时以皇商家姑娘的身份,面对着大观园中那一群不理世情经济的官家小姐时,也觉得难堪,。但现在,她说出这一切的时候,她非常坦然。如今,她也是官家太太,诰命夫人,这样的好日子,这样的尊荣,都是她自己挣来的!她为之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宝钗一直是在努力生活的。只要不伤害到别人,努力争取成功和利益,也没什么不好!宝钗的处境和压力其实不比黛玉好到哪里去。黛玉还可以‘质本洁来还洁去’,但宝钗不行,她还要背负着母亲和家族的负担。红楼中,其实薛家是内部很有亲情的。宝钗尽管有母亲和哥哥,但母亲糊涂,哥哥惹祸,其实挺惨的。但凡薛蟠争点气,宝钗日子就好过多了。因为哥哥在,薛家的财产就能得到保全,不然也会被族人占了去。(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