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夜来香(1 / 1)

第二十七章

“啪嗒。”

安亭卧房门口传来落锁的声响。

季梦真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卧室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往隔壁瞧了瞧,确定安亭洗漱完回去睡了,拍拍胸口,呼出一口气。

当老师太累,几乎没有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安亭睡觉都睡得沉,一点小动静是弄不醒她的。

季梦真转身回了房间。

她坐在床沿,对着镜子摸了摸脸,换好了一条材质轻薄的睡裙。这条睡裙不低胸,长袖,裙长及脚踝,这么出现在江让面前不算太过分。

她翻身上了床,趴好,脸蛋陷入柔软的棉被里,心烦意乱地蹭了蹭。

手机在身下震动,一声一声的,强度近乎与心跳匹敌。

安亭在群里发了下午少城一中宣讲会的合照。

好几张照片,其中有江让一个人的全身照,还有江让和季梦真、安亭三个人一起的合照。

照片中江让身穿那件墨绿色飞行连体服,头微微昂着,身形颀长,在两个美女中央帅得尤为突出。但,照片上江让是稍微往季梦真那侧偏头的。

反观季梦真,已经长开变得成熟的面容清冷明艳,没什么表情。

女人仪态端庄,眼神明亮,已经不是当初站在这个台上手足无措的小女孩。

只这么一眼,季梦真好似穿越回了2016年。

那年录取表彰仪式上,江让穿着校服,自己也穿着校服,两个人参与了大合照,也是这样并肩站着,江让的下巴扬起来朝她的方向侧。

他当时侧得太自然,整得季梦真一阵紧张,傻乎乎地比了个“耶”在两人之间。

快门按下时,江让被她逗笑了,笑得浅淡,却被顾宛截图存了下来,说,卧槽,江让笑了?冷笑吗?江让说,这是热笑。

手机又响了一声。

这次是江让发来的微信消息,就两个字:开门。

季梦真开了门,迎面扑来一股清新冷冽的男香,是沐浴过后精油皂里的香味,这个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是她在江让回来之前就添置好的。

她亲自选的。

江让才洗了澡,身上余温未散,后背和肩胛有种潮湿粘稠的触感。

他穿了件薄薄的短袖,有力的手臂抵在门边,淡声道:“我们聊聊吧。我可以进来吗?”

这人,明明就一股马上要进屋的样子,却还要问可不可以。

季梦真点头,盘腿坐在床上,按开了床头台灯,“好,你坐床上就行。”

卧室门被轻轻关上,厚重的实木发出脆响。

江让又问:“要不要锁门?”

他的声音很沉,问得也很真,丝毫没有故意要试探她的意思。尽管如此,季梦真还是不可避免地红了脸,“锁吧。”

“啪嗒”一声,季梦真的房间门也锁上了。

季梦真看着江让坐到身边来,再拉过她一只手,握住。

她不太习惯被人牵着手的感觉,下意识往回挣了一下,但江让拉得太紧,牢牢按住她,又安慰她似的,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季梦真那种焦躁的情绪被陡然抚平。

江让抬起她的手,注意到指甲上的钻,好奇地抠了抠。

“别抠,”季梦真被他突如其来的幼稚小动作弄得轻松下来,“施华洛世奇的。”?

屋外,气温骤降,倒春寒的夜风更大了,刮得玻璃呼呼作响,有丝丝凉风从缝隙钻入,吹起季梦真胸前睡裙的绸带。

江让马上乖乖听话不抠了,坐直身体,看她盘着的腿,扯过棉被来给她遮盖好,“别着凉。脚好点没?我给你拿了药上来。”

他摊开掌心,里面皱巴巴地躺着几片创口贴,还有一瓶云南白药喷雾。

季梦真噗嗤一笑。

这么突然好骗?

