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远处升起的烟尘,还有攒动无边的人马,杨炯依旧无悲无喜。各营指挥使都靠拢了过来,神情不一,有兴奋的,也有紧张的,有不屑一顾的,也有一脸凝重的。刘子安手指郑家军的方向,兴奋中带着紧张,“将军,郑军来势汹汹,来着不善哩!”
杨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大伙,毫无情绪地说道,“打完这一仗,咱们就回衡州!”
大伙面面相觑,有些纳闷,不过,气氛倒是平淡了下来,让人感觉今日战胜郑家军,就是一件寻常平常的事一般。
接着,杨炯又语气温和地说道,“下面,大伙认真听我指派,记住各自的任务。等会我说完,大伙再逐一复述。”
“其一,今日布方阵,主攻。”
“其二,阵型与英德一战基本雷同,差异之处,在于骑兵置于大阵右翼,距离本阵三百步左右。”
“其三,阵型和战线控制,以火枪手为准。”
“其四,此为阵战,以战术目标的完成度记功,不执行斩首功。”
“其五,柳兄弟任排兵使,最快速度排布大阵。”
顿了一下,杨炯把面前的各营指挥使逐个扫了一眼,冷声说道,“虎山军一直在打仗,这种阵势摆过打过,定然比郑家更快结阵。中军号音一响,就全军压上,逼迫郑军。战机稍纵即逝,骑兵由杨真代为指挥,视情展开突击或追击。”
“最后,大伙要记住:此战,只进不退,速战速决,一战定胜负!”
杨炯说完,便让大伙依次复述,然后放他们回去了。
雄浑悠长的牛角号声随即响起,各营迅速向中军大旗跑来。然后,各个千人队又在千夫长的带领下,在秀才的明确下,一一跑向大阵的相应位置。两炷香的功夫,虎山军就完成了大阵的排布。
此时,郑军也在抓紧布阵。看到原野上散布的尸体,郑芝龙先是不敢相信,尔后怒火冲天,当即定下了今日誓死一战的决心。从福州府回援的这一万多人马,是郑家费尽心思经营打造出来的,是郑芝龙好几年的心血。
郑芝龙满脸黑色,一身戾气,不时对身旁的亲兵吼道,“赶紧再去催催四爷,让他动作快些!”
不远处,郑鸿逵骑在马上,来回奔跑,给各哨指定位置,吼个不停。海战他在行,陆战却没有经验,只得简单把各哨分几行几路展开。饶是如此,营兵,水兵,外加民壮,近三万人马,之前也没有在一起联合操演过,绝大多数士卒和民壮,对旌旗锣鼓的意思也不怎么知晓,叫唤声,呵斥声就没有一刻停过。
远远看去,郑军这一边,很有一些人头攒动上集市的感觉。
杨炯一见,立即下令,“一,佛郎机炮,开始射击!二,大阵前移,以火枪手为基准。”
先是急促的号音响起,接着又是一阵沉闷的轰隆声,二十门佛郎机炮开始了齐射。打的是实心弹,有近弹,也有远弹,但落入郑军阵内的,都犁出了一道道血痕,瞬间引发了小范围内的骚乱。有一发炮弹,就在郑芝龙身后几步落下。
郑芝龙脸色愈加发黑。
今天这形势,在郑芝龙看来,绝对不能说艰难,至少是半斤八两,因为两军人数相近,郑家军是疾行后立马投入作战,虎山贼也是打完伏击后投入战斗,都很疲惫。但这种半斤八两,并不能让郑芝龙安心,一看到原野上的尸体,还有远处虎山军的那种有条不紊,他在心里就隐隐生出一丝后悔和担忧。
不同于郑家军的忙乱无序,从听到牛角号响起,到虎山军列好大阵,只见到一队队的虎山军士卒或跑或走,宛若盖房子一样,先是打下地基,然后架上四梁八柱,最后装上窗棂屋顶,很短时间里就把阵势摆弄好了。
郑芝龙突然意识到,那个被唤作杨屠夫的年轻人,被自己大大低估了。因为,郑家招募营兵也有几年了,对士卒也是严加操练,可这种几万人的大阵排布,不同于对单个士卒的训练,里面涉及的道道太多。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人才,不是武将世家出身,或者是经过沙场历练的相当级别的武官,谁会摆弄这种玩意?!
越看越心惊,郑芝龙的络腮胡须都开始抖动起来。这不是害怕,而是对今日一战的担忧。前几日,除了考虑过招降杨屠夫,郑芝龙也曾设想过,就像击败荷兰人一样,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一举击败虎山贼,重现当日料罗湾海战(又称崇祯明荷海战,1633年,以郑芝龙为前锋的明朝水师打败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刘香的海盗联军)的辉煌。
但从眼下这形势看来,弄不好,自己会在这云罗山下摔个大跟头!
