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外的空地上,点起了无数堆的篝火,虎山军的士卒们,一群群围坐着畅饮欢笑。一些活泼的家伙,还扯开嗓子,哼了起来乡谣俚曲,更是赢得了不断的起哄和叫好。冲天的火光,喧嚣的闹腾,比十里开外的英德县城还热闹。
中军大帐内,杨炯穿着单衣,披着头发,正埋头对付桌上的吃食。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碟雪白的馒头、一大碗猪头肉,还有一壶热乎乎的茶水。杨炯啃上一大口馒头,慢慢咀嚼几下,又夹几片猪头肉。
杨炯吃得很慢,仿佛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吃食一般,脸上的神情放松而惬意。
这些馒头和猪头肉,都是刚刚从英德县城里弄回来的。
傍晚时分,忙完打扫战场,统计战损和缴获后,杨炯对石锤交待,说想吃馒头和猪头肉。
当时,石锤随口应承了下来,转头却犯难了。这馒头和猪头肉,看似寻常,但眼下这境况,却是头疼了。虎山军的兄弟们,都是湖广人士,而且大多都是来自衡州、永州这些靠近岭南的地方,平素很少吃面食,也少有会做的。至于猪头肉,这行军在外的,除了随军携带些容易保持的腊肉,哪里弄得到新鲜的猪头肉。
于是,石锤跑去求助亲兵营指挥使杨真。
杨真听到这事后,也是一脸懵逼,不过又马上反应过来,眼睛转了转,便出言训斥道,“大当家的这点要求,你作为护卫千夫长,竟然都满足不了!你可是护卫千夫长,是亲兵中的亲兵!赶紧去办,不得贻误!”
石锤无奈,又去找陈龙。
陈龙听了,不作声,一脸为难的样子。
石锤想起了陈龙在兄弟伙中的名声,便道,“大鼻子,帮兄弟出出主意!大当家那里,还在等着哩!帮兄弟这个忙,改日,衡州潇湘楼,吃喝玩乐,一切开销,兄弟我全包了!”
大鼻子瞬间又涨大几分,说道,“哥哥我刚好想到一个哩!这馒头和猪头肉,大营里自然是没有,但英德县城里,肯定能弄到!这英德县城不远,你派人快马过去,弄回来都还是热的。”
石锤听了,先是眼睛一亮,继而又暗淡起来,苦笑道,“大鼻子,你说的倒是轻巧。可这英德县城,此刻必定紧闭城门,怎么可能进得去?”
陈龙嗤笑道,“你呀,让哥哥怎么说你才好!刚才那杨指挥使,是怎么应付打发你的?你依葫芦画瓢,学着照做就是!”
石锤一脸的不解,迷惑地看向大鼻子。
见状,陈龙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你是千夫长,是上官,会指出问题,会提要求,就行了!至于事情究竟怎么办,让你手下人去头疼吧!”
转了一圈,石锤想到了那个强硬回击李文贵的传令兵,便叫到跟前,把杨炯的要求说了。
传令兵二话不说,当即拍着胸脯,一口应下。
石锤不放心,犹豫了一下,追问道,“你,真能办到?”
传令兵信心满满地回道,“能!保证能,只要千夫长你给我几个人,几匹马,保证让大当家吃上热腾腾的馒头和猪头肉!另外,千夫长,之前你说的,提拔属下干个十夫长,可别忘了!”
一个时辰后,这个传令兵果真把东西弄了回来,而且还给杨真带了一只热腾腾的烧鸡。
石锤极度惊讶,问道,“你小子,怎么办到的?这英德县城,你是怎么进去的?他们能让你进城?”
传令兵轻描淡写地回道,“他们自然不让进。但属下跟他们说了,就是进去买些馒头和猪头肉,这是咱们大当家点名要吃的。若是不让进去买,咱们大当家说了,咱们虎山军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把两广总督沈犹龙给抓住,也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把英德县令给抓住!”
“┄┄属下就这样弄到的。烧鸡还是热的,千夫长,你赶紧趁热尝尝。对了,还请千夫长别忘了,十夫长!”
石锤听了,惭愧地叹了一口气,转而拍了拍传令兵的肩膀,“你小子,当个千夫长,都屈才了!这次先给你报个十夫长,好好干!是个当亲兵的料!”
传令兵喜笑颜开,心道:当亲兵的料,就是要会狐假虎威!
┄┄
“馒头好吃么?”
杨炯点点头。
“猪头肉好吃么?”