台灯还开着,纱幔边缘摇摇晃晃,布料遮去一半光。

江让的注意力完全被她沉浸在光影里的脸吸引。

在他的回忆里,幼儿园幼崽时期的季梦真已经出落得比其他同龄人更高点,身高长得快,自然也有点肉肉,脸蛋鼓鼓的,皮肤白,眼睛大,双眼皮深,一看就是家里喂养得很好的小女儿。

后来上了小学,季梦真越长越肉,个儿高,好动,比大部分女孩儿要胖点,脸型还是鹅蛋脸,杏眼圆圆的,是看起来最机灵的一个。

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一般成绩差。

季梦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她从小学开始就爱笑,也爱逗别人笑,一下课就同乔明弛等人在教室一阵乱跑,像个疯疯癫癫的小野丫头。

但后来,季梦真有了自己的秘密。

她面对自己时不再那么自然了,望向自己的眼神总带着欲言又止的柔软。可惜江让开窍太晚,上了初中才知道什么是男欢女爱,才明确地感觉到“季梦真、顾宛、安亭”这三个发小是女孩子。

江让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现他对季梦真的感情和对顾宛、安亭的不一样。

他对季梦真有种难以解释的占有欲。

时过境迁,他在天上飞,她在地上追。

季梦真在他看不见的视线里悄然长大,彻底长成一个女人。

人越长越白,越来越冷清。

那张脸变得更为窄小,眼睛没那么圆了,眼尾如一条斜勾向上的弧线。她身居高位、担子重,不那么爱笑了,在外人眼里会有种生人勿近的冷艳。

可是江让一靠近她,她抬头看他,眼神纯澈,仿佛还和当年一个样。

季梦真从来没变,没长大,江让也还留在十多年前。

其实脚早就不疼了,红肿擦伤的部位已经可以忽略不计,江让这么认真地对待她的伤,反倒让她心里生出一丝丝愧疚。

季梦真被他不挪动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扭开脸,耳廓微红,“你偷看我干什么?明明受伤的是脚。”

她说着,把脚收回来藏好,怕露出的得意小尾巴摇晃着被江让看见。

江让哼笑一声,“初中有一年学校停电,你不也偷偷看我?”

那年窗外灰黑蒙蒙的,只有季梦真抽屉里的手机还亮着。

这女孩儿上晚自习不刷题的,躲抽屉里看小说,看就算了,教室里电闸一熄灭,整个教室就只有她那张婴儿肥脸蛋还亮着。

季梦真完全忘了,“啊?”

“我视力好,记性更好,”江让说,“后来每次晚上我飞夜航,头顶是一片黑的天,脚下是城市一个个安静的闪光点,满眼都是信号灯、仪表盘,我总想起你……”

季梦真怔愣,被他突然的直白打得措手不及。

江让继续:“的手机屏幕,小说名字叫《江少爱妻放肆宠》。”

“……”季梦真捂住眼,“这个江少不是你,你不用记那么清楚。”

“我只记对我来说重要的事。”

江让说完,不动声色扭过脸,一双眼锁定在季梦真身上,他再次张嘴的一瞬间,季梦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果然,江让下一句话打得她措手不及,“比如那天晚上……”

这个“那天”,季梦真也记得。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实地,用肢体接触戳破了那扇干净的纱窗。

江让说话时,季梦真的注意力全被他微微凸起的喉结吸引,月光微微,她像被蛊惑了似的,不禁伸出手去,一截葱白的手指摸上那软骨骨节。江让骤然止住话语,喉结也不动了,垂眼看她。

她停住了动作,轻声道:“你说句话,再让它动一动。”

“我喜欢你。”

江让很乖,真的只说了一句话。

季梦真触电般地手抖了一下,却没有收回手,心里倏地乱了。

她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足够镇定,抬眼迎上江让灼热的视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江让语气笃定,“我一直都喜欢你。”

季梦真一句“我也是”卡在喉咙里,像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鱼刺。

“不要开玩笑了,我不信。”她别开头,故作轻松地拿了个枕头抱在怀里,“冉雪阿姨催得这么紧吗,要你这几年就找?”

一听她把告白推到了另一件事上,江让微微皱眉,心里堵得发慌,但他还是坚决否认:“不是的。我和你说这些不是因为家里催我。”

“看来今天曹老师拿的酒度数有点高,”季梦真侧躺下来,拽着被子,冷静道,“这都能把你喝醉?困了就回房间睡,明天我请假送你去机场。”

房间内台灯昏黄,江让一个人坐在那儿,手撑在床上,床单陷下去一个柔软小坑。他吐字清晰,为自己辩解:“我没醉。”

你没醉?鬼才信。

喝醉了说醉话逗她比认真告白还让季梦真难以接受。

“江让。”

季梦真已经合衣躺下了,背对着他,是一种保护自己的姿势,“我从小如果想买什么喜欢的东西,我不会告诉我哥,也不会告诉我爸,我会自己努力攒钱买。攒啊攒,我一笔钱攒了十八年,突然发现钱并非能买到所有东西。现在你突然告诉我,它不要钱,它本身就属于我。我分辨不出来我是不是在做梦。”

