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似乎潜意识中感觉到了方才拯救自己的,便是面前的这个少年。
黄重真很能够理解这种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心态。,加上他还很清楚地知道,这个维持了大明维坚时局七年的皇帝,很有可能会于近日宾天,心中不忍,便只好耐着性子连哄带骗,极尽安抚。
群臣见状,当真是又嫉又恨。
李来二人虽然乐见其成,然而扪心自问,若是由他二人处在那个位置上,也断然不可能如这个少年那么做得真挚而又完美。
二人轻抚颌下斑白的胡须,相视点头,暗暗赞许道:“或许真如袁公所说,这孩子真的怀揣一颗赤子之心呐。或许他真有可能打破大明自萨尔浒大败之后的维坚时局,也真有可能便是将我大明推向中兴的那个领头人,虽然他只是一个士兵,一个来自辽东关宁的戍边士兵。”
同时,二人也下定了倾力相助此子的决心,至少也要助其登上于少保、戚少保那等高位,哪怕他个人的最终结局并不理想。
然而为着大明,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皇上,需要添衣么?”魏忠贤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插了一句话。
天启却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
魏忠贤眼中的阴狠之光,隐晦地一闪。
重真的第六感向来敏锐,当即便察觉到了他的气质变化,心中暗凛,嘴上却笑着解释道:“夏季余温尚存,皇上无碍的。对了,皇上用过早膳没?”
“这……”魏忠贤迟疑道,“皇上昨日是宿于张皇后宫中的。”
黄重真瞅瞅天启那满脸认错的样子,就知道自己问对问题了,便拍着他冰凉的手劝道:“皇上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早饭一定要吃的噢。”
“可是……朕吃不下啊……总有一种饱腹感,还想吐……”
“那是因为您常年不食早膳,从而导致的生物钟紊乱,胃与食道,自然也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除了用药膳诊疗之外,食疗也是必不可缺的。”
“全听蝗虫爱卿的……”
“皇上可于起床之时先饮一杯四十五度的温开水。”
“全听蝗虫爱卿的,只是……啥是四十五度?”
“就是皇上少年时期刚醒来时举起来的那个弧度……啊呸,不对,也无需那么精确,只要不觉得烫又不觉得冷就可以,一切全凭皇上的感官决定。”
“要得。”天启“咕咕”地笑着,显然是听懂了。
重真尴尬地往殿门外张望,同时扯开话题道:“话说崔秀成高扶风他们怎么还没来?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魏忠贤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出声道:“要不,老奴遣人去催催?”
重真点头道:“嗯,宫内您熟,有劳您嘞。”
魏忠贤心中大恨,却又毫无办法,恨不得给予多事的自己几个大嘴巴。
小黄门匆匆地绕殿而去,黄重真觉得如此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毕竟无论天启的阳寿是否真的到期了,也都是刚刚急救过的人,必须要尽快调理。
于是,他便与柳太医等人探讨了一下,觉得先于几个温阳之穴上施以几根温补之针,再加以适当力度的穴位推拿,对于激发天启之阳气,是很有好处的。
柳太医不愧为大明太医院第一金针高手,全神贯注之后,当即就展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那针扎得又狠又准,便连魏忠贤这个阴狠之人都不敢直视。
天启更是每被扎一根就“哦啊”一声,全身的肌肉骨骼更是会因此而有着那么一瞬的僵硬,串联起来之后,就像在皇后身上那样一颤一颤。
若非重真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给予了他莫大的鼓励。
重真还真的担心,当柳太医用最长的那根金针,扎于他膝盖处的时候,他会猛然一抬腿,便将一把年纪了的柳太医,踢成像魏忠贤那样的人。
重真觉得柳太医从天启的腿部开始扎针,还是很有道理的。
毕竟天启的身子着实是有些虚弱,又因长期的坐、蹲,同时缺乏运动,从而导致腿部的气血运行格外淤堵。
