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进宫(1 / 1)

暮色渐起,曛云堆积在半空,将整片天地都拢在昏暗之中,夹杂着冷意的凄凄北风,绕过檐下长廊,扑到庭前交错的枝桠上,发出“簌簌”之声。

坠着层层纱帐的黄花梨木架子床上,江知宜拥着锦被,半倚在床架前,手中的帕子掩在嘴间,不停的咳嗽着,一下比一下更甚,连带着纤弱的身子也随之微微颤抖。

江柳氏坐在床前,手中端着汤药,待吹凉之后凑到她嘴边,柔声相劝:“卿卿,娘知道你难受,快来把这药喝了,也能止一止。”

江知宜轻轻点头,眉头聚成绵延山峰,不敢细品其中滋味,只屏息将勺中的汤药吞进嘴里。

待那药入了喉,她又是好一阵咳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整张脸都被憋的通红。

江柳氏慌忙放下了药,一下下的替她抚着后背,嘴上不停的说着安慰的话。

“卿卿,且先忍忍吧,今儿晌午你爹已经和上将军府谈妥了,连喜帖都换了,等过些日子你过了门,沾沾上将军的阳气儿,兴许真能像那和尚说的,捡回一条命,再不用受这病痛的苦。”

当爹娘的都心疼自己的儿女,若真能保住幼女的性命,即使是比“蹭阳气儿保命”更荒唐的话,他们也敢信,也得尽力做到。

江知宜勉力扯出个笑脸,声音虚弱而无力:“自小便是这样的身子,哪能因为嫁了人就好呢,别到时候病没好,反倒白白耽误了人家。”

上将军卫延的名号,她在闺中也曾听过,当年平定西南,有他的一份功劳,而如今边外蛮夷不敢犯内,靠的也是他的威严。

这样春风得意的沙场将军,跟她一个病恹恹的短命人儿,怎么看怎么不相配。

她不知道她爹用了什么法子,使得上将军同意娶她,但只怕到时候非但保不住性命,还要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又让爹娘为她垂泪。

“说什么耽误不耽误,你嫁给他,还能亏了他不成?”江柳氏脸上闪过不快,但看她面色不佳,也不便多说,只出声宽慰:“若你将来能好,便与他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是你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

“若是……”江柳氏顿了顿,后半句话再不忍说下去,仍带着风韵的美目里淌出两行清泪来,她不想让江知宜瞧见难受,默默偏过头,用帕子胡乱擦拭着。

江知宜微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握了握她的手,逗趣儿似的哄她:“娘,你放心,照上将军那驰骋疆场的杀气,我沾一沾,说不定改日就能扛剑上战场了。”

说着,她做模做样的坐正了身子,故作一副凶相,拳头紧握,装出将士要上战场的庄严姿态。

可奈何她的脸色实在过于憔悴,即使再有气势,也不过是强撑。

江柳氏却被她逗的笑出声来,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嗔怪:“你呀你……”

她话还未说完,就听窗外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呼喊声:“来人啊,出事了,快来人……”

声音一起,院内本在候着的下人纷纷慌了神,顿时乱作一团,朝着喊声所在的地方跑去。

江柳氏见不得这样的混乱,立即起身,恢复了主母的威严,对着屋外高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有下人停下脚步,对着屋门略低下头一拜,应道“夫人,是给小姐算命的和尚,他,他……”那下人连说了两声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糊涂东西,究竟是何事?”江柳氏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出声训斥。

那下人已经跪在门前,朝着屋内张望一眼,将声音压的极低:“夫人,住在东院的和尚突然吊死在房梁上了,连舌头都被拔……”

他欲言又止,不敢将刚才所听之事尽数说出口,是因为府中有规矩,不得在小姐门前说这些血腥事儿,恐会污了她的耳,损了她的寿命。

饶是再冷静自持,江柳氏到底还是深院妇人,听罢此事脸色霎时变白,身体微微发抖,手中的帕子都被她攥的变了形,久久没有应声。

前些日子卿卿病入膏肓,是那和尚突然登门,说有救助之法,还提出了让卿卿嫁予上将军,就可以保住性命的主意。

眼看此事将成,他反倒先送了命,那这救人的法子,当真是有用吗?

江知宜在内室听不清门外的动静,又见母亲许久没有回来,忙出言询问:“娘,怎么了?”

