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晋江首发(1 / 1)

拾起那半截钗,尖锐的断处刺得指腹发疼。那殷红的绒羽好似这凄冷冬夜里的一簇红梅盛放在掌心。

又像是一团火,烧在掌心。

江晏迟的心狠狠一跳。

将叠好的信纸拿起,缓缓展开一角,笔锋滞涩却眼熟的字迹映入眼帘。

开头一句:见信如晤,今以此信,与君别矣。提笔落信时,尚有一魂于人前。绝笔于墨后,恐再无半魄留世间(1)。吾曾语,所谓风予,乃闻风破胆之风,生杀予夺之予。望君永记,破只破奸邪之胆,而不寒良将之心。杀只杀佞贼之身,而不伤忠臣之骨。此乃为君之道,亦为主事之能。

帝王之才,决断之心。兼具一身。帝子降兮,少年为君,路漫漫,其修远(2)。

今有相才,赵氏煊者,父子异心,假日时日可堪大用。昌平十四年新科状元祁氏,铁面无私,亦为良才。为安民心,绝佞臣楚氏。为顺民意,归兵权许家。

许氏隅安,赤胆忠心,可戍边疆护佑北境千里。万盼君,用之信之,护之安之。

永安之乱后二十余载,深受荼毒者何止千万。

愿止于景和。

此后,无战,无乱,无饿殍,无哀魂。山河景秀,和泰民生。

为君者,不以四海之权随一人心用,徒增谋算争夺,不绝不休。

吾以天下之权赠之,望君,独为天下人用之。

谨以记之。

楚氏,绝笔。

薄薄的一张纸颤动着,眼泪顺着下颚滴落,砸在一角,洇开绝笔二字,染成一团墨黑。

都,都什么时候了。

为什么,还在说这些话。

那眼泪好似断了线,可他却怕再沾湿了似的,将信小心地叠放了,却发觉那信翻转了一面,竟还留有半句话。

江晏迟只瞥了眼,立刻失声恸哭。

只捂着那支簪子。

七日里他都没再这样撕心裂肺过。

那句话是,不似那正面的文绉绉,只是一句平实无比的。

“对不起。

这一生太短,只来得及护一人。”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在说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江晏迟紧紧捏着那簪子,却只能将那断处摁在心口。

“我本来要护你的,我本是要救你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许纯牧说得对,那个时候,我不该带你回上京,你会死,你真的会死……”

“即便我拼尽全力地去手握皇权,即便我,昭告天下娶你做我皇后,即便我,杀了那么多人,我还是……没有救下你。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认出你,如果我没有把你从北境带回,如果我从不曾参与你的人生,你会不会……就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弹琴给我听,为什么要告诉我,我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为什么要帮我入主东宫,为什么救我阿娘……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遇到你……”

深夜的雪再一次纷纷扬扬。

像是要将一切都埋葬。

“对不起……”

“我以为我可以救你的,我以为……只有我,可以救你的。”

这一瞬间。

江晏迟喉头猛地浮起一片腥甜。

一个偏头,郁结心口已久的一团黑血终于吐出。

钥匙扭门,咔哒一声。

满是黑暗的屋内照进一缕光芒,门被推开一丝缝就遇到阻碍,沈音用力地推开门,半个身体挤进来看到蹲在门下的沈楚。

啪地一下开了灯。

灯光刺痛他的眼睛。

“哥。”

她在他面前半蹲下,捧着他的脸,“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那个,医生来了,我们……”

“不用了,不用看医生了。”沈楚黯淡地笑了笑,可小音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沈音一下没拉动他,皱着眉头问:“怎么不要,你现在脑筋不清楚是不是。你生病了啊,生病了就必须要……”

“没关系,很快就会自己好了。真的,没关系……”

他踉跄着站起来,沈音却强硬地将他扯住,往里头推搡去:“不行,你必须看医生。”

推搡之下,沈楚的背重重撞上书桌一脚,一个铁皮盒子从书柜顶上掉下,哐当一声,在书桌角上磕开盖子,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散落一地。

是一张张昏黄的老照片,和几张歪歪扭扭的字迹的信,以及一本薄薄小小的日记本。

沈楚低下头,捡起脚边的那张。那是沈音刚刚出生的时候,八岁的自己抱着小小一团的她坐在摇椅上,妈妈趁机抓拍的。

还有一张,小音三岁,趴在他的背上拿手撑着脑袋,那模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发黄的旧照片。

原来都在这里。

都藏在这厚厚的铁皮盒子里。

她很想把这一切都尘封起来吧,把一切与自己有关的那些痛苦的过往,都缩在这小小的铁皮盒里。

拿起一旁的日记本,随便泛开一页看:三月十九,晴。今天小音早上吃了两个肉包子,昨天摔上的膝盖已经结痂了。如果以后可以赚到钱,希望能买一楼带院子的房子,这样,她就不会在楼梯上摔倒了。

