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十章、疏通
大上海的春节,气氛却是远不如盛京,竟是有些萧条冷落,往昔意气风发的商贾,为着一个风声,今年就都收敛起来,就是那拜年的对象,也得斟酌着小心挑选。
曾婉婷梳了个平实的小髻,穿上妇人的袄裙,淡妆素裹,清晨起来便向婆婆请安。
下嫁于蔡府已有数月,她也习惯了这规律平淡的生活。
「爹、娘……早上好。」
蔡夫人看来的只有媳妇儿一人,就皱起了眉,问道,「怎么只你一人?我儿呢?」
曾婉婷低眉垂首,就回道,「他昨夜去俱乐部了,说是谈生意。」
「大年初一﹗还四处出门……」蔡老爷当即长叹起来,对自己儿子是了解得紧的,现在哪有什么生意可谈,他纯粹就是贪玩,「罢了﹗罢了﹗今儿也没几个人上门拜年,我们也算是难得清闲了。」
曾婉婷嗯』了一声,便留在此与两老处了一会,府里为了过年,张灯结彩,四处都贴着红艳的年画和对联,只是整个早晨无人上门,那些红就显得有些刺目。
去年末,华夏政府突然宣布在沪抵制日商、日货的消息,凡是与日本人通商的商家,也都受政府规管、严格查禁进出口货物,甚至有的商人还被抓捕去审问,看他们是否有通敌卖国之嫌……许多人听到这个风声,就连忙跟日商割席了,连带的做日本人生意的商人,也都受了牵累。
蔡家和伊贺大将的关系,一直是很好的,他们借船给日本运货,码头也时而租借给日本兵,从前蔡老爷借此扩展家业,在十六铺码头好不风光,如今却受着千夫所指,都说他是汉奸、卖国了,许多世交的老朋友,这时候就都消声匿迹,不愿与他们来往了。
「今儿船会、商会……是真都不来拜年吗?」蔡夫人就对丈夫问道,「这也太冷情了吧……老爷你不过是保留席位,又不是真给除名……」
蔡老爷就深叹一口气,烦恼地道,「不要说了……」那些人保留着,是要待风声不紧,便又把蔡老复位,让他去联结日本人发财;可政府若做绝了,真把日商、日军抵制到底,那他肯定就给除名了。
「这新政府到底在想啥呢?上海多少商家都是靠这个谋生的,日本又没真对咱开仗,自己百姓过的好不好,也都不顾了吗?」蔡夫人就埋怨道,「这什么总统啊?」
蔡老爷看向旁边一直垂首不语的媳妇儿,就突然想道,「欸……婉婷,你说,能不能凭着你和白家的关系……给疏通一下呢?」
曾婉婷眨了眨眼,表情便有些为难,「…这…抵制日本不是国策吗?可怎么疏通呢……」
「欸……」堂堂的商贾大户,竟是要沦落得向媳妇儿求助,已是教蔡老爷颜面无存,谁想到媳妇儿当即竟是拒绝,他就有些羞恼地道,「你就写个信儿,说夫家受了国策打压的牵累,造成很大的损失……这就成了﹗」
曾婉婷却是抿了抿唇,心里却是不情愿的,她是有知识的女性,有读书人的骨气和矜持……怎么好腆着脸去攀关系?
「对呢,少帅和武院长都特意到上海出席婚礼,代表白家有多重视你﹗」蔡夫人听着,就觉着老爷这提议可行,便也一同劝说起来。
「婉婷,你进了蔡家门,就是咱家的媳妇。」蔡老爷就看着她,慎重的道,「俗语说一荣俱荣,咱们这般着紧为了啥?还不是将来让你们夫妻能过得好﹗」
曾婉婷受着两老的游说,终于是答应了会给白家写个信儿,蔡老爷和老夫人顿时就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又夸赞她孝顺懂事。
一整日过去了,曾家就只来了一两位老爷推心置腹的世交,就连亲朋戚友,忌着
最近的风声,也都不敢登门造访来。
曾婉婷回房草拟着信的内容,直至晚上,终于是听说丈夫回来了。
蔡老夫人连着数名下人,一路把儿子送进厢房里,曾婉婷便站起身迎接了,只见蔡一山脸色潮红,走路颠倒四的。
「……山儿,怎的喝的那么醉?」老夫人嘴里骂着,心肝儿却是疼的不得了,就小心的扶着儿子坐到床上去。
曾婉婷便也探过来要照顾丈夫,然而蔡一山大大的喝了声:「不用你﹗」她那脚步就顿住了。
「欸……怎的对媳妇儿这般无礼?」蔡夫人立时就规劝起来,同时有些心慌的看向媳妇儿,毕竟今天他们两老才请求过她的帮忙。
蔡一山却是皱着眉,只道,「娘……我头痛﹗」
蔡夫人一听,便给儿子揉着眉心,不住的细心慰问,蔡一山哼哼嗤嗤,旁的丫环们娇声说要给少爷刷脸、刷身,数人一同的侍候,便就让蔡一山舒心了——唯独曾婉婷站在了数步之外,竟仿佛是局外人似的。
蔡夫人心疼儿子,就劝他不要常去俱乐部,过年的时候多待在家里休息,蔡一山却是反骂娘是妇人之见,他这是谈生意,谈生意当然是要去俱乐部应酬的。
老夫人心疼儿子,却反被骂了一通,她就一名妇人,也是说不出什么通透话的,便只好带着丫环们一同的离开,临走时,却是看了曾婉婷一眼,仿佛是希望她也劝劝儿子。
曾婉婷抿了抿唇,待一室清静以后,才缓缓走到床前,蔡一山已是醉的一塌糊涂,他就抬起眼,脸无表情的看着妻子。
「今天一天,都没有人来拜年。」曾婉婷就坐到床边,低声说道,「老爷十分担心,怕这样下去……蔡家的生意都不能再做了。」
蔡一山就冷着脸,没有说话。
曾婉婷垂着眼,便对丈夫说道,「你在俱乐部若真谈成了新生意……就告诉老爷吧,让他安心也好……」
「你一个婆娘,管那么多干嘛?」蔡一山一旦开口,却是没好气的,「又自以为有知识,来教训我了吗?」
曾婉婷当即就沉默下去了。
从新婚以后,蔡一山就觉得一切都不舒心,家里生意不好,老爷一直给自己压力,又说他这样配不起知书达礼的妻子,偏偏每日夜里,妻子还和父母同气连声的唠叨,教他背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们家靠的就是对日通商,蔡公子近年才开始跟爹学习,如何接这盘生意,突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他哪知道该怎么做?
