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杨西施没有出面,但家宴的气氛还是出来了。
在杨炯的坚持下,秦素素最后还是入席了,就坐在秦诗欢旁边。席间,秦素素不断给秦诗欢斟酒夹菜,甚是殷勤,让他大慰心怀。几杯酒下来,秦诗欢不仅谈兴更高,就连看杨炯也顺眼多了。
“我这闺女呀,要不是女儿身,那定然是进士及第、着紫掌印的朝廷公卿。”秦诗欢放下酒杯,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杨炯颇为配合地点头称是。
“……小子,如今世道混乱,你这以武为恃、割据一方的法子,是可行的。只不过,得好生操持,治民理政也需跟上。不然,仅凭几万精兵,纵然可以横行一时,但毕竟难以持久。”
杨炯继续点头。
讲得对,点头;讲得不对,还是得点头。两世为人,几番征战,杨炯早已不是中二少年。在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杨炯心里还是有数的。
秦素素的情分和面子摆在那里,杨炯当然得维护照顾。
说着说着,秦诗欢又点评起闫胖子来了,“闫如皋此人,志大才疏,性情偏激,眼光狭隘,格局有限。小子,你要心里有数。此人,可驱使任事,但难以独挡一面。”
杨炯依旧点头,心里却是不置可否。
在杨炯看来,胖子这个人,要说有多大的才能,还真不见得。但作为最早投效的官员和文人,其忠心程度还是相对较高的,在没有天大的诱惑降临之前,还是相对靠得住的。便宜丈人的这番话,是真话,也是酒话,多少有些被剥夺官位的失落感在里面。
除了点评杨炯几个名位响亮的手下,秦诗欢还热心地指点了一下如何用权驭下。
“……听闻虎山军军纪严明,赏格丰厚,老夫倒是赞成。只不过,既然掌了刀兵,就得抓住兵权,切勿闹出强枝弱干、以下犯上的笑话。不然,一个不小心,就是身死族灭!”
杨炯真诚地点了点头,还很有眼色地拿起酒壶,神态很恭敬地给秦诗欢斟了一杯酒。
“……大凡操持权柄,首在制衡。如何制衡,史书上写了很多。互不统辖,并立相制!汉时有南北两军,都驻扎在京都,北军分设五校尉(西汉为八校尉);唐时有两衙,南衙北衙。”
“……除了并立相制,还有大小相制。历朝历代,都会有这等考虑。地方上,督抚职权交错相叠,这也有大小相制的味道。军中更是如此,就如之前的衡州卫与常宁千户所,平时互不统辖,只有在战时,衡州卫才能节制常宁千户所。这样一来,即便衡州卫指挥使有所异动,常宁千户所也能起到监视制衡的用处……”
这一番话说下来,杨炯心里倒是颇为认同。
当官的精髓,从本质上说,就是如何掌权用权。秦诗欢读书出身,这些年的官僚经历,让他至少是把朝政和权柄背后的道道给摸清楚了。后世读史书,不到一定年龄、不经一些世事,也难以理解历史故事的背后,还有那故事里的故事。
制衡,的确是掌权者的必修功课。
……
快走到家门口,秀才扭头对身后的亲兵说道,“这几天,你们几个住西厢房。没事的话,可以轮休几个出去逛逛,留一两个在我身边就可以了。吃饭的问题,我让家里的黄脸婆,给你们再开一大桌。”
十夫长恭谨而又客气地回道,“千夫长,亲兵营有规定。这次护卫你在家休整,我们这些兄弟的伙食费,那是要交给嫂子的。”
秀才本就是亲兵营的千夫长,自然知道这道规定。不仅知道,更知道这些规定背后的意思——虎山军中,所有千夫长、指挥使的亲兵,都只是大当家一个人的亲兵!
秀才也不坚持,点了点头,昂首向自家大门走去,身旁还跟着那个在永州府纳的小妾。
小妾原本是一个小寡妇,在永州城里有一间书铺,算是有产业的人。当日,秀才吃跑喝足之余,突然想起自己竟然是虎山军中少有的读书人,一股自豪感和优越感油然而生。于是,他便挺胸腆肚走进了一家书铺,想着选上几本书回大营,好在同僚们面前再刷一波优越感。
不成想,好德远不及好色的秀才,一眼就相中了书铺的主人小寡妇。小寡妇在了解到眼前这个容貌虽然枯槁,但意气却是风发的老秀才,竟然是虎山军中杨大当家的幕僚,便尽心巴结逢迎起来。尔后,两人一拍即合,干柴烈火般迅速燃了起来。
想起几个月前的故事,秀才又扭头看了一眼小寡妇,豪气干云地说道,“芸娘,你不要怕!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跟着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芸娘看起来非常感动,水汪汪的眼睛看向秀才,低眉顺眼地回道,“嗯,老爷是千夫长,是杨将军的得力干将,是大英雄豪杰。只要有心怜惜妾身,断不会让妾身受委屈的。妾身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才遇到了老爷你!”