眼前这个人对她来说是比爱情更奢侈的东西。

她听说过,两个关系亲密的人选择在一起,大概率是最后失去这么一个朋友。

青梅竹马这四个字是最美好的词汇,它承受不起爱情的重量。

“可是你叫梦真,所以它是真的。”

四周静谧,深夜仅剩风吹过树梢的声响。江让的手臂从身后搂上来,缓缓收紧,“我不是非要你答应我,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

原来江让不是没感情。

原来他也会表达爱。

季梦真背对着江让,张张嘴,眼睛有些发红了。她神经质到想伸手去摸江让的脸,看看这张脸皮下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男人。

她就这么躺着,也不敢动,突然心里特别难受……

明天,江让就要回西藏了,他的生活只有枯燥无味的飞行、茫茫无人的雪山,每天重复繁琐的飞行准备工作,偶尔刷刷手机,甚至找不到几个想联系的人。

但自己不一样,有工作,有朋友,有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偶尔江让一脸懵逼地问她共享单车怎么用,坐地铁要怎么刷二维码,季梦真还笑他笨蛋,等缓过劲儿来后心里却堵得慌。

仔细回想一下,这么多年来,心动有迹可循。

初中有一年季梦真生日,江让托安亭送了她一只陪着睡觉的毛绒小兔子,安亭还写了张纸条,上面说:没想到江让还挺贴心,知道你最近黑眼圈重。

季梦真问江让什么时候买的兔子?

江让没理她,低头写作业,耳根绯红,憋半天憋出来一个蹩脚的理由:等公交车回家,无聊了在路边抓娃娃抓的。

大学那会儿,江让还在北京学飞,有一年冬天拍了张下雪的照片给季梦真看,照片里江让戴个帽子,一脸冷漠地在雪地里晨跑。还有一年,北京的雾霾很重,江让早晨五点醒了,拍了张“毒气”缭绕的校园环境,说:起床干活儿了。

季梦真醒来回了句:干什么活儿?

江让:扫树叶。

季梦真:加油!

江让:嗯。

那会儿季梦真脑子一根筋,才睡醒不太敏感,还在奇怪,江让是不是想发群里结果发错了?为什么单独发给我?

见她憋着气不吭声,江让伸手理顺她凌乱的长发,口吻淡然:“你睡吧,想说的我也说了。最后一晚了,我等天快亮了再回楼下。”

这话说得决绝,但没有问题。

他工作的地方天高路远,下次休息再回少城估计是秋天。

被江让这么抱着,季梦真望着眼前如另一个空间环境的卧室,生出一种不真实的幻觉。她捏了捏江让的手掌心,厚实、温热,当是默认了他睡在这里。

“什么就说完了?”季梦真攥着汗湿的被子,“你还没回答我,西藏到底有什么好的?”

江让撑起手肘,斜倚在她身边,忽然笑了笑,说:“有瀑布、牧场,山高水清,民风淳朴,飞行时在空中能看见羊卓雍措、冰川雪山……最重要的是工资高。”

季梦真本来听得挺陶醉,听完最后一句话,没忍住:“你会在乎钱?”

“在乎啊。”江让呼吸有些重,身上那股沐浴后的木质香久久不散,闻得季梦真神魂颠倒了,掐了掐自己企图更清醒。

这种味道和江让的气息像是在侵略她,她甚至不敢回头看那双墨黑的眼,怕对方藏匿了更多的情绪。

他还说:“但西藏没有你,也没那么好。”

季梦真任他抱着,语气有点赌气的成分,“那你会回来吗?”

“半年前我就开始准备了,”江让温声,耐心地给她解释,倒真像计划结束异地恋的男友,“我们公司内部可以转调,但少城这边只要副驾驶级别的飞行员。我资历还不够,得多在高原磨一磨,多飞飞复杂气象科目、夜航,等技术完全稳定了才能往少城考。钱我也攒了一些,到时候回来立足问题不大。”

季梦真闭了闭眼,又想起江让那一个月差不多近六位数的薪水。

据说高原飞行的补贴和薪资是倍,那么意思是回少城就只有三四万。

江让顿了顿,继续道:“上次我参加市里的通航协会活动就是为了这个。”

他似乎在铺很长的一条路,为的只是回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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