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倒霉。”
南嘉鱼皱着脸,看着挡在马车前的齐士安和站在他身后老成持重的中年男子,中年男人眉目粗狂,气质沉稳,一看就是哪家镖师雇来的护卫。
替南嘉鱼赶马车的是殷家的小厮,他高声道:“劳驾让让,车里是殷府女眷。免得冲突。”笑嘻嘻的,一句话说的不软不硬。
殷府其他女眷的马车依次序在太监指引下停在山脚。因南嘉鱼和殷家的几位姑娘都和不来,她独自坐了一辆桐油小马车,车上只有她和照顾她的含桃两个人。
齐士安和他的护卫不动,他道:“我有几句话要对南姑娘说。”不待车夫说什么,他又道:“你放心,我不见人。只隔着马车说两句话。”
说完示意自家护卫上前,中年护卫站在马车旁压低声音对南嘉鱼,道:“南盟主在鹤壁山设擂台,邀武林同盟参加每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南姑娘翻过春节就十五岁了,身为南家传人,对武林大会避而不见,反倒躲在外租家谋划亲事。真是令尔等江湖人大开眼界。”
他讥笑一声,“先前只知道南家这一辈传人是个姑娘,没想到还是个窝囊。只会装神弄鬼,惊吓世家子弟。却不敢堂堂正正露面,和武林同盟交手。真令北武林脸上蒙羞!”
南嘉鱼在马车内一言不发。
一拳打在棉花上。
镖师贺麟抬出隆庆镖局威胁南嘉鱼道:“你是姑娘家,躲就罢了。可南姑娘今后若再敢装神弄鬼,在布政司内宅上蹿下跳。休怪隆庆镖局将你的行踪告知北武林同盟。”
“介时寻机插缝这样堵你的,可就不是我们了。”说罢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一心仰慕南嘉鱼的齐世安,意思后来找南嘉鱼的人就不会这么心慈手软。空口威胁吓唬两句就罢了。
南嘉鱼心中一痛,南北武林水火不相容。父亲先前送她离开河南,屡屡遭到北武林的人阻拦,除了少数心胸狭窄之徒,企图以大欺小,借着打败南嘉鱼的名义摘下南家武林盟主的头衔。更多的还是怕南武林嘲笑不齿。
南武林中心在齐地一带,世人皆知小齐王父亲,就是大名鼎鼎代侄继位的先帝开泰帝。比起和景帝对武林的排挤打压,承治帝顺从父命对武林的漠然无视。南武林在小齐王的发展扶持下得以壮大,甚至攀附上了小齐王。
小齐王利用南北武林的恩怨,促使一大批武林人士为己所用。效仿中原陶家的周流山,养了一大批江奇人异士。
北武林在朝廷的打压下渐渐凋零无传人,许多江湖世家渐渐都向南武林靠拢。唯一支撑门面的南盟主家却因怜惜女儿,做出避祸之举。
这不是更让南武林瞧不起了!
镖师贺麟冷声道:“南武林此番势必要拿下中原盟主之位。你父亲算是个有骨气的,不愿发动江湖令,号召江湖人士投靠小齐王。你却令人鄙夷,头发长见识短,一心只挂在儿女情长,挑选夫郎上。也不知你父亲在鹤壁山上,应对成百上千的武林豪杰,吃不吃得消!”