秀才听了,头昂得更高了,宛若一只骄傲的大公鸡。
可能有门子通报,没一会,秀才口中的黄脸婆正室陆氏迎了出来。见到秀才身后的一众亲兵,还有身旁的芸娘,陆氏又怕又气,咧了咧嘴,却又不敢说啥,只是眼泪开始往外流。
秀才正想呵斥一番,只见陆氏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嚎哭起来,“好你个柳维德,刚有点出息,就往家里带狐媚子了!老娘跟你吃了多少苦!姓柳的,你这没良心的,以后不得好死!”
秀才听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又不知如何辩解。
十夫长站在秀才身后,看看陆氏,又看看秀才,脸上明显挂着一股看热闹的笑意。
秀才尴尬间,芸娘开口了,“姐姐,但凡有出息的男子,三妻四妾只是寻常。以老爷今日的身份地位,今日不是我进门,改日也会有别的女子进门。家里女人多,这也是家业兴旺的气象,姐姐作为老爷的结发之妻,得欢喜才对!赶紧不哭了,别平白惹得街坊们看咱们家的笑话!”
陆氏是好脸面的人。最近两个月,得知秀才升了千夫长,家里顿时热闹得多,亲戚间走动更是频繁,听到的都是恭维巴结。这滋味,陆氏很享受,觉得很有面子。
面子可不能丢哩!
陆氏连忙止住了哭声,又慌忙屈身行礼,捏着嗓子说道,“老爷,在外辛苦了,赶紧回家歇息!”
秀才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芸娘,又仔细瞅了瞅面前的陆氏,喉结蠕动一番,才堪堪稳住心神,最后昂首向大门走去。
芸娘不动神色地跟上,不着痕迹地挨着秀才,齐头并进迈过了门槛。
……
站在自家大门前,郑芝龙神色萧索,久久没有迈动步子。
身旁,郑鸿逵和郑芝鹏也都沉默不语。
突然,郑芝龙恶狠狠地冒出一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郑鸿逵和郑芝鹏相互看了一眼,又迅速垂了下头。两人心里都明白,郑芝龙是真的在生气,而且生气的原因,很可能跟他俩有直接的关系——在虎山军的胁迫下,最近郑芝龙用三十万两银子,终于把他俩还有其他一些郑氏子弟,给赎了回来。
尤其是郑芝鹏,更是羞愧难当。当日,若不是他急着赶路回援,怎么会被无耻的虎山贼给伏击了。如果不是因为想救出他,郑家军的主力,怎么会急着赶去与虎山军会战,从而导致一败涂地!
郑芝龙说完那句话后,便闭上了嘴,仰头盯着大门上的牌匾,面皮不时抽搐几下。
在牌匾上,深深扎着一柄斧头!
这种沉默的氛围,让郑芝鹏更是难受难捱。过了一会,见郑芝龙还是仰头盯着牌匾,郑芝鹏突然扑通跪下,“家主,都是我的错!罪责深重,是郑家的罪人!家主怎么惩罚,我都毫无怨言!”
郑芝龙还是没有反应,继续盯着牌匾、盯着斧头。
郑芝鹏双手触地,砰砰砰,对着大门的方向,连续磕头,额头很快就血肉模糊起来。
这时,郑芝龙仿佛突然被惊醒了一般,转身弯腰把郑芝鹏给揽了起来,大吼道,“磕头有个屁的用!我是要报仇,不是要拿自家人作法!这一仗,也是我自个执意要打的,于你何干?!”
郑芝鹏听了这话,顿时喉头一热,眼圈立马红了,就连血水流进眼里,都没有眨一下。
郑鸿逵也靠了过来,大叫道,“大哥,你说得对!这个仇,咱们郑家一定要给那杨屠夫给报回去!狗日的杨屠夫,不仅胆子大,连心也够黑的啦,竟敢抢到咱们家里来了!”
郑芝龙又转头盯着牌匾,目光依旧放在那柄斧头上,咬着腮帮子,狞笑道,“嘿嘿,杨屠夫,杨屠夫!有本事你不用斧头,用杀猪刀呀!竟然拿斧头吓唬我郑芝龙,哈哈哈!”
郑鸿逵和郑芝鹏也一齐看向牌匾,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
过了一会,郑芝龙止住了拧笑,转身看向郑鸿逵和郑芝鹏,大声道,“老四,你去趟荷兰人那里!跟他们好好谈谈,借一批佣兵过来。这些西洋人,火器还是很犀利的。咱们比虎山军起步早,但兵反而没有人家练得好,这里面,火器就是个大问题。”
“芝鹏,你去趟延平府和邵武府(今南平、三明),去那里招兵。这一仗,之前在泉州府和福州府招的人马,到现在还在虎山贼手里,再在这两个府招兵,是不可能的啦!至少招两万人马,不然,咱们在安海睡个觉都不踏实!”
“……招兵!练兵!咱们郑家,是靠当海盗起家的。没有武力,抢不来东西,不说福建提督这个名头,就是闽浙总督都不顶用!老子算是看明白了,这杨屠夫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想跟咱们好好谈,反而是想着用斧头跟老子说话!”
“他娘的,还真是应了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呸!老子是前浪不假,但后浪也别想推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