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山间坝子上,出现了一片威武雄壮的军阵,一片火红的颜色光彩夺目。
派出的斥候先后回报,从鹰岩寨出动的苗人武装越来越近了。从衡州大营出征算起,到现在,快两个多月过去了。在这两个月里,见过常宁城破的惨状,吃过训练山岳丛林作战的苦头,经过进入苗疆后的跋涉劳累,列阵的虎山军,大多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征战之苦,备战行军才是大头,真正临阵接敌,决出胜负,长则数日,短则以时辰计。
从盛夏,到初秋,终于要迎来了一个了结!
念及此处,杨炯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亲兵队派出的斥候,对鹰岩寨进行过多次的抵近侦察。拔地而起,宛若石柱,断崖深不可测,山顶却是有水有田,等等,诸如此类的描述,让杨炯对鹰岩寨的地形地貌,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杨炯明白,在这冷兵器时代,他遇到了一个统兵官最不愿意遇到的“硬骨头”。
后世的满清,举国之力,不都是在大小金川吃了大亏,就是在于遇到了险要的山地地形。
从始至终,杨炯都不太愿意对鹰岩寨发起强攻。这也是在拿下黑牛寨后,杨炯顿足不前的原因。黑牛寨的山下坝子,是一片少见的山间平原。第一次见到这个坝子,杨炯就期待着在此跟苗人武装一决胜负。
杨炯披着铠甲,戴着宽檐铁帽,背着双斧,一手牵着马缰,一手轻轻抚摸马头,静静等着大战的来临。
……
杨西施静静看着书,手中拿着的,还是那本一成不变的《元史》。
惠姑又走了进来,轻轻拿起桌上的茶盏,倒掉已经凉了的茶水,往茶盏里续满了。顿时,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让整个书房显得更加典雅。因为喜欢读书,加之条件又具备了,杨西施便在宅子里专门布置了一间书房,平时大多都待在这里。
杨西施一次茶余饭后跟惠姑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故埋首苦读。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除了一日三餐外,杨西施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书房里,而且,读得最多的还是那本《元史》,现在都把这本书给翻出了毛边。
惠姑进来时,杨西施也就挑了一下眼皮,略微点头示意,然后继续看书。
这次添完茶水,惠姑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把茶壶轻放在桌上,然后移动步子,伺立在桌旁,带着尊崇的神情,看着杨西施的埋首苦读。没读过书,不识字的惠姑,对自家婆婆竟然能够识文断字,既羡慕又崇拜。
见惠姑呆在身旁不离去,杨西施放下书本,挺直腰肢,略微沉吟,然后温和地问道,“惠姑,你是不是有事?”
惠姑的小脸倏立红了,嗫嚅着答道,“就是想知道相公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回衡州城?”
杨西施一听这话,哑然失笑。自己选得这个媳妇,花得银子不多,跟自己也很贴心,就是太过小家碧玉了些。哪有男人在外征战,不问胜负,只问归期的?
不过,好歹是自己选的,而且新进门的秦氏,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模样,对比之下,更显惠姑的难得。秦氏官宦人家出身,自带一股傲气,即便家道中落了,还是对自己之前操持的贱业有些鄙视。不然,秦氏也不会一吃完饭,就匆匆回了自己的偏院,在主院从来不会多留片刻。
一边是贴心照顾,一边是冷落疏离,杨西施自然对惠姑多些看顾。在杨西施看来,都是炯儿的媳妇,本不存在你高我低的,但却在无形中分出了亲疏远近。既然亲近些,那便要多些提点。
“惠姑,你就不要站着了。去搬张椅子,咱娘俩好好说说话。”
惠姑也不推辞,依言搬过一张椅子,静静坐下,看着等着杨西施说话。
斟酌了一番言语,杨西施语重心长地说道,“惠姑呀,这女人家一嫁到婆家,就算是另一次投胎。虽然你是我买过来给炯儿做媳妇的,即便当日家境卑贱窘迫,但炯儿从落草为寇到割据一方,用时很短,所以呢,其实你没做几天小门小户的媳妇。”
“……这大户人家的媳妇,不光光是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就够了的。这男人呀,越有出息,家里的女人就越多。即便是不好女色的,也会有外人想着办法把女人给送到这家里来。”
“……炯儿如今割据衡州,只要好好经营,在此等乱世,进可风云化龙,退可安身立命。如此这般,我看这家里呀,弄不好还会添人……”
听到这里,惠姑嘟起了小嘴,狠狠拽了一下衣角。
杨西施瞥了一眼,嘴角浮上一抹笑意,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这世间,什么都是自个儿争取的。你若自个儿不上心,就凭着咱俩一路走来的情分,只要我在一日,这杨家自是有你的一席之地。你若是想着更上一层楼,就得慢慢学会这大户人家里,女人的立身之道。”
惠姑抬头,几分羞涩,几分坚定地看向杨西施,“娘,我想在杨家好好过日子,以后生的儿子,也能像他爹那般能干出息。”
杨西施嘴角的笑意更盛。平素看着惠姑不声不响的,一旦正儿八经说起话来,却是爽利有趣。不说想当大妇,却想着自己生的孩子能够继承家业。
于是,杨西施便打趣道,“呵呵,惠姑,记得你和炯儿还没有圆过房吧?怎么,是提醒娘,要赶紧为你操办圆房的事?还有,你就这么确定,往后生的是男娃?”