“无……无事。”江柳氏用手扶着房门,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虽然故作镇静,声音却是不由自主的打着颤,话说的有些结巴。

不管成亲一事是否真能保住卿卿,但喜事将近,这算命和尚已死的晦气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江知宜听出她话里有些不对劲,心生疑惑,忙披了外衫,由侍女采黛馋着往外走,想着出去瞧个清楚。

然而还没等她到门口,就瞧见长廊下走来一群提着纱灯的人,就着昏暗的光,她瞧见她父亲江载清立于前列,正引着那些身着宫服的人往她这边走来。

她自知此时模样不宜见外人,也来不及多说,忙掉头又往屋内走去,将身影隐于游鱼戏荷的屏风之后。

不多一会儿,江载清的声音在外响起,一如既往的严厉,带着读书人的一板一眼:“卿卿,你姑母从宫中传信来,说想见你,还特意命了人来接你,你快收拾收拾,随公公们进宫瞧瞧。”

江知宜的姑母为宫中愉太妃,自幼便对她疼爱有加,然而要她进宫相见的时候却是少之又少,况且还是在这样的深夜。

她心有疑惑,正欲开口想问,却听江柳氏先开了口:“卿卿身子不适,又是这样的大冷天儿,恐怕去这一趟经受不住,不如明日再……”

算命和尚突然吊死的事还在脑中萦绕,使得江柳氏如何也安不下心来,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但又不知到底是何事、会在何时砸到身上。

“夫人大可放心。”领头的公公打断她的话,掐着尖细的嗓音相劝:“奴才们备好了轿撵,绝不让姑娘受累受寒,而且太妃娘娘此次要姑娘进宫,也是顾及着她身子不好,想着让宫中御医瞧上一二呢。”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清楚,此番既是愉太妃亲自命人来请,又是为江知宜身子着想,哪里还有拒绝的机会和理由。

“这……”江柳氏心中仍有犹豫,一时不知如何决定。

她既怕这一路颠簸,卿卿本就虚弱的身子扛不过去,又不想错过此次机会,能让宫中御医好好替卿卿瞧瞧病症。

“太妃娘娘亲自来请,我们自然是放心。”江载清望了一眼自己的夫人,示意她不必再多说。

愉太妃的身份首先是太妃,然后才是他们江家的外嫁女,太妃盛情相邀,若他们还要讨价还价,那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江知宜也知晓其中道理,不欲薄姑母的面子,也不想给宫中人落下话柄,只隔着屏风轻声回应:“辛苦各位公公,且稍等片刻。”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快步走至妆奁前,任由采黛为她梳妆打扮。

姑母深夜相请着实奇怪,但仔细想想,姑母进宫多年,直至先帝驾崩,也没得到一儿半女,身边可信之人并不多,倒与她还算亲密。

每每与她相见,总要拉着她的手聊上半晌才行,这回深夜召她而去,许是想她了。

江知宜放宽了心,只盼着自己的身子能争口气,别入了宫陪伴姑母不成,又给她添麻烦。

宫里的人办事妥帖,说是不让她受累受寒,这一路果然处处小心。抬轿的人步伐缓慢,她并未受颠簸之苦,且轿撵中提前用火炉烘过,帷裳遮的极为严实,她也未曾经受冷风。

刚下轿撵,便有宫人挑灯在前引路,领着她进了一处宫殿,她近些年来身子愈发不好,即使有宴请,也是极少进宫,唯恐自己冲撞了贵人,所以对皇宫并不熟悉。

可即使再陌生,牌匾上遒劲有力的“长定宫”三字,也在清清楚楚的告诉她,这并非姑母所居之处。

江知宜狐疑的打量四周,拧了拧眉,偏头问引路的太监:“公公,姑母是要我在此处等她吗?”

“正是,姑娘略坐坐,愉太妃稍后便到。”引路太监半佝偻着腰,始终未曾抬起过头,将她送进殿内之后,再没有多余的话,又迅速退了出去。

江知宜抬眼扫过殿内,一时琢磨不透姑母今日的意思,这里她处处陌生,不敢乱动,也未寻地方坐下,只是站在窗前,看着窗柩上的影影绰绰。

殿外的枯枝败叶不断摇晃,人影混乱交叠,一一落在油纸上,衬着屋内微弱的光,说不出的纠缠难解。

她看的入迷,没发现有人进来,待听见身后有冷冽的声音响起,缓缓道了句“愉太妃今日怕是不能来见你了”,才慌忙醒过神来,应声转了身。

江知宜还未看清来人的脸,只瞧见眼角扫过的明黄色衣角以及五爪金龙,根本来不及思索,忙屈膝跪了下来,出声喊道:“臣女江知宜,拜见皇上。”

她的声音带着些病中的绵软无力,话尾微微上扬,似是轻羽在耳边拂过,又轻轻绕过一圈。

闻瞻坐至桌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散落满肩的墨发,如堆积的云;微微下弯的长颈,似折颈的鹤。

他并未出声回应,只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

江知宜随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头,入目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眉目疏朗、鬓若刀裁,本该是占尽风流的容貌,却处处透着凌厉感。

天子之颜不可直视,她就要垂眸掩下目光,下巴却突然吃痛,被面前的人狠狠捏住,眼神被迫与如潭的双目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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