杨炯点点头。
石三妹不乐意了!从傍晚时分起,她先是烧水梳洗了一下,尔后又好好拾掇装扮了一番,没成想,除了刚进大帐那一刻,杨炯抬眼看了一下,之后都是在埋头吃喝。在她看来,几个馒头,一晚猪头肉,竟然轻易就把苗疆最美的花骨朵给打败了。
本想上前抢过杨炯手中的馒头,却被那俊朗的面庞,还有难得一见的惬意放松神情给吸引住了目光。细细打量了一番,觉得杨炯身上散发出,一种她从未见到过的气质——纯朴天真。那啃馒头的样子,还有咀嚼猪头肉的笑意,是一种由衷的欢喜和满足,仿佛那就是杨炯的最高追求。
这是那个带着一帮山贼土匪,四处征战劫掠的屠夫么?
带着一股异样的莫名的情绪,石三妹上前续了些茶水,温言软语,“你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杨炯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又继续啃馒头。
沉默片刻,石三妹又问,“我看你,都连着吃了好几个馒头,应该也饱了吧!一定要吃完么?”
杨炯又点点头。
石三妹纳闷了,终于忍不住带着情绪质问道,“你就会点头!馒头和猪头肉,就那么好吃?还非得一顿吃完?”
杨炯咽下馒头,给自己倒些茶水喝了,然后回道,“不能浪费了!得认真对待吃食!”
石三妹气极反笑,“杨大当家,你都好几万人马了,今日又擒获了两广总督。时至今日,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犯得着跟几个馒头较劲?吃不完就扔,有什么大不了的?”
杨炯摇摇头,一本正经回道,“不能扔哩!今日一战,虎山军阵亡两千多个兄弟。他们加入虎山军,就是为了这一口吃食!”
说到这里,杨炯情绪低落起来,手指向那碟还剩一点的猪头肉,语速缓慢地继续说道,“这是兄弟们,也是我自己,拿命换来的猪头肉。我要慢慢吃,好好享受命运给我奋斗奋战的回馈!这天下,有些人,得豁出性命来,才能吃上肉。”
石三妹怒气未消,嘲讽道,“见你说的,吃个肉,好像多难似的!我怎么就没觉得,从来都是想吃就有的吃!”
杨炯认真看了一眼石三妹,苦笑回道,“不一样。你是女人,长得好看,这就是吃肉的资本!”
此言一出,石三妹不再纠缠,喜滋滋地又给杨炯续了些茶水。
┄┄
沈犹龙蹲坐在地上,双手抱拢,瑟瑟发抖。这个时节,即便是在岭南,夜里还是有些寒气的,需要添些衣物的。可恨的是,这帮贼子,既不给饭吃,也不弄些衣物或被褥过来,就这样把堂堂两广总督给关在一个帐篷里。
昨天晚上,自己还从容淡定地读着《论语》,想着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典故,憧憬着自己也能像孙传庭、洪承畴一般,文官掌兵,匡扶社稷,获天下赞誉。今天上午,还督军上阵,麾下七卫两所三万五千余将士,气势恢宏,沙场豪迈。到了晚上,自己却只身囚于陋室,冻饿交加,惨不忍睹。
想到这里,沈犹龙把平素修身养气的心得体会抛到了一边,失声痛哭起来。
帐篷外的虎山军士卒听了,心烦意乱,本想呵斥几句,可想着,这好歹也是个总督,便忍住了。两广总督,广东巡抚,这些头衔,在这些士卒心目中,那是很大很大的官了。这么大的官,即便兵败被囚,那也是非常醒目,不能轻辱的。
一开始,负责守卫的士卒,可是非常好奇地盯着沈犹龙,看了好长时间。直到发现,这个沈总督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站久了就蹲坐下来,冷了就抱手取暖,和一般人也差不了多少。有了这个发现后,他们才放弃了观察,安心守在帐篷外面。
沈犹龙失声痛哭,越哭越起劲,一发不可收拾。
守卫的士卒无奈,只得去找他们千夫长石锤。
石锤睡得正香。之前,那只烧鸡实在太好吃了,石锤吃得连一点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饱餐一顿后,加之今日上阵杀敌的身体累,还有护卫中军的心累,于是石锤便早早睡下了。
被叫起来,石锤本想骂娘,但自打护卫大当家以来,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之下,便慢慢也受了些影响。大当家官比我大得多,都很少发脾气哩!这样,我先忍一会,听完再骂!
待得知原委后,石锤的脾气却迅速消了下去,开始琢磨起来。
把沈犹龙单独关起来,是大当家的意思。
不给沈犹龙饭吃,也是大当家的意思。
不给沈犹龙睡觉的东西,还是大当家的意思。
在石锤看来,杨炯待人向来比较宽厚,即便对待俘虏,也从不折辱,还在军议上专门提过,不得虐待俘虏。
那,大当家为何如此对待沈犹龙?
石锤一边摸着脑袋,一边眨巴着眼睛,认真揣测着杨炯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