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十五章、朋友
子吟来这个沙龙,只是为了确定谢列耶科夫与留学生会的关系,没想到竟会遇上熟人,可他随即想到,严旭也是在不列颠留过学的,那么他是这个会的成员之一,也就不稀奇了。
经过几场激烈的辩论,随着夜深,有些人离去了,又来了些新的人,洋房子的主人把这个大厅让出来,还备着酒水、吃食,若是意犹未尽,大可以在此通宵达旦的交流。
谢列耶科夫拿着两酒杯,把一杯送到了武里,便笑着问道,「武先生,感觉如何?」
子吟接了那酒杯,礼貌的道谢,「看着如此多人聚首一堂,作学术的讨论,实在是太难得了。」
谢列耶科夫举杯就口,一双棕色的眼睛,却是不住在武院长的脸上打量,「留学生会在盛京,也是经常有举办这样的活动,假若你喜欢,我可以举荐你进会里,那么你就能经常参与了。」
子吟怔了一怔,却是显出一点犹豫,「可我并不是留学生的身分……」
「你之前到过俄国,不是吗?」
「……只是居住,并没有求学。」子吟就保留地道。
谢列耶科夫便笑了一下,「不打紧的,我想以武院长这样的身分地位,留学生会必定是十分欢迎你的加入。」
「……这、容我再考虑一下……」子吟无法说个准儿,是因为回到盛京,他的公私时间早已都被占满了,恐怕是难以抽身出席这样的活动。再说,他始终是认为留学生会,就该只有留学生能参与,不能说这当官的人,便要给开特例的。
谢列耶科夫笑了笑,便就不再逼迫他,这时候,两名年轻人便都走来向他们问好,正是在火车上一路同行的伴。
子吟与他们寒喧着,目光却不时落在远处严旭身上,他进来以后,便就独自坐在一处喝酒,有人认得他,上前打了招呼,然而严旭却是表现得意兴兰珊,并没有多少搭话的兴致,于是那人谈了一会儿便又走了,留下严旭独个儿坐着,近乎贪婪的灌酒。
子吟终是禁不住走上前去了。
下人提着盘子,来给严旭添酒,他正要举去拿,突然就有人凭空伸出一,把他里的酒杯给取去了。
严旭的视线往上扫去,浑噩的双目顿时就露出一丝惊诧。
「悠予?」
「冉升……」子吟垂着眼,看老朋友那冒着红丝的眼白,还有掩不住的惫色,不由心里担忧起来,「好久不见了。」
严旭眨了眨眼,确认眼前站的确是子吟没错,就难以置信地道,「你怎么来南京了……还参加这沙龙……」就他记得,悠予可不是留学生会的成员呢﹗
「昨儿政府办的晚会,我代表白家出席。」子吟说着,便在严旭身边落坐,「至于这沙龙…是朋友带我来的。」
严旭「哦」了一声,就道:「那个晚会……我本来就没打算去,我对那种应酬的场合,简直是厌恶至极﹗」
先前来南京的时候,子吟已感觉到严旭的不交际了,然如今听这语调,却仿佛是对这种应酬场合抱着鄙夷的态度,想起他到司法院找人时,那两官员的说法,看来严旭是比从前更加离群了。
子吟抿了抿唇,便低声道,「我今儿去司法院找你……同僚说你请假了,是出了什么事么?可有…我能帮着你的地方?」
这热心关切的态度,就教严旭稍稍的好受了些,他不是个容易交朋友的人,然而一旦交了,就必然是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那不愿对同僚透露的私事,也愿意与子吟倾诉。
「我们…移个地方再谈好吗?」严旭就问道。
沙龙大厅充斥了人,
然现在夜已深了,不管去哪处,也都是太晚,子吟便主动提议道,「……来我的酒店房间好吗?」
严旭「嗯」了一声,也就站起来,伴着子吟一起走,离开以前,子吟向谢列耶科夫告辞,对方便别有意味的道,「武先生,我们在盛京再会,дocвnдahnr。(再见)」
「дocвnдahnr。」子吟亦以俄语回了,心里对这人,却始终是客套而疏远的。
徐总统派来的护卫正在外头守候,看武院长出来时,身后就跟着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当即就提起了防备,毕竟院长那么气,要是有歹徒动粗了,好像就要不战而败似的。
然这人一直尾随而至,仿佛要来乘同一台车,卫兵正要喝住他,武院长就开口道:「这是司法部的严旭,他跟我们一同回去。」
卫兵就愣了一愣,将信就疑的挤起了眉,「原来是同僚……失觉了﹗」