南嘉鱼一口臆气,气结于胸,掀帘正欲说什么。一道轻松调侃的爽朗男声传来:“隆庆镖局咄咄逼人一个小丫头,脸上又光彩到哪去了。北武林难不成还为此脸上增光了不成。江湖规矩哪条写着,南家子弟年满十五岁,必须参加武林大会。”
镖师贺麟一噎,江湖规矩虽然没有这一条,可南家一直是这么做的。算是不成文的规矩。且十几岁的孩子,江湖德高望重的长辈都不会出手,只安排门下同龄弟子上台比试练手,为将来夺盟打基础。
南家这次不合北武林打声招呼就把女儿送走,这一招釜底抽薪,也抽了北武林一个响亮的耳光。所以,贺麟知道齐家的事后,对殷家二姑奶奶嫁的武林人士留了个心眼。
齐家堂柱的痕迹,让贺麟一下子确定,齐家死而复生的‘鬼夫人’,是位江湖朋友。
——还是位精通南派拳法的江湖女子。
“你是谁?”镖师贺麟转身,望着眼前身长玉立,稀松一站,宁静立佛,身上有股静谧之气,和身上蓬勃朝阳少年之感,奇异而不违和的融合在一起。
“区区无名小卒,不足挂齿。”章聿云脸上噙着道貌岸然的笑,十分禽兽。他双手环胸道:“本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不惯堂堂隆庆镖局的人,堵着个娇客的马车,大言不惭的说着侮辱的话。”
章聿云目光一冷道:“女子十五及笄,婚配而嫁娶。十三四岁正是问亲下定的年纪,南盟主把女儿托付给岳家,给女儿找夫婿违背哪条江湖道义了。南家武学练的又不是童子功,儿女不得盟主之衔,还不得嫁娶了。纵然她成了亲,还不能参加武林大会了不成?”
章聿云心道,四年后南嘉鱼十九岁,若是一切顺利,膝下孩儿也有两三岁。南盟主只要咬牙再扛两届武林大会,等外孙成人,习得一身武艺传承南家绝学。
南嘉鱼的困境自然也就破了。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南威和殷甜这么着急给南嘉鱼找婆家的原因吧。
章聿云突然有些明白了南威一门心思,想给南嘉鱼找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当夫婿的原因……但殷甜不愿意,她想让女儿远离刀口舔血的江湖。
章聿云心中泛起一股古怪的情绪,难以克制的怜悯和心痛。
章聿云想起八岁那年,大雨磅礴下城隍庙里的殷甜和南盟主。殷夫人爱慕南盟主,受苦甘之如饴,却不愿意女儿和她吃一样的苦。
镖师贺麟道:“这位朋友,有时候所见非所实。你不明真相,只观我们咄咄逼人于一个娇客。又岂知这背后的因果故事。朋友既然大言不惭自称少侠,想必也是武林中人。这里是西山行宫,江州十日前就已经在驱逐武林人士。不知少侠可否入了武籍,若是没有。你眼前这位便是江州布政司家的齐公子,一声令下就能将你驱逐出江州。若是有,少侠还是尽些护主之力。少给主家添麻烦吧!”
不软不硬的威胁着章聿云。若是普通的江湖散人或者入了武籍的护卫只怕此时就偃旗息鼓。可章聿云是谁,且不论出身如何。单论他在江湖中响当当的‘图爷’‘龙哥’之名,就不是畏惧威胁和艰难之人。
何况南嘉鱼是他最欣赏的那种小姑娘。这一路护送,两个多月的相处,养个小猫小狗都处出感情了。何况一个活生生的,花骨朵般骄阳恣意的小姑娘呢。
章聿云指着殷家马夫道:“你家小姐这里我看着,还不快去通知你家老夫人、殷大人。殷家的表小姐被布政司家的公子带着镖局护卫堵在这里,我就不信在西山行宫天子脚下,还没有王法了!”说到最后,已然语气森冷。
殷家马夫机灵的跳下马车,一溜烟儿而去。
镖师贺麟脸色一变,出手如电揪住马夫后颈衣裳,“你这小儿,哪里去?”蓦地,一道拳风霹雳钻面而来,凌柔中带着悠悠香风。贺麟下意识松开马夫,专心攻克从车窗探出来的一只臂膀。
拳法讲究追风赶月不放松,南嘉鱼女子先天优势,体态娇小。虽学的是硬派拳法,全身的力气挂在指尖上,轻灵如盈。
车窗限制,四肢活动有限。贺麟仗着南嘉鱼视线阻碍看不到自己,想擒住她的胳膊。南嘉鱼灵拳如蛇般,打的贺麟左躲右闪,靠近马车不得。他心中怒极,一掌拍在马车上,注入地崩山倒之力。
“喂!”肩膀上被人一拍,贺麟感到圆润的指尖在自己身上撞了一下,他半个身子都泄了劲,一口真气提的不上不下,无处发泄。贺麟浑身僵硬如麻,宛如久蹲茅厕后,突然站起来两腿僵硬发麻,挪一步都十分酸痛。
章聿云戏谑的笑脸,出现在贺麟身后,贺麟瞪着章聿云。身子一动都不敢动。南嘉鱼‘咦’了一声,无比钦佩道:“陶兔子你怎么来了……你会点穴?”
