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原本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时候,然而汉帝的身体,却并没有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恢复一丝一毫的生机,相反的,他的身体状况就像寒冬的天,一日差过一日。
自感时日无多的汉帝找来他现在唯一信任之人——蹇硕,以交代后事。
“蹇硕,朝中诸老臣的身子依旧康健,而朕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唉。”汉帝躺坐在床上,右手轻轻捂着自己的脸,以免蹇硕看见他眼角下的几滴泪珠。
蹇硕从汉帝的话语之中,不仅听见了几丝悲凉,还感受到了几丝刺骨的寒意。悲凉是因为身为天下至尊的汉帝,在身前便已失去了手中的几乎所有权力及威严,否则也绝不会出现,在天子屡次三番的明示之下,都没有一个有威望的朝官带头劝立刘协为太子的状况。
寒意则是因为,朝中的百官几乎清一色支持刘辩为太子,如此一来,只要汉帝一死,作为董侯派的主要支柱的自己,便立刻会有血光之灾。因为,大将军何进是断然不会容许一个政见与自己不同的人来分享他的权力的。
而更为可怕的是,蹇硕之所以能以一个无根无基的小黄门的身份,一跃成为掌握全国兵权的上军校尉,就是因为汉帝要用他来支持刘协继位,也就是说,其他人见势头不对,可以立刻改换门庭亦或保持中立,而他绝不可以,因为他的价值,只在与何进相制衡时才有机会体现。也就是说,即使他放弃抵抗投向何进,何进也完全不会接纳他。
所以,蹇硕想要自保,就必须趁着汉帝还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削弱何进手中的权力,如果能将他肉体消灭,那就再好不过了。
“陛下,韩遂横行西州数年,即便是皇甫将军亲率数万大军,也拿他没有办法。依臣之见,不如请大将军亲自出马,率兵平定凉州之乱。”蹇硕还真想到了一个能置何进于死地的办法。当然,他也不期盼韩遂真的能帮他杀死何进,但是,只要何进能够离开雒阳,这就足够了——毕竟,蛇无头不行嘛。只要何进一离开,他麾下的势力就必定会群龙无首。
“大将军肯去吗?”汉帝面露难色,因为“渔阳天子”的长期存在,已经让他变得非常不自信起来。
蹇硕上前一步,打心一横道:“陛下何不赐予大将军兵车百辆,虎贲斧钺,然后再下诏让大将军率军西征。”
兵车百辆,虎贲斧钺,这排场可是直比鼎鼎大名的“跋扈将军”梁冀了。换句话来说,这些东西一旦赐给了何进,何进总揽朝政的事,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可汉帝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何进一人独揽大权。
“这……”
“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蹇硕急不可耐道,“也只有这样,大将军才不能再找别的理由来推脱。”
“可是,如此一来,大将军总览朝政就顺理成章了。”汉帝一脸难色,“朕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稍稍削弱了大将军的权势,现在如果赐给大将军这些东西。那朕跟尔等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不止,还会让诸多摇摆不定之人认为,朕的意思,就是立史侯为储君了。”
“陛下,只要大将军一离开雒阳,董侯就还有机会。否则,凭大将军跟士人非同一般的关系,只怕……只怕……”
“唉。”汉帝挥了挥手,“去吧,就按你的意思去办。”
蹇硕心下一喜,慢慢地退出了汉帝的寝宫。踏出宫门的那一霎,蹇硕不由自主地将头一抬,他看见了温暖的春日,以及那些高飞的鸟儿,心中不由得一喜:形势,原来也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坏,相反的,还在一点点地变好。
计划商定的次日,一队小黄门便在赵忠的带领下来到大将军府,何进赶忙肃整衣冠,领着幕僚出迎,并设案焚香接旨。
赵忠神情冷峻地读完圣旨,然后既不伸手去接何进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也不留步与何进闲聊,只是回身吩咐了几个小黄门一句,然后就启程返回皇宫。只留下何进等一干人,瞪大眼看着那些金盔金甲的虎贲勇士,以及斧钺这象征着生杀予夺的至高皇权的载体立在前院中。
“陛下要某去凉州平叛。”何进两眼发直地看着那斧钺,嘴中却喃喃道,“还赐某斧钺。”
“大将军,凉州去不得。”何进话音刚落,身边的袁绍便立刻进言道,“如今的朝堂,就像那洪河之水,变幻莫测,大将军一旦离开雒阳,那么一切,便都脱离了大将军的掌控,如此一来,将军是生是死,便只能任由蹇硕小人说了算了。”
何进闻言,身子不由得一震:“本初,那某该如何是好?”