再翻几页,几乎每一页都是在写妹妹。

直到最后一页。

上面的字迹,都是被泪水晕开的,模糊得根本看不清。

十一月,二十七。

有的时候,只要一个人活着,这个世界就好像还有希望。医生说她病危了,这一次,应该是熬不过来了。我不想要她孤单单地走,我会陪她。

啪。

一只手用力地砸在那日记本上。哗啦一声那线绑的日记本不堪重负地散开,一片片飘落在地上。

沈音只余光瞥了两行,忽然就捂住了脸,蹲在地上恸哭出声。

“小音,你,你怎么了……”沈楚鼻尖酸楚,声音放得轻柔,“为什么,又哭了。”

“我不想看到这些。”

心头微微一疼。

沈楚低下头默默地收拾那散落的日记纸张,手发着抖,动作慌乱而急促:“那,那就不看。没,没事,别哭……”

啪嗒。

自己的一颗眼泪却砸在手背,他愣怔着,默默擦去手背上的潮湿。

“为什么,为什么你每篇日记里都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了我去死,哥……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病又复发了,为什么现在你看起来,看起来——”

“又和那个时候一样了!”

沈音蹲下来手拨两下,精准地揪出那张照片,正是沈楚十八岁,沈音十岁,刚上高三时的合影。

“眼神,说话,一模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刚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要干什么,你又要去自杀吗。这个难道果然可以遗传吗,你和妈妈一样,你和妈妈一样都是——”

咯吱一声。

“沈小姐。”

门口医生轻轻咳嗽一声打断,“我,我可以先进来吗。”

沈音回过身,擦干净眼角的眼泪,调整了一下,稳着声音说:“陈医生,进来吧。”将人迎到书桌前坐好。

“沈先生。”医生微微一笑,伸出手和他交握,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上下打量着他,“我们……好久没见过了,不知道你对我还有没有印象。”

医生取下别在西服口袋处的笔,啪嗒一声摁下,开始往纸上记录着什么。

那一个声音像是往稻田里抛了一块石子,很快惊起萤虫飞舞,记忆也猛地浮现眼前。

医生观察着他的神色,了然一笑:“有些印象是不是。十五岁那年,你因为偷窃险些被学校开除,你们班主任老师找到了我,说你……好像有一点心理疾病。”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十五岁那年,他的初中老师曾经带着他去过一次医院。

“你别担心。你的妹妹刚刚情绪有点激动,那其实也是关心你。你现在深呼吸,放松心情。我们先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啪嗒,啪嗒。

原子笔有规律地摁动,惊动沈楚睫毛一抖,眼皮瞬间掀起。

“你的记忆,现在有紊乱现象吗。会有一些事情,忽然想不起来吗。”

记忆。

什么记忆紊乱。

“你最近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医生看着他脸上的泪痕,问,“刚刚吗。你的哭,是因为撞得疼了,还是因为悲伤。”

“我……”

原子笔的啪嗒声骤然停下。

在医生的示意下,沈音把房间大灯关了,只打开书桌前的小灯。

沈楚如今只能看到眼前的医生,他笑容和蔼,态度温和,让人有种不自觉想要亲近的感觉。

“你还记得,你妈妈烧炭自杀前,说过的话吗。”

轰。

好像有什么在脑海里炸开。

她说过什么,沈楚开始自己回忆,却发现记忆十分模糊。

‘小楚……’

瞳孔骤然一缩,沈楚道,

“她说,‘小楚,我们一起去死吧’。”沈楚终于回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

“还有呢。”

“没有了……”

沈音却抬手死死捂住了嘴巴。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沈楚听到那呼吸里的颤抖,一点点转过头,看着妹妹的时候,台灯的光芒在沈音背后投出一片巨大的暗影。

那暗影好似渐渐缩小,成了一团小小的,圆圆的影子。

再一看,影子前面前抱膝眼泪涟涟的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

那是五岁的小音。

环顾四周,他再一次置身于那间毫不透风的暗室。

只是,眼前的一切从未如此清晰。

砖石的每一处缝隙,炭火燃烧时细细的声响,眼睛,耳朵,仿佛都被拉回当年清晰的记忆里。

他听到医生的声音,和原子笔“啪嗒”“啪嗒”摁下又摁起的声音,炭火燃烧时火焰青蓝,窗户缝隙都被胶封上,屋子里暗沉沉的,分外压抑。

“听得清楚吗,妈妈那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参考借鉴:1:原文出自《与妻书》(有些改动)。2原文出自《离骚》(有些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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