南嘉鱼跳下马车,好奇的戳了戳贺麟肩膀,“点穴真的这么神奇,他真的一动不能动了?”
章聿云笑道:“他不是不能动,是舍不得动。”
贺麟眼前一黑,嘴里发苦。南嘉鱼指尖一戳险些要了他半条命去。那个‘陶兔子’果然是个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说的对。他现在并不是不能动,而是身上一动就酸疼,彻骨钻心,连呼吸重一些都觉得难受。
殷大人、殷老太太和殷家几位太太,表兄弟、堂兄弟很快赶来。
章聿云耳朵尖动了动,对南嘉鱼道:“我走了。”
“你要去哪?”
南嘉鱼情不自禁抓了他的袖子,白皙的脸庞焦急潮红。赤金碧玉纹的素葫芦在白嫩的耳垂下晃荡,她今日特地点了妆容,嫣红的嘴唇比平时更多了艳丽,眉毛也修了。略带英气的平黛眉,修成了温柔的柳叶眉。
章聿云心里突然一股烦躁,他当然知道南嘉鱼为什么这么静心装扮。也知道此时西山行宫丽有多少适龄青年才俊在等着她挑选。
章聿云口气略硬道:“我还有事。你外祖父外祖母和舅太太就要来了。几个有功名在身的堂兄也马上到,我一介武夫,留在这里多有不便。”
陶兔子……好冷淡。
南嘉鱼心里突然酸酸的,她喃喃道:“我还以为你是回来看我的。原来你只是路过啊。那你快走吧,不然等会我家几个有功名的……咦,你怎么对我外祖家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我都不知道我几个堂兄有功名。”
章聿云有些不自在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受南盟主所托把你送到南家,总不能连殷家的家境底细都不打探清楚吧。好了,不说了,他们来了。”足尖轻点,纵身一跃,躲藏进附近一个马车里。
殷家人都已经来了,这里只有一个出入口。南面是山,西边是行宫,东边是丛林,只有北边能通行,还站着殷家人。
章聿云挑开车帘,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南嘉鱼和殷家人。殷老夫人上前搂了南嘉鱼,几个舅母神色虽不虞,到底也一致对外。倒是南嘉鱼的表哥们对她是真情实意的关心……也是,南嘉鱼这么漂亮。又是亲表妹,有几个男子会忍心对她冷言冷语的呢。
章聿云自嘲一笑,靠在马车上闭上眼。刚才南嘉鱼的话让他心有余悸。是啊,他若不是专程来看她的,难不成还是‘路过江州’不成?
养空大师死的不明不白,失踪的尼姑还没有下落。他还要上京去见大哥,问问圣旨和梅二庄主的儿子梅风凌的事。爹那边也要写信问问谭宗贤的下落,他答应了李景嘉,总不能食言……养空大师胃里的碎纸片写着‘兰花门’是什么意思还没有搞清楚。
李景嘉是敌是友,他真的如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深明大义,心怀天下吗?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父亲年轻时平复过柳-州-学-潮,文乱尚且如此可怕,若江湖武乱,世道该恐怖如斯。
这么多事情等着他。可他都不闻不问,只听到许掌柜说南嘉鱼要嫁给一个不如意的郎君,便抛下一切,不管不顾的跑来江州。
他这是干什么呢?
章聿云扪心自问,第一次没有了答案。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是啊,他来江州干什么呢。齐世安的事南嘉鱼自己已经解决了,只要齐家百日内不逼着娶南嘉鱼。这段时间足够南嘉鱼找个如意郎君。
再不济,三个月后武林大会就结束了。等嘉鱼回了河南,自有她父母做主,替她挑门好亲事。
章聿云第三次问自己,你这是在干什么呢?他抹了把脸,单手盖在眼睛上,脑袋放空。
他把南嘉鱼交到他外祖父的手中时,南嘉鱼就和他没有关系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但他一直热心侠肠,毕竟他一路和南嘉鱼还是培养出了些感情。怕她在殷家过的不顺心,嘱咐许掌柜看着。好及时赶来,帮她排忧解难。
这些都没有什么,他从来就是这个性子。
只是,他现在要干什么呢?