因此,先从腿部开始施以金针之术,既可助其疏通经络、驱散寒气,又不至于对其脏腑造成过大冲击,实乃一个上好的诊治法门。
柳太医一边扎针,一边还细细讲解。
不仅将每一个穴位之于身体的功用都讲得清清楚楚,最难得的,是与周边一些穴位的联系,同时施针之后,又可带来哪些连锁变化,都讲得深入浅出。
他害怕重真听不懂,因此采取的乃是九浅一深的讲解之法……
当然,若无扎实的中医基础,或者基本的穴位常识,无论如何都是听不懂的。
殿下的群臣便都像一只只老鸭一般,虽抻长着脖子,却无异于听着惊雷,面面相觑,满脸迷茫,便连窃窃私语都没有,以免将自己无知的一面展现出来。
魏忠贤和天启,也同样如此。
有人也曾壮着胆子建议:“要不给皇上来点儿艾草柱熏上一熏?我与小妾续上之前,必定要先点上一柱,以助雅兴的。”
当即,便引来了一阵唾弃。
太和殿内于是就更加安静了,安静地无以复加。
唯独天启时而“哦”,时而“啊”,时而长长地倒吸一口凉气。
但为了他能多挺几年,好让大明的局势继宁远宁锦大捷,并收复辽东半岛之后再续辉煌,大家都没有打扰他与柳太医的自由发挥。
柳太医所说到的深奥之处,便连同为大明太医院里的御医,都不甚明了。
唯独重真,不但全部听懂了,能与柳太医进行深入浅出的交流,虽然采取的乃是九深一浅式,让柳松太医刮目相看。
深受启发的重真灵感迭出,每每都有发人深省之言,往往都令柳太医对于一些苦思冥想而始终不得要领的地方,恍然大悟。
施针完毕,为了达到最完美的效果,银制的金针却还扎于天启的腿部。
天启低头一眼还未看到头,便又抬头假装嚎哭,但还是没有人理他。
重真与柳太医正沉浸于专业领域的深入探讨之中,有时候两人便像忘年之交般相谈甚欢,可有时候两人却又各执己见,针锋相对,为了一个观点不惜面红耳赤,甚至于相互问候彼此的祖宗。
东林和阉派的群臣最喜欢看这样的节目了,因为平时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魏忠贤可算逮着机会了,忙凑上来可这劲儿安抚天启。
好在天启对他也还是有着心理依赖的,没了重真,就重新投入了他的怀抱,好歹抚慰了他那阴暗缺损的心灵。
来自太医院的御医以及来宗道等中立清流则无不瞠目结舌,旋又无不暗中唾弃:“这也叫略懂?这也叫博而不精?我呸!这可不就是扮猪吃老虎么?”
看着殿上那个怒时毫不掩饰,笑时毫不掩声的阳光少年,群臣的心中思绪纷飞——嫉妒、赞赏、警惕……五味陈杂。
重真觉得在殿上傻等着也不是回事儿,他可不是只会夸夸其谈,却眼高手低,乃至于不务正业之人。
在好说歹说征得了天启的同意之后,他便在一个小黄门的带领之下,飞快地奔向御膳房,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将一份丰富的早餐端了过来。
这份早餐不像以往那般,是做工精致但却不一定好吃的糕点,干巴巴燥乎乎的让人无法产生丁点儿的食欲,这就是一些普通食材做出来的香喷喷的百姓饮食。
汤面,又香又软又暖胃;荷包蛋,好吃又有营养。
再加几个小小的白面包,微甜,不腻,足够满足天启对于糖分的需求。
更难得是,居然还有两个烤土豆……
皇上于太和殿上当着群臣之面进食,而且还是早朝上着上着之后,这大概还是大明自立国以来的第一次。
施针之时最好当然是不宜进食的,对于天启的身体状况而言,时间虽不很长,但无论时候火候,都已差不多了。
柳太医便蹲下身,将那些金针都拔了下来,插回了长条布袋的专用孔眼之中。
他刚拿起一条干爽的手帕,欲替天启擦去那些点状的血迹,便见重真将餐盘叫给小黄门,从腰后解下一个小葫芦递给他道:“柳太医,倒上点儿这个吧。”
“这是啥?”柳太医接过问道。
“您尽管用便是了,保管您用了就深深爱上,从此不可自拔。”
“真有那么神奇?”柳太医轻轻地晃了晃这个小酒葫芦,道:“咋用?”
“简单,倒一些出来,浸润手帕便是。”
柳太医依言照做,浓郁的酒香顿时四溢开来。
并且,因为第一次倒没能掌控好度,导致量过多了,于是便向着整座宽阔的太和殿弥漫。
闻者,无不神情一震,为之迷醉,为之而酒虫大动。
便连许久都没有食欲的天启,都重重地吸了吸鼻子,一股久违的饥饿之感,瞬间便涌了上来,当即便嚷嚷道:“朕要喝酒!”
魏忠贤忙道:“皇上,这酒可烈着呢,以您现在的状况,可不宜喝呢。”
天启立刻便斜睨着他道:“你咋知道?莫非你喝过?那为什么朕没喝过?”
魏忠贤被天启的灵魂三连问,问得哑口无言,恨不得狠狠地扇几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