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建奴的王,都未曾有过攻打大明京师的经验。
尽管他们以偷袭之法攻下了抚顺,咆哮着攻下了辽阳,攻下了广宁,一度目无大明,然而宁远、锦州城下的失败,让他们对于大明的守城之术,心有余悸。
尤其,是那城头黑黝黝的炮身,黑幽幽的炮口。
对于大明京师,曾经的心中圣地,庞然大物般的存在,无论如何野蛮,都是心存敬畏的,遑论这并非一座空城,而是一座有着重兵把守的坚城。
黄台吉近乎举国之力而来,却莫说围困,便连堵住京师九门都做不到。
他以强势的兵力兵临城下,然而这座城池却仍旧保持着傲然的姿态。
它如一头星空巨兽,不疾不徐地嘶吼着,平淡而又威严,与外界保持着联系。
黄台吉只能派出一队又一队的斥候,与传说中的厂卫进行猎杀与范猎杀。
这样的大国气场,正是黄台吉所苦苦追求的。
然而在这条追寻梦想的道路之上,阻力重重。黄台吉发誓,一定要给这座城池一点颜色看看,一定要给傲慢无礼的明国人,一个极其深刻的教训。
他蓦然之间就明白了他的父汗为何经常会那般的歇斯底里,就是因为明国的这种态度,明明一败再败,却始终以一种俯视斜睨的姿态,在注视着大金国。
“莽古尔泰!”
“大汗!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该是你戴罪立功,为大金国的勇士树立榜样的时刻了!”
“大汗放心,我这便亲率本部人马,勠力攻打城池!”
“好,那么本汗就将你的兵权暂且还给你!若你失败,再夺你兵权不迟!”
“老子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有了兵权的莽古尔泰,又有了莽夫的血性。
自永乐大帝把大明的京都从南直隶迁到北直隶,取天子守国门之意,这座城池就经受了太多太多的考验,这座城池的城墙,高大,浑厚。
纵观历史,它几乎是一座从来就没有被敌人用兵力直接攻克过一朝首都!在原本的历史上,李自成兵临城下之时,城里的守军无心应战,是不战而降的。
多尔衮带着小福林入关的时候,李自成早就撤走了。因此黄台吉所采用的任何一种攻城之法,不论派谁上去,在坚定的军心与坚固的城墙面前,都毫无建树。
从清晨一直战到黄昏,野兽一般强壮的八旗士卒轮番上阵,不给守城明军丝毫的休息时间,然而大明京师仍如一头星空巨兽,睥睨着燕赵大地。
“大汗!”
“大汗!”
“大汗!”
黑夜降临,一众女真贵族面沉似水,将目光投聚在黄台吉的身上。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那便是——鸣金收兵,乃至于就此撤军。亲眼见识了这场持续了一整个白天的攻防之战,他们对于用武力攻取这座城池,已无丝毫信心。
但没有人胆敢将这份意图宣之于口,所有人都很害怕若是出声,便会被他们的大汗会以“扰乱军心”而治罪。
远处的战场之上,已逐渐落入平阳的莽古尔泰都咆哮连连,不肯罢休。
反倒是多铎与阿济格两兄弟较为平静,派人来请示黄台吉,是否继续进攻。
黄台吉面沉似水,不置可否。
自通州赶来会师的代善轻叹一口关内的微暖空气,道:“大汗,回营吧!”
黄台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代善一眼,蓦然喝道:“传令莽古尔泰、阿济格、多铎,速速归营,越快越好!”
“喳!”传令兵不明所以,不过一向都会将他的命令传达到位。
阿济格、多铎与他虽有深仇大恨,却一向将他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莽古尔泰纵有不甘,然独力难支,只得退走。
不过他不像两个后生那样退得干脆利索,而是磨磨蹭蹭。
重真籍着夜色眼见阿济格与多铎退得如此迅速,大有把与之呈胶着状态的满桂和候世禄吸引过去之势,顿时大吃一惊,刚要下令“穷寇莫追”,又见莽古尔泰仍于一炮之地外徘徊,便道:“给这头莽牛一点颜色瞧瞧。”
红夷大炮早就蓄势以待,接令之后顿时咆哮出来。
当莽古尔泰灰头土脸地回到黄台吉的面前时,面对的是他的“老八”弟弟沉闷的愤怒:“你可知,我女真勇士最为擅长的作战方式,是什么?”
莽古尔泰强忍着憋屈与怒火道:“定然不是攻城战!”
黄台吉蓦然怒吼道:“既知如此,你为何不依令把满桂那厮拉扯过来打!”
“啊?大汗……我……”偌大的汉子委屈地垂着头,此时却蓦然抬头。
“自今日起,削去你正镶蓝旗旗主之职,只以三贝勒之尊,安享晚年!来人!”
“大汗!”
“把三贝勒囚禁起来,待回盛京,再行释放!”
众目睽睽之下,竟真的有正黄旗的白甲兵出列,把莽古尔泰捉拿了。
“黄台吉!你好辣的手段,好狠的心!”以莽古尔泰的狭窄心胸与傲气,怎能忍受这种耻辱,破口大骂几声,当场便鲜血狂吐。
代善慨然一叹,心中不忍,然战局变化至今,唯有拿他祭旗,才能重振军心,因此面对莽古尔泰无声的求助,扭过头去不言不语:“安享晚年?不可能了!”
莽古尔泰剧烈地挣扎了几下,蓦然安静了下来,像是已经死了。在这充满了蛛网的世道里,他放弃了抵抗,选择乖乖被束缚,而并非挣个虫死网破。
阿敏忽然有种末路悲歌的心情,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看向黑夜里那座不动如山的明国京都,阿敏觉得自己已越发看不透明国了。
众多的女真贵族怀揣着各种情绪,各自归营,安抚军士,准备来日再战。
夜深了,身体疲惫了一天,精神也紧绷了一天的女真兵将终究沉沉睡去。
便连顶着最大的压力,数夜未眠的黄台吉都扛不住了,丑寅交替之际,和衣而卧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如算计汗位的那断时间,甚至犹有过之。
唯独一人始终都无法入眠,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油灯下以极近的距离,瞪着一份颇为详尽的地形图,他苍老的内心也如眼睛那样寻找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