袁绍一抚胡须,嘴角一弯:“大将军,这斧钺,可是生杀予夺之权。陛下连这都给你了,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何进猛一转身,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袁绍:“本初,你的意思,陛下其实还是宠信某的?”
“不。”袁绍摆摆手,“我听古代的圣贤说‘欲夺先予’,陛下若真的宠信大将军,就会直接立史侯为储君,这样一来,群丑就失去了作乱的口实。但眼下,陛下非但不立史侯为储君,反而提拔诸如蹇硕、董重等人,这些人可都是支持董侯的。我一直认为,陛下迟早有一天,会向大将军动手。果然,今天陛下就送来了这些,难道这还不能让大将军醒悟吗?”
何进倒吸一口凉气:“本初,难道说,这斧钺是陛下想稳住某,以争取除掉某的时间?”
袁绍点点头:“陛下十三岁那年,就除掉了大将军窦游平,现在再干一次当年旧事,于他又有何难?”
“不行!某一定不能坐以待毙!”何进几乎要仰天长啸,因为他还不想死,他还有梦想,将何家便成南阳何氏的梦想!因此,在此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去。
“大将军不必惊慌,我有一计,可保大将军无忧。”袁绍竖起一只手指,嘴上含笑道。
“快讲!快讲!”
“大将军,我听说古人作战的时候,第一要务,不是考虑如何战胜敌人,而是如何稳定后方。现在,西州战乱历年不息,关中前年又遭了螟灾,早已空虚,无力供养大军,因此,平叛大军所需粮食,皆要从虎牢关以东各州运送。”
“但这关东各州,也并不太平。徐州、兖州就有数十万的黄巾余孽作乱,这两州的叛贼不平,关东就不稳,关东不稳,关中的大军又如何专心作战?因此,大将军何不在明日早朝之时,面陈陛下‘平凉州需前平徐兖’之策。这样一来,难道陛下还能一意孤行,逼着大将军立刻启程去西州吗?”
“妙哉!妙哉!”何进一个劲地拍着手掌,直拍得两掌通红也浑然不觉,“某明天就进宫去,这回,不怕陛下还逼着某去凉州。”
“哎,大将军,此事需在早朝之时方可提。”
“为什么?”
袁绍脸色微沉:“蹇硕此人,平常就伴随在陛下左右,如果大将军孤身进宫面见陛下,难道是准备跟蹇硕论战不成?而如果在朝堂之上,则不仅诸朝臣可以协助将军,那蹇硕,也不敢冒着开罪所有朝官的风险,来跟大将军争个高低。”
“哈哈哈,还是本初你厉害。”何进闻言大喜,赞赏地拍了拍袁绍的肩胛,“这关某要是闯了过去,定然不会亏待本初你的。”
“大将军,绍不求回报,只求大将军能举荐绍为将,以率军平定徐、兖之贼。”
“好!这事,就包在某身上了。”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何进便照着袁绍的机谋,当着上百朝官的面,陈述了务必先平定徐、兖二州的黄巾余孽,再进军凉州的五条的理由,这些理由都是何进幕府中的一众饱读兵书的幕僚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自然在逻辑上不会有任何漏洞。
蹇硕也是知兵之人,因此哪怕明知何进是在故意拖延西进的时日,但也无法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了——除非他决定豁出去,直接跟何进在大殿上翻脸。但这样做,他就真的会成为众矢之的了。因为,哪怕是同属董侯阵营的董重,也与他并不对付。
因为,董重也是外戚,外戚跟宦官之间的仇怨,并不比士人与宦官之间来得浅,甚至还要深一些,因为士人哪怕被宦官斗落马去,往往也是自身一人受罪,较少祸及妻儿,而外戚就不同了,一旦政治斗争失败,抄家灭族那才是标准操作。
何进的请求,汉帝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然而当他发现,无论他如何朝蹇硕和董重二人打眼色,也得不到两人的回应后,便也只好认命了,金口一开,银额一点,算是准了何进的请求。
何进大喜过望,当即进言请汉帝拜袁绍为将,率军前去平叛徐、兖二州的叛乱。汉帝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袁隗,希望这个这几年来一直非常会揣摩自己意的老太傅能出面推掉何进的谏言。
可那袁隗也是人精,将垂垂老矣演到了极致,始终低着头,就像睡着了一样。汉帝无奈,只好也准了何进的建议,令袁绍领兵去平叛。
再等等吧,一定能够找到机会的。散朝之后,汉帝只能如此安慰自己。