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近来种种可怕传闻和发生在镇上的诡异事件,风回镇几乎沦为荒城,白日里亦都闭门锁户,无人敢在街上行走。
街道两侧百姓门窗和梁柱上贴满各种颜色的驱邪符咒,风一吹,哗啦啦乱响。
见有仙族世家马车进来,一双双窥探的眼睛从门缝、窗缝冒出来,警惕的观察着外头景象。自打那二十一名仙族弟子遇害,镇守在此地的世家为了自保已经放弃他们,任他们自生自灭,镇外也设着禁制和诛魔的仙阵,防止有人擅自外逃。
没办法,连沾染了魔物的仙族弟子都要被特殊对待,何况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万一魔物附在百姓身上,继续出去害人,受灾的可就不止这一个镇子了。
柳敬压力很大。
在爱徒柳炳贤尸身出现前,他心中所有愤怒惶恐还可以找到“魔族”这个宣泄口,但如今一系列证据证明,凶手极可能不是什么魔族,而是伪装成魔族作案的柳氏弟子,柳敬自己一下成了那个供旁人宣泄愤怒的宣泄口。
为了不被另外两个世家家主的眼神杀死,柳敬只能抢着干所有脏活累活危险活,好将功折罪。
比如一进镇,柳敬就点了十来名柳氏子弟去镇中各处搜查其他遇害弟子的尸首。
这意味着,万一凶手仍潜藏在暗处作案,或就混在这十来名弟子中,柳氏可能又要折一批弟子进去。
柳敬有苦难言。
谁让他理亏呢。
好在这十名弟子都平安归来,称用搜灵术找遍整座镇子,都未找到失踪弟子尸首。
除了柳炳贤和逃出镇的那名柳氏弟子,还剩十九人没找到。十九个人,尸体能堆成一座小山,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柳敬,你最好能尽快查出凶手,否则,我绝不饶你!”
莫家家主莫寻双目发红,强忍着巨大悲痛道。在进镇前,他虽也为失踪的七名莫氏弟子担忧得整日睡不着觉,可心中毕竟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
,希望他们只是被困在了某处。然而此刻,眼瞧着连搜灵术都搜不到自家弟子踪迹,莫寻才真正意识到,那七名弟子,可能真的不在世上了。
搜灵,搜灵。
这是仙族最常用、准确度也最高的一种找人方法。
只要不是身殒魂灭,即使只存着一口气,仙族弟子也不可能逃得过搜灵术的追踪。
如今用以搜灵的灵镜镜面灰暗,如一潭死水,只能说明,失踪的弟子,不仅身殒,很可能连内府仙元也不在了。
而一般情况下,仙族弟子即使身亡,仙元不会立刻消散,会仍在主人内府内停留数日。
和柳炳贤一模一样的情况。
而柳炳贤尚有尸身可寻,这十九名弟子,连尸身都不见了。
柳敬不敢反驳什么,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答应,之后便走到长渊身边,带丝恳求询问:“君上,接下来要怎么办?”
长渊正以元神感应镇中灵气分布,抬指指向一个方向。
“那是何处?”
负责探路的柳氏弟子很快回禀:“是镇中举行庙会和祭祀活动的山神庙。”
长渊负袖行到山神庙前,在内探查的元神之剑立刻如沉入一片幽深的冰窟中,被无边寒意包裹。
云门子、王大椿和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跟了上来。
那是一座看起来很有做年头的山神庙,小小一方,孤零零杵在两条路的交汇处,庙顶的瓦片虽灰蒙蒙的,很多都有残缺痕迹,庙门上的红漆却十分鲜亮,显然刚粉刷不久。庙前摆放着一个硕大的铜炉,炉内插满高低不一的香火,此刻香火都熄了,只有冷灰被风吹得簌簌飞扬。
有两名弟子试着近前推了下庙门,竟没能推开。
“快退下!”
姜明浩想到什么,大喝一声。
然为时已晚,方才还神志清晰的两名弟子,不知触到何物,忽然两眼发直,丢了灵剑,呆呆木木冲着庙门痴笑起来。
柳敬急得跺脚:“幻术!是幻术!”