帮着南嘉鱼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君吗?
章聿云胸口闷击,闷疼不已,忽然有些心酸不舍。就好像他第一次知道,他看着长大的章佩玖订亲给英国公世子俞泰一样。他当时恨不得打俞泰一顿,俞泰字弘业,章聿云因为讨厌俞泰抢了他家玖玖,心里厌恶他,连带着俞弘业的字都觉得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还英国公世子呢!
章聿云一想到南嘉鱼要嫁给别人,替别人生儿育女,温顺的贴在她夫君身后娇蛮的说着逗趣的话。他就烦躁的想砸马车。
要是嘉鱼能嫁到章家就好了。
……景同到很不错,章家的嫡长孙,今年十七岁,和嘉鱼年龄也相当。只是怕他那个镇国公出身汝阳郡主的母亲会不同意。景同肩负着数个家族的期待,章家陶家都是把他当辅相培养的。
镇国公家也知道章景同将来是要辅佐太子登基的,景同落地的时候,便从镇国公夫人的娘家,接过来两个年岁相当的表小姐静心教养。无论章景同将来看上哪个,对镇国府都是件好事。
母亲冯俏倒是想从衍圣公家给章景同挑个妻子。但只是想想,母亲并不坚持。母亲是尝过少年夫妻,携手白头的滋味的。她对底下儿孙一直说,如果将来成家立业,就挑个喜欢的妻子,一心一意过日子。身家背景不差的没边去,她都不会阻止反而会帮忙劝着父亲答应。
门当户对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不然话都说不到一块,情谊能有多长远呢。其他都是虚的,只要好好挣,都能挣来。章家富贵已经顶天了,再富贵,就该改朝换代了。
母亲说,若他们生性就贪图美色,喜欢三妻四妾。她也不反对,她是他们的母亲。人心都是偏的,若儿子喜欢这样过日子,她只有向着儿子的。
冯俏说:“……只是,你们就不要想尝到和妻子一心一意,情投意合的滋味了。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是真正大度的,即便娘给你们挑个再温良贤淑,懂事大方的好孩子。她们心里若装了你,是绝对容不下旁人的。除非,她们只是章家妇,而不是你们的人。”
“妇工妇容妇德,只要女子有心,都能做的好。做不好,只是因为嫁的那个人是他罢了。”
章聿云心痛的想,南嘉鱼若要嫁人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是相敬如宾,温良贤淑大方得体的妻子,给丈夫安排通房妾室,打理好家中庶务的好妻子。还是又醋又妒,霸着丈夫一心一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让丈夫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好像也不对,母亲从来不管束父亲看不看别的女人。父亲……好像也漠不关心似的。京城人都说,父亲的眼界和口味被母亲喂叼了,寻常女人都懒的看一眼。
南嘉鱼这么漂亮,她夫君胃口估计也能被养叼吧。
章聿云越想越有可能。南嘉鱼真的很漂亮,章聿云的女眷长辈全都是大美人,无论是母亲冯俏,姑姑章青鸾,还是嫂嫂尹凌清无一不是让人心神颤动的美人儿。包括府上的兰姨娘、红姨娘,她们的美貌甚至盛过章聿云的三位嫡亲。
后来他的侄女外甥女们长大,从岐周公主谢襄皎到章佩玖,再到杨瑾如杨瑜如两姐妹。无一不让人眼前一亮。
即使这样,章聿云第一次见到南嘉鱼还是惊艳了一把。
章聿云甚至觉得南威不让南嘉鱼未出嫁前参加武林大会是对的。不然她一露面,肯定会成为武林中的红颜祸水的。到时候中原的武林大会成了擂台相亲大会,更成了一个笑话!
……英哲也很好,建由候府的世孙。但皇家规矩大嘉鱼不一定能受得了。
想起皇家,章聿云顿了顿,又想起南嘉鱼出身武林。皇家是不会允许武林出身的女孩子嫁入皇室的。哪怕杨英哲这样的嫡旁系也不成。
杨英哲的祖母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姑母。和景帝和开泰帝两位帝王的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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