惠姑听了,羞赧不已,头埋得低低的,衣角拽得紧紧的。
等惠姑再次抬起头,杨西施盯着她的眼睛,肃然道,“丫头,娘会尽量帮你的,让你在家里有身份有地位!不过,你也得自己上心,得按娘说得办。这样,这几日,你就派人给炯儿和秦氏,去送些衣物和吃食。”
“记得,给秦氏的衣物和吃食,不要小气了,更不要动什么手脚,要堂堂正正,气气派派的!对了,采买的时候,拉上秦氏留在家里的丫鬟,让她们一直跟着。送东西去常宁,也让她们出人跟着去!”
惠姑有些不明就里,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表示用心记下了。
……
从鹰岩寨下来,麻狗心里洋溢着一种莫名的亢奋和快感。
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快意恩仇,岂能畏畏缩缩,偷偷摸摸?既然攻破了常宁,就不怕官府的报复;官府的军队敢来苗疆,那就和他们一决高下。我麻狗是苗疆一带最有势力,最有威望的寨主,岂能让苗家汉子看我的笑话?!
回看身后延绵数里的队伍,还有那一个个一声不吭,紧绷着脸,腰挎苗刀和弓弩,正埋头赶路的苗家汉子,麻狗更是踌躇满志。这是近几十年来,衡州府一带苗疆未曾出现过的盛况,一如之前攻破常宁县城一般。如若这次如愿以偿击败官府前来进剿的军队,那么,这一带苗疆将会出现真正的王者。
想到这般美好的愿景,麻狗咧嘴大笑起来。
一旁的亲卫武士见状,很是莫名其妙,惊疑地互觑。
队伍继续前进,麻狗终于到了黑牛寨山下的坝子,也看到了列阵以待的官府军队。麻狗坐在驮马上,居高临下,看得比较清楚。官府军队的人数并不多,也就两千多人,排得是一个方阵,而且正面很宽,显得比较单薄。
汉人就是托大!这么一点人,就敢排出适合进攻的方阵,不知道这里是苗疆么?麻狗既有些愤慨,又心花怒放。
“快!赶紧列阵,准备打仗了!”
“看!那些官府走狗就在那里,今天就宰了他们下酒!”
“快,快,快!后面的跑起来,赶紧把阵势弄起来!”
麻狗骑在驮马上,沿着坝子来回跑动,大声吆喝起来,不时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大伙都看到了不远处官府的军队,列着整齐的阵势,没有喧哗,没有动作,就是静默着,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威严和杀气,这让整个队伍也骤然紧张起来。不少武士都咽了咽唾沫,抽出了苗刀,端起了弓弩,对着官府军队的方向,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对面的军队给冲了过来。
一些眼神好的武士,依稀可见官府军队的服饰,武器和甲胄,都是一色的红色衣裳,跟坝子和山林上所覆盖的青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是耀眼夺目。还有,他们都在胸前穿着铠甲,带着斗笠一般的头盔,盔沿长得有些滑稽离谱。在队伍的中央,竖着两根旗杆,一杆挂着一面旗帜,上面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一杆上面挂着几个灰白的骷髅,让人见了觉得瘆得慌。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麻狗这才勉强把阵势给排列出来,坐下的驮马早已口吐白沫,大口大口往外吐气。麻狗正待下令进攻,只见对面的官府军队开始动了起来,缓慢而又整齐地一步步向己方靠近。整个阵形依旧保持着沉默,除了一开始那悠长雄浑的牛角号外,再无半点喧闹。
火红的底色,整齐的方阵,静默的步伐,在群山环绕的坝子间,感觉格外违和,却又显出异样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