其他弟子见状,也都纷纷拔
出灵剑,警惕盯着那座正滋滋往外冒着寒气的小庙。
长渊手指一点,在庙前小广场上弹下一缕剑气。
剑气没入石缝间,虚虚化为一道半透明的赤色剑影,正是赤霄分出的一缕元神之剑。
梵音则依照长渊吩咐,将布阵需要的法器一一摆在规定位置。
之后,长渊长袖一拂,再度化出十八道赤色剑影,落在阵中。所有法器光芒大盛,流动的仙气宛如绳结,在青石地面上交织串联,将所有法器和剑影都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仙阵。
仙器与剑气连接的一瞬,镇中陡然出现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
金光如海,层层荡开。
莲花十八瓣,对应十八个守阵位,最里面的坤位,主要起“守”的作用,只需用仙力守住阵眼不歪不倒即可,不必抵御幻术侵袭。最外面的是乾位,是最主要的守阵位,也是遭受幻术冲击最大的点位。
长渊直接负袖走到乾位上,扶英则盘膝坐于最里面的坤位。剩下人也依次走到其他守阵位上,盘膝坐下。
阵法徐徐启动,每人所坐之处,都慢慢绽出一朵小的六瓣金莲。古老而低沉的咒语渐渐在空气中响起,似吟唱,似低语。
十八个守阵人屏息凝神,手指结出法印,将内府仙力齐齐注入到最中央的阵眼之中。霎时,金光再度大盛,在整个小镇上空都漫起一片耀目金色。
与此同时,众人也清晰的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外力,正无形的网一般罩在上方,随着金光越来越盛,开始慢慢下沉,一点点压向他们背脊。
空气中也突然弥漫起一股诡异的异香。
紧挨着昭昭的是柳文康,柳文康低声提醒:“这便是幻术的‘载体’了,你年纪小,务必静心凝神,守住内府,不可吸入了这香气。”
昭昭点头,明显感觉到,内府仙元轻轻震荡了起来。
心道,这布阵之人,修为果然了得,用力一咬牙,稳住手指结印。
香气没有退散的趋势,反而越来越浓烈。昭昭虽然对幻术知之甚少,只在书上看到过
一些,但也明白,这是他们的法阵,已经深入到幻术核心所在的征兆,只要阵眼稳住,冲破这层层香雾的迷惑包裹,便能成功破阵。
越发不敢心有杂念。
其他人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心路历程,似姜明浩这等修为已经问鼎神域的一方高手也都抱朴守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十八个守阵人,息息相连,合而为一,只要一人出了差错,其他守阵人都会面临危险。
随着时间推移,众人额间都渐渐渗出汗。
似昭昭这样年纪小、修为低的弟子,内府承受着如此大的压力,衣裳几乎已经湿透。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备注1)
“仙君,整日修那无聊的道有甚么意思?倒不如安享太平,及时行乐,随我们一起游戏这繁华人间呀。”
空荡荡的小镇内,忽然响起娇媚的女子笑声。
咯咯,咯咯,娇媚如丝,蛛网般缠绕在每一个心房,空气中香风汹涌翻滚,几乎要将人五感和肺腑都塞满。
这声音如有实质,回响在耳边,几个心神不稳的弟子晃了下神,阵内金光立刻跟着剧烈一晃。一道赤色剑芒乍然自中心阵眼散出,将笑音碎作齑粉,几人才明白着了道,忙羞愧地重新屏息凝神。
然而变故也在此发生了。
在击碎幻音之后,原本矗立在阵中心,那道坚不可摧的元神之剑,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剑身嗡嗡震动着,欲破土而出。
守在阵眼旁的扶英忙用仙术稳固,然而剑身仿佛被某种强大力量牵扯,根本不听使唤,竟堪堪在土中移出了半寸。
仅半寸,整个金光阵天塌地陷。
昭昭内府如被重锤巨力一击,一阵窒闷后,便是刀绞般的痛楚。
昭昭咬牙,不敢倒下,忍着剧痛,想重新结印,然手指根本已经聚不起灵力。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后,昭昭发现身体突然变轻,再睁眼,眼前景象大变。
不再是回风镇,而变成了一个十分破败的
小村庄。这是一个不知建在何等荒凉地的小村子,连个正式的门都没有,只有村口竖着块被风剥落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石碑,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观音村。
昭昭愣了下。
身体狠狠一颤,眼睛里倏地涌出泪。
观音村。
他来到了观音村。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思念,瞬间如破土而出的藤蔓一般,争先恐后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一人扛着锄头,赶着牛车,慢慢出现在山道上。
昭昭大喜,立刻快速跑了过去。
“王大叔!王大叔!”
昭昭奔到牛车前,惊喜的唤赶车的中年男子。
男子却毫无知觉,依旧唱着不知名的山歌,不紧不慢的赶着车。
昭昭急得不行。
王大叔既然还活着,那师父一定就在附近啊。
师父去哪里了呢。
昭昭追着牛车喊,牛车根本听不到他的话。
昭昭便抱起剑,一路跟着牛车进了村。
接近傍晚,村子里正是热闹时,孩子们都成群结队的跑来跑去,抢着一个纸做的风车玩儿,女人们则在自家院子里忙着洗菜做饭,道上都是刚从地里劳作回来的农人,也有刚打渔回来的渔夫。
这处村子既临山又临水,像一处被隔离在世外的一方小桃源。
昭昭依旧跟着王大叔走,一路走到村子东面,一排茅草屋前。
王大叔将牛和车放到院里,朝隔壁院子喊:“吴神仙,又在给小昭昭编蝈蝈笼了?”