偏生平常说知交的伙伴,近来也都不愿见了,他爹让他去想想新的生意、开辟另一条财路,这哪是他会干的?他就只会管管账罢了……
蔡公子越想,头就越痛了,最后便翻身过去,背着妻子睡觉去。
不破被掳以后,军统局便于上海设立情报分局,大量抓捕、审问通日间谍,日军情报线遭掐断,华人商贾亦纷纷割席自表清白,使日人仿佛被孤立在了租界区里。
伊贺俊六的作为,在日本朝野里算是毁誉参半,主战派称赞他把握时,掳得重要的人质,主和保守派却指责他是个莽夫,破坏了与新生华夏政府的交情。
伊贺是名强硬的主战派军人,未受弹劾影响,不但回到母国、觐见天皇述职,并与久违的家人欢渡春节。
一名有十岁大的男孩儿,在宅子里急步的奔跑,穿过了连绵的木走廊,跑到了一个小房间处,拉开纸门就进去了。
这小房间门里有门,纸门开启,里头却还有个木栅栏,一名小孩儿就坐在了房间的角落处,静静的垂头,因为睫毛密长,垂下来的时候,就仿佛是睡着了。
男孩儿重重的拍了那木栅栏,用日语喊道,「野种﹗快起来﹗不要睡﹗」
房里的男孩儿听着,就略略的抬起了眼,见是那十岁的男孩儿,就不理会的别开脸。
「你这野种﹗我来看你,你也不理我﹗」男孩儿当即生气了,他里拿着几个和果子,本打算给这小男孩儿的,如今就隔着栅栏投掷过去,丢在了对方头脸上。
和果子软绵,可突然被砸了一头,小男孩还是愣愣的抬起了头,他听不懂日语,就不知道这个小哥哥在说些什么,只是每一次对方走来,都朝自己大喊大叫,就教他打从心里防备着。
男孩生气了,很想要越过栅栏,教训一下这小弟弟,然而后领突然给用力一揪,他就被整个提起来了,一抬头,男孩整个都蔫了。
「………兄、兄长……」
「泽,你又来骚扰诚﹗」揪着他衣领的,是伊贺家的长子.泷吉,今年十五岁,已是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生了。
伊贺家的次子.泽,当即就结巴的解释,「我想小诚没吃过和果子,就带一些给他吃……」
伊贺泷吉扳着脸,教训起弟弟来,「你要给他吃,就礼貌地递上前,而不是拿和果子丢他。」看泽仿佛还要反驳,便又补上一句,「还有,即使诚听不明白,你也不能喊他野种。」
伊贺泽扁起小嘴,是觉着委屈了,因为兄长和父亲一样,都是偏袒诚的,每次总为了他来教训自己。
伊贺泷吉放下弟弟,就道,「你就是如此,父亲就要关着诚,不许你们俩独处。」
伊贺泽对这个突然加入的弟弟』是又喜欢又讨厌,自诚来住以后,他就一直想和对方玩,可诚听不懂日语,又很笨的误解他的动作意思,二人几次接触,结果都是扭打成一团,吓的下女向母亲求救。
母亲与父亲谈过后,就把诚关起来了,说不能放他在家里乱跑。
伊贺泷吉弯下身来,捡起榻榻米上一颗和果子,然后递到栅栏里,用他从军校学来的华语,对诚说道,「诚,过来,泽想给你尝这糖果。」
那靠在角落的小男孩儿沉默了一阵,才终于开了口,「……我叫不破,不叫马哥多(まこと)……」
伊贺泷吉却是从父亲处听说了诚的来历,也很清楚他养着对方的原因,便道,「你不肯做我们的弟弟,父亲就把你切一块一块,送回华夏去。」
这轻描淡写的威胁,对于一名五周岁的孩子而言,却是足够令他恐惧了,不破脸色一白,当即顺从的站起身来,走到栅栏处,让泷吉把和果子喂进他小嘴里。
那和果子入口即化,味道非常非常的甜,没有孩子是不喜欢的。可不破心里恐惧着,便只觉嚼了一口腻味的砂糖味儿,心里始终怀念着朱利安叔叔的巧克力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