……
与郑芝龙不同,杨炯面色无悲无喜,心里一片清明。
这既有天性的原因,也是一种自我暗示与修炼。在杨炯看来,战前可以多想点,可以脑洞大开,甚至各种脑补,但真正上了战场,就要舍弃一切胡思乱想和感慨感怀,专注于战场变化,紧紧跟上战斗节奏。一个指挥官要尊重对手,敬畏战场,既然押上了所有筹码,那就要聚精会神,全力以赴打好手中的牌。
牌好打不好,势必败人品!
见郑军还在那磨磨唧唧排着阵,而且从大阵雏形看,中间比较厚实,两翼有些薄弱,杨炯当即补充下令,“令火枪手,进至距郑军三十步以内,由王威组织射击。令两翼的刀盾手,直接冲阵!以百人队为单位,轮番出击。”
以快打慢,以熟欺生!
就是要加快战斗进程,不让郑家军的阵势摆起来,不给郑家兄弟调整部署的时间。骑在马上,杨炯看得很清楚,郑家军除了百余骑护卫中军,并没有成规模成建制的骑兵,而且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侦察发现哪里有埋伏。只要虎山军推进有力,像郑家军这种没有正经打过实战的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卒,承压能力,抗挫折能力,肯定比不上虎山军这种自成军之日起,就在不停打仗的军队。
杨炯半眯着眼,目光在己方大阵和郑家军之间不断切换。
中间的火枪手方阵,正面摆得很宽,纵深则很浅,前面是三排火枪手,后面是三排长枪兵,都归王威节制。上一次在英德,也是王威指挥的。只见王威紧绷着脸,脑袋略垂,眼睛努力上翻,一眨不眨地看向对面的郑军,心里在不断估算距离。
“停!整队,第一列,准备射击!”
王威突然大吼一声,停下脚步,高高举起手中的令旗。本来这个旗帜,应该是他身旁亲兵举起的。但王威总觉得自己指挥火枪兵方阵,拿着大刀或者重剑,指来指去的太过滑稽,完全没有动作又过于无聊,直到看到亲兵手中的令旗,这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法宝。
嗯,手中有令旗,脚下有力量!
见王威扬起手中的令旗,一直在关注着他的千夫长、百夫长们,也都迅速举起手中的令旗,示意自己的手下止步。于此同时,王威的亲兵也通过接力喊话的方式,把王威的口令给传到了方阵的各个角落。火枪手停下脚步后,第一时间相互比对,调整个人的站位,做好射击准备。
期间,方阵上空零星不断落下箭簇,有些砸在盔甲上,当当作响,有些则是直中要害,一声声闷哼痛呼响起。好在有过成规模成建制运用火枪方阵的经验,不管是王威,还是普通士卒,都是知道这种伤亡几乎没法避免,只能默默忍受。唯一能报仇的,就是等会不要瞎放枪,把枪打准点,争取一枪毙命。
“第一列,放!”
王威向劈刀一般,用力劈下手中的令旗,瞪圆眼睛,用力嘶吼,脖子上的青筋尽显。砰砰砰,青烟弥漫,一股刺鼻呛人的气味发散开来。不过,这股味道,却是王威此刻最喜欢闻的。只见他略显贪婪,用力地呼气吸气,又伸出左手拍打驱散面前的烟雾,想尽量看清对面郑军的情形。
对面,已经倒下了一些士卒,有一些军官模样的,举着手中的武器,正在呵斥嘶吼着。王威认真而又不屑地看着,然后大吼道,“第二列,放!”
于此同时,指挥左翼刀盾手的李文贵,也在大吼,“兄弟们,跟我上,砍人头喽!”吼完,他一马当先,连盾牌都没拿,抡起手中的大刀就冲了出去。身后的亲兵万般无奈,只得紧紧跟上。
正慷慨激昂向前冲的李文贵,根本就不知道,在他身后跟着的一个亲兵,心里已暗暗下定决心:与其跟着这样的疯子主将,不若自己去当个十夫长、百夫长什么的,既可以直接杀敌立功,还没有现在这般担惊受怕。对,打完这一仗,离开亲兵营,不给这个李疯子当亲兵了——老子要干百夫长!
杨炯在马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己方的大阵,瞬间就变成了凹字型,左右两翼突出,已经接敌,杀到一起了,中间则距离郑军大阵有二十多步,正在不停地制造着青烟与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