院中葡萄架下,一人笑着回头。
身上虽然穿着最普通不过的一件麻布黑袍,举手投足却英俊潇洒,并长得一张与此间村民完全不同的寒玉一般的俊美神颜。
此刻,那人正低垂着好看的眉眼,认真编着手中一只已经半成型的蝈蝈笼。
昭昭立在茅草屋前,哭得颤不成声。
“师父。”
昭昭想扑过去,紧紧抱住那个日思夜想,在梦里见了无数次的人,茅屋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精致漂亮的小小少年,蹦蹦跳跳从里面走了出来,欢快的鸟儿一样扑到男子怀中,软软糯糯唤了声师父。
男子宠溺的把少年放在一边石凳上,问:“昭昭晚上想吃什么?”
“想吃鱼。”
“好,待会儿我们就去河边捉鱼。”
“还想喝乌龟汤。”
“好,那就再捉一只乌龟。”
少年像满意了,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蝈蝈笼。抱怨:“师父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编好呀。”
昭昭浑身血液霎时一僵。
就见那正托腮坐在石凳上的少年忽然抬头,凶巴巴望着他。
“你是谁?你休想抢走我的师父。”
长渊也堕入了幻境中。
他天生剑心,鲜少被外物所扰,便是对世间万事万物的感情,也天生淡漠几分。然而这一次,他却破天荒的受了幻术侵扰。
眼前是铺天盖地,望不到尽头的血红。
他又一次来到了那座藏着三界最深重怨气与煞气的万魔窟中。
这是他第二次进来。
第一次,他在这里一剑斩了魔君问天的头颅。
因而他并没有多少压力。和问天那些层出不穷的邪术相比,这些魔族余孽虽然学了些皮毛,火候却差远了。
他也是由这回魔族余孽作乱才知道,问天当年虽然身殒,仍将许多邪术咒文和修炼秘法刻在了万魔窟的石壁上,供他的那些魔子魔孙修炼。
这回他入万魔窟,就是为了毁了那些害人之物。
赤霄嗡嗡震鸣着,缩在角落里的魔修们瑟瑟发抖,目光惊恐的望着那柄血洗了他们家园的上古神剑。
眼中有仇恨,愤怒,更多的却是恐惧。
几个试图反抗的魔修还未靠近青年神君半丈内,便被赤霄剑气斩为碎片。
长渊一步步,来到位于万魔窟最中央的血池边。
这是万魔窟的心脏,是魔君问天出世之所,亦埋藏着世间最邪恶、最阴煞的力量。魔修们便靠汲取血池里的邪力来增长修
为,问天的那些邪术,也是刻在血池的壁上。
据说凡靠近这座血池的人,都会不受控制的被其中隐藏的贪念、邪欲蛊惑,想要拥有血池里的无上力量。
很多原本心底纯净、一心向道的人,便是受不住考蛊惑,堕入魔道。
长渊立在巨大的血池前,垂眼,冷漠的俯视池内翻滚的血气、魔气,内心毫无波动。谁让他天生剑心,简直就是魔族的天生克星。
长渊慢慢抬起剑,血,一滴滴瞬间剑槽流出,滴在血池边缘。
血池里发出一阵阵贪婪放纵的笑声。
长渊冷漠念了句法咒,赤霄发出一声清越鸣啸,登时化出无数道元神之剑,罩在血池上方。
血池里的“力量”似感受到某种威胁,立刻躁动不安的搅弄起一池血水。
缩在角落里的魔修们也都惊恐闭上眼,血池一旦被毁,整个万魔窟都会坍塌,他们、他们大约也会跟着被压成柿饼。
那容颜如雪,心如铁石般负袖而立的青年仙君,何其可怕。
简直是他们整个魔族的噩梦。
无数道赤色剑影已经逆着煞气压下,落在血池表面。
“师父~”
“师父~”
翻滚的血池内,忽然传来两声清脆的,软软糯糯的呼唤。
与这尸山血海的恶劣环境格格不入。
然长渊一直静寂的元神,却好似被巨石重重一击。
长渊僵了一瞬,低头,往下望去,只见汹涌翻滚的血池内,竟慢慢爬出一个小小少年。
少年眼睛晶亮如星,正扯着他袍角,天真无邪而充满孺慕的仰视着他。
“师父~”
少年又唤了声。
长渊心神狠狠一震。
想看清少年的脸,然而少年的脸很快被汹涌翻滚的魔气吞噬,他只来得及看清,少年眼尾那一粒灼灼绽放的,桃花小痣。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1:唐李白《清平调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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