严旭「嗯」了一声,大概是心情不佳,竟是不怎么搭理那卫兵的。
子吟便对卫兵说,「汽车我来驾就好,你早点下岗回去吧﹗」
「院长莫要这么说﹗这是咱的职分。」卫兵受着总统慎重的交托,今夜是必须平安送武院长回去的,那汽车停到酒店大门前,眼看着他们进大堂去了,卫兵才放下心里,回去跟上司报告。
小伍给子吟安排的这个房,虽不到总统套房的奢华,瞧着却是个五脏俱全的小住处,从房门进去,便是个温暖舒适的客厅,并有洋酒柜、书桌,备给房客使用。
严旭环视四周,便颔首赞许道,「这房间很不错。」
「你在南京租房子了吗?」子吟给严旭倒了杯水,便招呼他在沙发上坐着。
「……政府有安排。」严旭抿了抿唇,却是道,「不过就像个宿舍,一排过去的楼房,冬天也没有热水管汀,不怎么好。」
严旭这样的公子哥儿,理所当然是住不惯平民的房子,子吟想起天津处,他也是在洋人区里有一个独立的洋房,便就应了一声,明白严旭的标准。
严旭腹里的酒意翻腾着,正感到五内俱焚,他举杯把水喝光了,便就提着个空杯子,一副不知从何启齿的模样。
幸而子吟却是个贴心人,他二话不说,便就给严旭添水去了。
「悠予……我是真打扰你了。」严旭便惭愧地道。
「朋友之间,岂能以打扰』来形容呢?」子吟便在他身旁坐下,问道,「能与我说说……你是发生了什么事?」
严旭握着水杯,沉默了一阵,就深深的吸一口气,不知是否子吟的错觉,那眼眶处竟是微微的红着。
「家父过世了。」严旭便哑声道,「我回老家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子吟的目光就垂了下来,他早知道严旭必然是经历了极沉痛之事,却并没想到,竟是严老先生过身的噩耗。
「……怎么可能……讣告…我并没有看到……」
「我还没写。」严旭扯了扯嘴唇,便就用力的一吸鼻子,眼眶更加的红了,「兄长们说,家里最有化的是我,所以必须由我来写。」
子吟轻嗯了一声,便又问道:「那后事都办完了吗?」
「嗯,办完了。」严旭就垂下头,「留学生会给我发沙龙请帖,所以我怎么也得赶在今天回来。」
子吟听着,一时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按常理,讣显然是比沙龙更重要的,可严旭似乎把两者的轻重倒换了,然而要说他不孝呢?他却又为着父亲的过世,如此的悲伤难过。
子吟不好评断他人的行为,就只能沉默的倾听着。
「他最后一次写
信,说我要是进政府当官,父子关系就此断绝﹗我就回信说,儿女有权过自己的人生,由不得他反对﹗」
这事儿,子吟之前也是略听说过的,他便「嗯」了一声,鼓励严旭说下去。
「他还念着袁世凯、念着蔡锷……顽固的臭老头子,都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他就一腔愤懑地道,「这是我当官的第一年,还打算回去给他颜色瞧瞧……」
严旭对父亲抱着的感情十分复杂,他曾经很祟拜父亲,因为他在上代政坛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当自己长大了,在不列颠留学归来,他自忖思想就变得开明、进步——相对的,就嫌着父亲迂腐了。
父子间的关系,便就在一次次政见的争论越发的变差,严旭离开老家,要独自闯一番事业,严老虽来信打击他,可捎来的生活费却是一分不落的。
子吟抿了抿唇,就抬覆在了严旭背上,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而严旭把头埋进双掌里,身体轻轻颤着,再也没有说话了。
子吟便让严旭在此过上一夜,尽心的开解对方。
他们两人虽年岁相若,然而严旭是家里的么子,子吟却是做兄长的,心境上的成熟,始终就有着区别。
待严旭尽情的痛哭过后,子吟便让他洗个热水澡,把睡衣借给他穿,还把睡房的大床让给他用。
严旭正值消沈之时,并没有心力作那些推搪客套,他躺到床上拉起被子,便对着门边的子吟道,「悠予,你真好。」
子吟便笑了笑,道,「睡吧。」他就到客厅沙发上,将就着睡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